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在柔软的时候,像溶化的冰激凌,在倚的两股之间流淌,为她而成为任何形状。地毯上一片黄色的水迹,经久不化。倚愿意相信任何人和任何话,何止相信,她愿意跟随任何人到任何地方去。走自己的路和走别人的路有什么区别?说到底还不是一条路?她看了很多书受了很多教育,然后在不眠之夜设计未来。像一只狡兔,挖了一个又一个后备的洞窟。如今却还不敢自信地说,“我在走自己的路,”那么倚想,自己这些年来在走谁的路呢?在一个初冬晴朗的夜晚,她看到天上成千上万的星星排成整整齐齐的队列,向伟大的宇宙的末日进军,那里有使她着迷的黑洞体系。
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沙发上有个男人,也许只为她而存在的男人。世上是否真有这类人?她并不相信,不过上帝是无所不能的。她认为自己就只为一个男人存在。于是倚的心里充满柔情。感情怎么可以被预言?如果那样,世界该多无聊。无论怎样有心理准备,气球爆炸也总是吓人一跳。感情就是这样,某一时刻在对方的眼前突然爆炸,使早有准备的对方目瞪口呆,一切变成事实而不可挽回。
思考使倚疲倦。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可是思路又回到二十年前丽莎的身上。
“好吧,我去上学。”终于有一天丽莎知道别无出路,心灰意冷地同意倚。
倚很卖力地给学校打电话写信,并帮她交了报名费。她终于被金门大学企业管理系录取,这是一所知名大学。丽莎开始兴奋起来,买了时髦的书包,色彩鲜艳的夹子和笔记本,并买了不会使右手受伤的笔。开学第一天,她背起书包出了门。这样出门持续了三个星期。一个早晨,倚看到丽莎还在床上躺着,就冲着那一团被子喊道,
“你再不起床就迟到了。”她不知丽莎的头在哪边,于是又冲着另一头喊,“赶快起床吧!”
“我已经退学了。”丽莎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
“什么?” 倚惊讶地张开嘴,眼睛滴溜溜地在那个没有丝毫动静的肉团上转,想要找到头部在哪儿,她要直接和头部说话,她提高音量喊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可受不了每天坐在椅子上,几小时一动不动。我会死掉的。”丽莎大概将被子打开一个洞,声音响亮很多。她甚至打了个呵气。
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怀着一腔怒火出了门。 她想丽莎反正是死定了,不是自己死掉就是被她父亲打死。要不就被街上的坏人一刀子捅在腰上,她的尸体会在异国他乡很快地腐烂,这条扶不上墙头的狗,早晚要被淘汰。
清晨走出温暖房间,为生存忙碌的人类,是被一种极无聊的规则,“达尔文规则”,选择下来的。中国有句常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大多数人不自觉遵循这条常理,达尔文自然选择的进化论也证明如此。如果没有被选择再优秀又有什么用?反过来说,优秀就应该被选择!规则就要这样简单明了,便于遵从。假如中间有灰色区域,事情就变得复杂,会有人钻空子,出现一种即应该被选择又不应该被选择的中间人,这些人用被选择的特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又用不被选择的特征否定这个世界。所以连达尔文也拿他们没办法。
没有被达尔文选择的人和物会是什么样?像不吃肉的老虎?不会吸血的蚊子?或者引申出一批批为了各种名目繁多的道理,主义,理想,忠孝,宗教,迷信,无知,偏见,而主动捐躯的人。战场上的逃兵是个难题,他们应该算被选择还是不被选择的?因逃离战场而不被子弹打死,却会被上司处死。他们属于中间带。倚想她会更喜欢那些不被选择的人。没被选择并不一定是他们的错,或许是因为偏见。她对中间带充满同情,或者她自己就是中间带的一个品种,或者,退一万步说,希望她的男人,至少喜欢她不被达尔文选择的那部分特征。
八十岁的猫穿着一身真正的翻毛兽皮心安理得地打呼噜,因为它是被达尔文选上的。空气中一股烧焦的味道,是邻居在烤肉。也许是牛肉,也许是鸡肉。它们也是被选上的。她的邻居经常烤肉,为了使味道传的更远,他们把肉烤焦。邻居后院一群人有说有笑,还有干咳和几分钟静默,他们最初用不同的酒杯喝着红葡萄酒和香槟酒,酒杯的边沿印上性感的唇印。他们先用酒精将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抹掉,使笑容越来越自然,使前仰后合的大笑也不再显得做作。引起大笑的话题也越来越无聊。倚的八十岁的老猫,勉强爬到栅栏上,望着烤肉,保卫着她和倚的神圣领土。这使倚成为一个优秀的邻居,她可以孤独地一整天闻着听着看着,却没有丝毫声响,给人印象这个女人是吃素的禁欲主义者。
二十年前的心情和现在截然不同了,那时候倚和丽莎就像美国一样美丽而生机勃勃。她们开着一辆破车,在那些说外国话,长外国面孔,操外国行为的大批外国人中间,横冲直撞。在炎热的下午去买冰激淋。丽莎说,我请客。
“给我来两份TOPPING。”丽莎很内行地说。
柜台里黑头发黑胡子的男人绷着脸盯着丽莎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几个装着碎花生,碎巧克力,和极细小的彩色糖豆的铁桶前面,举起勺子,面无表情地说,“TOPPING都在这儿了,两份TOPPING!你要我放在哪里呢?”
倚望着那男人,开始拼命绷紧嘴巴,不久丽莎和那个男人也在绷紧嘴巴,突然,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蹲在地上。那个中东男人笑得一个劲敲铁桶。他说第一次碰到顾客不买冰激淋只买冰激淋上的装饰。他喘着气说,他其实可以把TOPPING直接放在我们的舌头上。
如果没有丽莎,倚在美国的最初几年是无法熬过去的。对于倚来说,丽莎就代表美国。她已经做过隆鼻,有了汽车,交过美国男朋友,上过美国大学,做过陪酒女郎,卖过房子。还做了很多中国女孩梦寐以求的事。她走路很快,倚总是跟在她的身后,在旧金山起伏的街道上气喘吁吁地爬行。倚冲着她的背影说,
“丽莎,你的汽车呢?”
“刹车坏了。”
“送去修了吗?”
“修了,但那个车行是个骗子,收了我八百美元,根本没修。”
“回去找他呀!”
“找了,他们关门了。”
“咳,怎么这么倒霉。”
“他们专欺负中国女孩。知道我们对汽车一窍不通”
倚有点恼火,但不知该对谁发泄。她对丽莎有点恨铁不成钢。于是冲着丽莎的后背抱怨起来,
“丽莎,你也该学聪明点了,干点儿赚钱的事情。你卖了这几年房子,连个厕所也没卖出去一间!”
“厕所也不好单卖得呀。”丽莎头也不回地说。
对于刚到外国的人,外国只是异国。二十年后,异国才变成异乡。倚到今天才体会异国和异乡的区别。异国,是早上起来奔出门外,去面对的世界,一步踏进去,恨不得像变色龙一样马上混得无法再被辨认出来,马上说他们的语言,穿他们的衣服,骂他们的脏话,笑他们的笑话,挣他们的钱。而异乡,是晚上独自一人躺在床上面对的世界,异乡里充满泪水,思念,委屈,无奈和漫长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