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外婆有两个儿子,我就有了俩亲舅舅。两位舅舅虽然同父同母又在同样的家庭里成长,但相貌、性格、学问乃至人生际遇却截然不同。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大舅舅出生于1949年5月的上海。历史虽然没有因为他的出生而改变,可是,历史却真真实实地在这个时候改写了,并且改变了外公、外婆一家,包括大舅舅的命运。1949年的5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突破长江天险、兵临上海城下。外公的东家——轮船公司的大老板在上海战役前决定把公司迁到台湾。外公一家本来可以登上雇主的轮船随之去台湾继续工作,可是,我的大舅舅随时可能在船上出生。货轮上没有医生,外公不愿妻子、孩子去冒险,于是决定全家留在上海。饱经乱世的外公看多了军阀混战、外国殖民、日本侵略、国共内战后,以为时局的变化也同以往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样,是暂时的。哪能料到对于共产党而言的上海解放、对国民党而言的上海沦陷,对于外公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小老百姓而言就是十年失业的窘困。如果这个舅舅早几月或晚几月出世,一切都会不一样。外公认为这个舅舅一出世就给他带来霉运,是个不祥的孩子,所以虽然是长子,却是外公最不宠爱的孩子。
听大人说,大舅舅孩提时特别费鞋,新布鞋下地没几天,脚趾头的地方就会出破洞。给个碗,让去买块豆腐,豆腐没买来,碗却打破了。爹娘生气了,他不是认错,而是犟头倔脑地争辩,结果就是多挨板子。如此之多,让大人伤透脑筋。外婆曾拿着他的八字,找人算了他的命。回来的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哀叹: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大舅舅四岁时,小舅舅出生了。外公依旧没有正式工作,但是陆续有了临时工可做。当时,外公接到了一单火车押货的活。那是个冬天,火车在北国的黑夜里行驶,外公坐在露天的敞篷车厢上,疾弛的火车使呼啸的寒风变得更加凛冽。火车靠站时,外公向车站的工作人员打听气温,被告知是零下二十度。已被冻木了的外公,一下子感到彻骨的寒冷。跑这趟活,给外公带来一笔“丰厚”的收入。严寒的冬日,外公揣着这笔带着体温的热钱回到家中,看到新生的男婴,真是双喜临门。迷信的外公认为这个小儿子给他带来了好运。小舅舅就成了他最宠爱的孩子。
据说小舅舅从小就会察颜观色。在爹妈发火四处找棍棒要教训他时,和大舅舅的据理力争不同,他早就乘机溜走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大舅舅生不逢时,而小舅舅的一生都是识时务的,连出生的时机都比大舅舅挑得准。比起小舅舅,大舅舅在人生的跑线上就输了。
两位舅舅因为文革,都没有上大学。大舅舅分到闵行的化工厂,小舅舅则去了崇明农场。他们都不常回家。大舅舅长着国字脸,看着身材比小舅舅略魁梧。在家时,更喜欢我们小孩子。常常带我上街购物,拜访他的老师,去他同学家里串门。有时候在我面前摇头晃脑地吟诗。听他吟出“错、错、错;莫、莫、莫”时,我问他为什么要说那么多遍,他只是笑而不答。但是他教我的《木兰辞》倒是浅显易懂,朗朗上口。我们常常是在饭后百步走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的背诵。小舅舅长得比大舅舅秀气,但对小孩却没有大舅舅那么有耐心。有时,他也突发奇想地要栽培我,教我背诗。可惜,他选的诗对我这个识字无多的孩子来讲深奥难懂。为了交差,我不得不按谐音来记忆。读书后,我才知道那首诗是王维的《鹿柴》。他也督促我练过字。给我笔墨和字帖,让我在旧报纸上,只写横或竖,枯燥又无趣。他看我孺子不可教也就不逼我了。我的两位舅舅的字写得都很好,尤其是小舅舅的。有着宋徽宗赵佶“廋金体”的风格,真是字如其人。我上学时,学校要家长填的表,都是他代劳的。
文革结束后,两人先后回上海市区工作。大舅舅还是在化工厂工作,新单位在浦东,比起闵行离家近了不少,可以天天回家。大舅舅这时开始梦想发财了。他在门口的自由市场倒买倒卖;去旧货店淘古董;批入布料,让我妈妈帮着剪裁、缝纫,然后到展销会上去卖;以后,又做起股票。他曾提议用我的身份证去开一个股票户头,如果我自己不做,就让他借去操作。大舅舅折腾来折腾去地也没有发财。倒是做着经商发财梦时,还是一如孩提时的毛手毛脚。有一次傍晚,他又发现了什么商机,拿着一杆木秤带着我出门。还没出大院,木秤的杆就被他碰断了。小舅舅回上海后,先老老实实在工厂车间当学徒工。因为嘴巴甜,又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没多久,就坐办公室搞宣传工作 。后来慢慢升到总局,官至组织处处长。小舅舅没有什么家庭背景,能在仕途上混到这样,也算是不错了。在他的兄弟姐妹里,他路道最粗,经济条件最好。
回到上海后,年龄都不小的两位舅舅都面临婚娶的人生大事。小舅舅据说从小就有女人缘,有很多女同学围着。在崇明农场就有了固定的女友。可惜,俩人回到上海后,他的女友变卦甩了他。当时,小舅舅不仅自己竭力挽回,还动员了我的外婆和妈妈上女友的家里去说合。可惜一切的努力都无济于事。连我这个孩子都能感受到小舅舅失恋的沮丧。小舅舅也算是当时的三无人员:无房子,无票子,无文凭。好在,不久小舅舅在工厂里就混出了样子,经人介绍和南下老革命的女儿谈起了恋爱。这人,后来就成了我的小舅妈。小舅妈的体态和崇明女友惊人地相似。不知道小舅舅是照着崇明女友的样子找对象,还是他本来就喜欢体态丰腴的类型。但我知道,小舅舅“发达”后,崇明女友过得不好,他给过帮助。大舅妈是大舅舅老师介绍的,右派的女儿。大舅妈的同胞手足只有弟弟一个。哪曾想,大舅舅和他的这位舅子日后会矛盾重重,弄得自己不高兴。说到底,还是钱闹的。大舅舅嫌这位小舅子不学无术,大舅妈照顾娘家和这位小舅子太多,小舅子占了他的便宜。我偶尔回国,大舅舅和我谈话的大部分内容都是这个小舅子。我见他这么不高兴,只能劝他吃亏是福。我知道大舅舅自然是听不进的。因为大舅舅的这些兄弟姐妹一直都在劝他,不要和小舅子计较,不要让老婆做难人。
小舅舅是他兄弟姐妹里最后一个结婚的。外公外婆有两间房子。我爸爸妈妈结婚后用去一间。外公外婆的那间房朝南,有很好的日照。我爸爸妈妈所用的那间房子只有一扇窗,打开是走廊。房间很暗,所以还有一扇不能开启的天窗用以透光。当时我的舅舅阿姨们都去了农村、农场、郊县。住房虽不宽裕,但还能凑合。文革后,已经成年的舅舅阿姨都返城后,两间房就不够了。我妈妈向单位要求分配到住房后搬走了。两个阿姨先后嫁了出去。大舅舅就在我爸爸妈妈原先住的房子里结了婚。外公、外婆住的房间搭起了阁楼,小舅舅和我们姐妹俩就住阁楼上。等到小舅舅要结婚了,大舅舅向单位要求分房后搬了出去。小舅舅没有在他姐姐、哥哥结婚的那间房子里结婚。他要了外公、外婆原先住的那间做婚房,外公、外婆为了他结婚搬去了那间没有日照的房间。小舅舅的理由是,兄姐俩在那里结婚都生女孩,可见那间房不宜男孩。他想给家里添个孙子。只可惜,在那间阳光普照的房子里,他们也是生了女孩。我的小表妹出生后不久,小舅妈把这两间房交给了她的单位,分到了两室一厅向南的在黄金地段的新公房,带着外公、外婆搬了过去。外公很高兴能住上新房,晚年在最心爱的小儿子家过。他也不在意新房的户主已不再是他一家之长。我和妹妹原先一直和外公外婆住,此时也被迫回到了自己爸爸妈妈那里。因为,小舅妈既不想我们的户口跟过去,更不想我们两个人跟过去住。小舅妈开诚布公地说,怕我们两姐妹日后和他们争房产。外公、外婆的两间房子按传统,两个儿子理应一人一间。但事实是小舅舅把两间房子都拿走了。小舅舅也一直念叨亏欠大舅舅一间房。大舅舅搬出去后,住过的房子不是面积小、格局差,就是地段偏、交通糟。为此,小舅舅在大舅舅日后的换房中也积极的动用过他的资源来帮助大舅舅。但是,在我这个外甥女看来,小舅舅对亲哥哥不及对自己老婆的娘家人慷慨,至少,在房子这间事上。小舅舅搬了几次房子,都在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即使现在住得离市中心远了,却是别墅。而他留下的黄金地段的一套房子,给了小舅妈的娘家人住,而不是换给大哥。
我的小阿姨说,她读书时学校的作文都是她的这位小阿哥捉刀代笔完成的。我也一直听说小舅舅文章写得好,到底怎么好,我一直没有机会见识,直到外婆去世。当时,小舅舅把写悼词这个机会给了家中的长兄。大舅舅写完后,小舅舅嫌他写得不好,我也觉得写得干巴巴的,像小时候老师给学生写得年终评语。小舅舅于是亲自写。悼文写出后,确实情深意切。小舅舅没有煽情的描述,只是通过对往事的回忆,描绘了一位平凡而又伟大的母亲。在淡淡的叙述中让人体会到失去母亲的深深哀伤。我一直以为小舅舅只会写党八股,没想到他的文采这么了得。其实,我是没有理由小看他的。他熟读大量的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对我来讲晦涩难懂的《变形记》,他能帮助我理解。听说我读了《红楼梦》,他就来考考我里面的诗词。他给孙辈起名“ 詟”出自《古文观止》中的《触詟说赵太后》。小舅舅文科了得,可是理科连了了也算不上。组织上为了培养他,让他修大学文凭。当时上课的数学题,他拿来问我这个小学生。我解好题后,和他说半天,也没有教会他。他也学过英文。但我不清楚他能否认全26个字母。后来也不知道他怎么拿的电大文凭,成了兄弟姐妹中唯一勉强可算的大学生。
大舅舅的理科要比小舅舅强,也许是化工厂工作的关系,什么是有机溶剂,什么是胶体这类高中的化学概念他都能说得上。他学外语也快。小时候,我在外婆的柜子里发现了外国的硬币。外婆说那是苏联的钱,大舅舅在外滩遇见苏联外宾,用俄语交谈后留给的纪念。文革后,他跟着电台自学日语。现在退休后,他的日语和化工知识让他找到了家著名的日资的日用化工企业工作发挥余热。他过去常常不屑地说,“有些人三角函数也不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暗指小舅舅。我妈妈常常为大舅舅在恢复高考时没有去试一试表示可惜。而外公确是真地对这个大儿子不屑一顾。他用家乡话评价大舅舅:“胖哄”,意思是虚胖,牛逼哄哄。
不得志的大舅舅开始寄情于杯中之物了。他是开心要喝两口,不开心也要喝两口。好在他喝的不过都是绍兴黄酒之类的,在我看来就是料酒。外婆去世时,女眷们都在忙着营奠设祭。小舅舅照例忙着打电话,使用他的人脉安排丧事的车辆、场地,唯独大舅舅坐在供桌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外公看不惯他,发了话,“好了,不要再喝了。你是死了老母啊!”而我是知道大舅舅喝酒是心里难受,又帮不上忙,只能用喝酒来打发时间。出殡时,大舅舅作为长子默默地怀捧着外婆的遗像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而小舅舅则是哭得死去活来,差点要晕过去。外公事后对我说,他见小舅舅哭得伤心,没见大舅舅哭。看来小舅舅表现得更符合外公心目中孝子的形象。
其实,大舅舅一直都在暗暗地和他的弟弟较劲。外公和外婆晚年最后一次回老家,外婆发病走失了。小舅舅立即买了火车票赶去,大舅舅不惜花更多的钱去买飞机票,可是当时航班少、飞机票难买。等大舅舅赶到时,小舅舅已经找到了外婆。大舅舅欲速不达。外婆走失时摔断了一条腿。找到外婆后,他们弟兄俩一起护送父母回家。逢年过节,家族中婚丧嫁娶大事时,大舅舅出手大方,多少是怕输给弟弟。大舅舅的同胞手足都知道大舅舅爱面子,希望大家尊重他的长子的地位。因此,包括小舅舅在内的姐姐、弟弟、妹妹在任何仪式上都让他得到被尊重的满足。阖家吃饭时,大舅舅一家一定是被安排在主桌,敬酒也先敬他。但升学、谋事这类正事都知道上门求小舅舅。
尽管在人生的起跑线上就输给了亲弟弟,大舅舅还是一路努力追赶。可惜,天道未必酬勤。我不知道外婆当初算命时,为什么说大舅舅是个苦命人。难道算命的真算到了大舅舅会老来丧子,注定没有亲生子女送终?大舅舅的女儿,是我外公家表弟妹里最聪明的,功课一教即会,又能举一反三。可惜,是非正常死亡。而我的小舅舅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外公了。小舅舅女儿结婚时,和她的丈夫约定将来生两个。老大随爸爸的姓,老二随妈妈的姓,也就是小舅舅的姓。现在,已实现了,老大是女孩,老二是男孩。按传统的说法,小舅舅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小舅舅提议让他的小外孙们按家乡的习俗,家族的传统称呼他和小舅妈“阿公”和“阿嬷”;按上海人的习俗称呼大舅舅和大舅妈“外公”和“外婆”。希望能以此安慰大舅舅和大舅妈的丧子之痛。
我的两位舅舅真是应了那句老古话:同遮不同柄,同人不同命。
你的分析有一定的道理。虽然我的小舅舅在仕途上,没有得到老丈人的帮助,反而是日后小舅妈娘家弟妹的工作都是我小舅舅帮助安排的。(当然,小舅舅也在升学,工作中帮衬过自己家族里的成员。)但是我的小舅妈确是家族中有“见识”的。在我刚刚踏上社会,面对婚恋与人际关系的困恼时,她的几句话就会点拨到我。他和舅舅认识时,已是党员,而舅舅还不是。我相信她的见识对舅舅在官场上混多少有帮助。至于她的见识是否来自她的家传,我就不清楚了。
外公外婆与小儿子小媳妇同住时,小矛盾也是不时的有。好在家里的人都以劝和为主,不火上浇油,不扩大矛盾。
说到房子,你说得也对。以小舅舅日后的实力,无论分房还是买房,他都没有问题。早晚的事。就是外公外婆不一定等得到那一天。
小舅妈家里有点实力,能分到好房子,应该在小舅舅的职务升迁上也帮了一把。
没有你外公外婆的一间房,比如外面租,他们也能因是困难户分到不错的房子。
日后他们照顾了外公外婆,让他们安度晚年也不错了
大舅妈帮不了多少,还贴娘家舅子,一进一出差别大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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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和朋友聊天,她感触良多地说,近几年来,感到手足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失去了孩提时的亲密无间。因为各自都有了小家庭,个人的经济能力也不同,在父母的赡养和财产分配上的想法也不同。到底是应该各尽所能,按需分配;还是平等出力,平均分配?
我由此想到了我那两个同人不同命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