他说她很美,是一种外星人的美。特别在她望着这个世界显得呆板的时候。他喜欢和她在一起度过许多个无聊平淡的日子。岁月不会再在他的毛孔里萌芽,但他喜欢这种毛孔封闭的安全感。他望着她安静光滑单纯,就像诗人眼中的月亮。当一个男人不必再担心性欲骚扰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到女人的美,一种透明的,超生物的,超时空的美。她像一层水膜,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上。如果他做梦,他会梦见她是一缕五月的阳光,在大海边像泡沫一样走着细细的碎步。 很奇怪,倚和他在一起时,常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想得最多的却是丽莎,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友。她躬着腰倔强地爬坡,毫无幽默感,于是那坡就显得无比陡峭。倚一点不记得她下坡的样子,好像她从未下过坡。丽莎很早就有了无线电话,手机刚上市,就有了手机,她永远游动着,于这个世界发生不固定的联系。她想丽莎这招很高明,鱼如果总在一处,打鱼人则到那里去撒网。为何有这个印象? 一天夜里,丽莎从一个奇怪的角落给倚打电话, “倚,你在哪里?” “我在学校。” “放学来陪我上班吧?” “你在哪儿上班?”丽莎早出晚归,神出鬼没,倚到底不知她确切的工作地点。 “我给你地址,坐公车来,晚上我载你回家。” “好吧。” 循着地址,倚在一个昏暗大街的拐角处下车,往前走了两个街口,按照门牌号码,停在一家夜总会门口,再看手中皱皱巴巴的地址,没错。她走进去。是一家中国人办的夜总会,或者叫歌厅,里面没有那么黑暗,光线充足,一圈圈沙发圆椅,中间是个圆桌,男男女女,鬓发厮磨,挤在一起。最里面深处一个小舞台,一个妖艳的女人用软软的粤语嗔咬着流行歌曲。 倚在后面找一个空桌子坐定。一心听那女人唱歌,虽然一句听不懂,但柔柔的很好听。到美国很少听中文的靡靡之音,是不是中文,她也不能确定。几个曲子过了,她开始注意桌旁的人们。大部分是男人,胖胖瘦瘦,老老少少,每个桌旁都有几个穿着性感的女人。倚看到丽莎,冲她摆了摆手。丽莎走过来说,你来了,喝点什么?那神情像女招待问顾客,倚说,水就行。 丽莎又回到那个桌旁。这时倚注意到坐在丽莎身边的那个男人。他大约五十多岁,头发稀疏。脸上的皮肤松懈。极度的塌鼻子。嘴里有什么闪闪发光,大概是一颗金牙。看上去还算正派。倚看到他一只手伸到丽莎后背,从裙子的松紧带摸下去。丽莎往旁边移了移,同时把他的手拉出来。这个动作好像更刺激那男人的欲望,他紧靠在丽莎身上,手更粗暴地伸进去。 倚很紧张,想把脸转开,却又不能转开。这时女招待送来一杯水,里面有冰块和柠檬。女招待的身体正好挡住倚的视线,她问倚还要喝点什么,倚说不要,希望她赶紧走开。女招待离开时,丽莎正好从倚的身边走过,直直往外走,倚跟在后面。她们进了女厕所。 “你跟我进来干什么?”丽莎一边问,一边把一张钞票塞到袜子里。 “那男人是谁呀?” “顾客。” “什么顾客?” “歌厅的顾客。” “他怎么可以动手动脚?我以为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他常来,小费给得不错,我不想得罪他。” “丽莎,这多难受!” “挣钱吗。”丽莎进去撒了尿,然后走了出去。 倚不再说话,对着镜子看了一眼,顺便也进去撒了尿。 靡靡的歌声仍在空中爬行,好像今晚赶不去的银花蛇,盘踞在脑子里,心里,小腹里,使这里的人像吞了千年妖精的迷昏药,使发生的一切变成必然。倚这回躲到更远的桌子,几乎看不到任何人,也看不到唱歌的女人。坐在那里想像那个男人的手在丽莎的裙子里,心里突然涌上感伤。歌声也变的悲切起来。 忽然,那边一阵骚动,她探头去看,只见那个男人正在拼命抱着丽莎要接吻,丽莎拼命推着,裙子已经退到屁股下边,旁边几个男人一脸的淫笑,高呼底叫地起哄。倚站起来跑了过去,把丽莎的裙子提上来,抱住她的腰往后拉。其中一个男人感到事情有点过分,过去拉那个塌鼻子。塌鼻子被拉开,嘴里却骂骂咧咧, “老子付了钱了,亲一口他妈的都不行,你以为你是什么黄花姑娘,既然来卖,就别装正经。”那人显然喝醉了。 “这是歌厅,不是妓院。”其中一个女生回了一句。她的两条眉毛涂的乌黑,看样子也是陪酒的。 “我又没叫她上床,切!上床我找她这样的老女人?” “就你给那二十块钱还想上床?做梦去吧!”那女生顶回来。 “姗姗!”丽莎冲那女生喊道。 几个女生一个跟着一个朝外走,一起进了窄小的臊气熏天的女厕所。这里是她们的休息室,她们的安全岛,她们在这里喘气,发牢骚,塞钱,补妆,掉眼泪。 一进女厕所,原来没敢说话的两个女生开始大骂,那个塌鼻子的老流氓!麻风病!小气鬼!总想占便宜!顶嘴的女生姗姗去撒尿。丽莎对着镜子补妆,两道泪水顺着刚补好的雪白的面颊蜿蜒而下,像两条水晶蛇。倚不知该说什么,她第一次看到丽莎流泪,即使流泪,她脸上仍无任何表情,好像不是在流她自己的眼泪,而是流别人的眼泪。这种时候倚总是很笨拙。她眼睛呆呆地望着丽莎,耳朵听着骂街。她知道那三个女生都是留学生。白天上课,晚上打工。 离开歌厅时已经过了半夜。姗姗坐在汽车后座一句话不说,脖子朝窗外扭着。几个街口,姗姗下了车,三个女生道了再见。姗姗的身影消失在一个二层小楼的地下室门口。 “丽莎,你一定要在这里做吗?”倚终于忍不住问,望着丽莎雪白透明的耳朵。可以看到一条蜿蜒的血管,血红地横贯。 “没别的事可做。” “你还在卖房子?” “恩,白天卖。最近没人买房。” 倚停了一下,又问,“那些人总是这样动手动脚吗?” “平时还好。规定不允许的,但老板娘假装没看见。” 倚坐在那里不再说话,脑子一团浆糊,转头看车外,路灯飞逝,永远消失在车后,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中间一段霓虹灯熄灭了,使那条广告变得语无伦次。商店里仍然亮灯,但空无一人,或者说,只有隐身人和鬼魂在里面游荡。可以看到的,是几个疲惫的身影在夜色中摇曳。 明天又是一天,一天一天没完没了!从未留意竟有这许多过不完的天。只望明天能好过一些。 倚把思路又拉回到物理学家的身上。她的思路一直在不同的时空游离不定。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她的梦,都已经完美地破碎了。再不会带给她任何痛苦和遗憾。她漫无目的走了很远的路,才走到他这里。他们的相遇正好证明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和随机性。任何一个细节的误差都会使他们错过。但他们没有错过,错过的生命将是另一种样子。倚对新样子怀有恐惧。每个样子都是费劲得来的。能维持就维持吧。现在看来,在天文数字般的可能样子中,达尔文站在她和物理学家的一边。整个世界该为他们举行巨大的庆典!什么情感具有天文的力量?不出一声,却可以在瞬间使人成为奴隶和主人的合体,成为最贫穷和最富有的合体,成为被侮辱和被尊重的合体?他喜欢那只与他年龄相仿的老猫,他和那猫都懂得女人和她们光滑的裸体。女人是谦和的,不要看她们光芒四射,好像不可一世。但她们一直在毫无保留地发射光和热,毫无地位地在那里等着被接纳。一旦被接纳,就溶化在铸好的模子里,停止膨胀,变成一颗谦虚平凡的白矮星。 当两个生命真正相溶的时刻,宇宙将发生大爆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