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声处
庄子曰,“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大意,大智超群之人广博豁达,仅有小聪明者则乐于细查,斤斤计较;合于大道之言则如猛火烈焰般气焰凌人,拘于智巧之言则琐细无方,没完没了。
语言虽用于表达思想,表达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和灵魂的本质,但其本身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我一直怀疑,以物质表达非物质,是否表达得了?
语言用以辩。之所以需辩,多因起了是非。而辩,往往添更多的是非。因此辩,则因是非,果是非也。而天下万法,本无是无非,源于一,归于一,“吾道,一以贯之”(孔子),现实与历史中不乏津津乐道者,“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就这么从无中生有,用语言造出二三四五六以至无限之别,美其明曰澄明事理,实则混淆人心啊!
世上有两种东西,一种看得见摸得着,一种则看不见摸不着。有人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掌握极好,运用自如,发挥尽至,如语言。但其却永远无法感受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如不言。此乃悟性之障。有悟性者多不善或不愿或不屑于小言詹詹及为人处世之道,其惜言如金,但却常与宇宙冥冥之中发来的万籁之气交流。
庄子与老子之文字则饱含此宇宙冥冥浩然之气,无悟性之人只可从字面上反复翻译。如此深含大义的文字经此等凡夫俗子的大脑加工制作,被其有限的认识深度和现实的庸俗理解所解释,被其浅薄的思想和经验所定义之后,早已面目全非,失去老子庄子本意。何止一个歪曲可以了断。“夫随其成心而师之。”就是说追随业已形成的偏执己见并将其当作老师,岂知“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以无有为有。”现代人,经历无数是非坎坷,炼出一根三寸不烂之舌,“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简言之,洋洋万言不过是一部造是非的机器。
况且多数大论小论,连是非也辩不清楚,庄子在墓中也不禁连连发问,“果有言邪?”
有些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正所谓天机不可泄。自认知晓天机之人,尽可信口开河,言天道地。但君不知,既可讲出,已非天机。天机是无法言说的,它只可被有悟性之人悟出,并在开悟人心中默默运作,使悟者晓得天道并与其融为一体。是否可以说,言者得世道,不言者得天道呢?
这并非故弄悬殊。孔子庄子时代至今,决不乏贤人隐士独居深山老林,隐于闹市一隅。饮露餐风,与书画共品,深居简出,伴鸟兽同行。正所谓知天道,却不修人事,两袖清风,无名于天下。
庄子曰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言中大意:大道何以隐匿而有了真假?言谈何以隐匿而得出是非?大道被小小之成功所隐蔽,言论被浮华之词藻所掩盖。知识和智力在人的生命中是不可被看得太重的,它们使心灵堵塞而无法灵活返回自己的本真。因知立言,因言生辨,辩争无休。更可悲者,自以为是,急不可待的“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不仅误人,而自身也为成名疲于奔命,如秋冬般气衰而竭。
其实人世间哪里有那许多是是非非?不过是“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罢了。
大道归一的辩证则是,“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无是则无非,无黑则无白。依托正确同时即遵循谬误,更何况今日之是却是昨日之非,而此处之白恰是彼处之黑呢。辩来辩去,找来找去,根本“无益损乎其真”。故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直接观察比照事物的本源而不穷追正误是非。
说到底,何谓大道的枢纽?“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不要急头白脸的去找对立面,顺其自然。使人与人,人与自然浑然一体,得到共识与和谐,这就不必再巧言多辩,争来斗去地浪费倏然而逝的生命了。
我对语言向来缺乏信赖。观人须观其一举一动,一贯行为。但凡喋喋不休者,或者自身智黯,反复辩之而不得要领;或者误认为听者智黯,反复授之仍不得要领。一般来说,凡音入耳,而真音入心。当真音入心而心无感应者,如浅水摸鱼,终无大尾。心有灵犀者,则于无声处听惊雷!
人生可否寻到一种无言默默相对,心心相印的情形呢?两人无话或无多话,也可以是相知深彻,知心者无须多言。或面对面,或电话里,感到对方,但不必搜肠刮肚没话找话。任其“僵持”在不知该说什么,或不必再说什么之中。如此安安静静个把时辰,何等乐事!现实中往往难矣。纵然是知音知己,即使是亲人情人,也难耐这空谷般虚虚无着落的寂静无声,几秒钟几分钟,必要打破这天籁的均衡,和谐,玄美,施以语言的灾难。奚以知人心?
有些无用之感来自人与人交往,如尴尬,而人与自然交往则不会有此感觉。人与自然如母子,出于此,归于此。原为一,终为一。谈何尴尬?“天地与我共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当人与人之间找到了像人与自然之间那样的和谐,语言则可有可无了。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既然庄子谓至高无上之真理不必称扬,伟大之辩说不必言说,那就让我也循其道而止于我所不知之境,在自然生成之府库,于无声处,听深深潜藏而不漏的惊雷。
打住,我已说的太多,怕庄子今夜来质问,“果有言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