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
省电视台的停车场里,胖胖的台长大人费力的从后座钻出车外,他站着车旁整理了一下有些皱褶的西服上装,又伸手捋了捋头上日渐稀少的头发,在脸上努力板出几缕威严,朝着司机点了点头,便要抬脚向前走去。这时候,一串清脆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让台长大人收回了已经迈出的脚步,没有人知道,外表平凡的他有着过人的天赋,可以从走路的脚步声中准确判断出是来者是谁。台长大人的大脑飞快运转着,在毫秒间便检索完毕,背后那正在款款走来的,必是那朵娇艳的带刺玫瑰花,曼妮。
曼妮穿着一件无袖针织连衣裙,浅驼色的裙子恰遮到大腿中部,大朵大朵的针织花朵之间,是细密的纱质面料,隐隐若现的,是曼妮姣好的身材。曼妮的十指涂成均匀的豆蔻红色,肌肤映雪,柔长的黑发随意的打着卷披散在肩头,一抹鲜艳红唇,在白皙柔滑细腻的脸蛋上隐约带出几缕嘲讽的笑容。见此情景,台长的喉结上下滑动,暗地吞下老大一坨口水。眼见曼妮走近,台长大人如同春风拂面,面带微笑的微微弯下身子,几步小跑来到曼妮身前,伸出两只胖胖的大手,向曼妮招呼着,“唉呀,曼妮啊,真是巧,一大早就遇到你呀”。
曼妮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面前这个微笑着的胖胖男人,目不斜视地绕过径自往前走去,纤细的腰肢随着步伐摇弋出动人的曲线。台长伸着手僵在那里,进退不得。旁边经过的员工同事们纷纷低头快步走过,牙关紧咬着强忍住即将澎薄而出的笑意。众所周知,台长在曼妮面前吃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在台长大人毕竟是官场沉浮历练多年,索性快步跟上,和曼妮并肩一起走向电梯。曼妮微微瞥了台长一眼,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台长只觉得半边身子立时酥了。平心而论,曼妮并不怎么讨厌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没见这口花花的台长真的有潜规则过谁,倒是给员工们拉来不少福利。真小人未必差过伪君子,曼妮在心里感慨着,晓波看起来可是风度翩翩,为官清廉,君子一个,私底下却是和自己纠缠不断,想到这里,曼妮撇了下嘴唇,自己这样子,到底算什么呢。
来到办公室,曼妮坐在椅子里漫不经心的浏览着电脑屏幕显示的文字,小石头的那句话,让她心里起了波澜。原本以为浩就是个情场浪子无情的抛下自己离去,只恨自己还看不破那虚幻的爱情,可是从小石头的话里,曼妮听出许多隐情,浩原来有太多事情瞒着自己,也许,浩并不是想自己想象的那样无情。曼妮从一个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只手机,手机许久没有使用过,屏幕上已经有了些许细细的灰尘。曼妮用食指按住电源开关几秒钟,屏幕亮了起来,随后,一连串的未读短信提示接连不断的浮现在屏幕上。这个手机曼妮原本只用来和浩联系,自从知道浩的婚事,曼妮就将手机关闭锁起来,再也没看过。曼妮看着手中的手机,一条接一条的短信,都是浩发来的,曼妮慢慢的查看着,随意搭在一旁的左手上,小指在微微的抽动,显示着她内心中波涛翻滚。曼妮突然觉得办公室里的空调太冷,冷得她开始有些发抖,她抓着手机站起身来,走去到楼顶天台上,风吹起曼妮的长发,像一面黑色的旗子在空中飘扬,阳光从薄薄的云层中洒下来,给曼妮带来一丝暖意。曼妮走到天台的栏杆旁朝下望去,楼下穿流不息的马路上车辆和行人显得很细小,曼妮呆呆的向下望着,那些忙碌的车子和人流,远远看去,像是河流中的浪花翻来滚去,让她有一点眩晕。隐隐约约的,曼妮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她赶紧向后退去,没走几步背心便靠在一堵短墙上,冰冷的墙面让她的心情稍稍平复。曼妮喘了口气,拨弄了一下散在面前的长发,在手机上拨出了那个许久没有用过的号码,轻微的几声拨号音之后,从听筒里传来浩充满磁性的低沉嗓音。曼妮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小石头说的,是真的吗?”。 在得到浩的肯定回答以后,曼妮用手捂住嘴低声抽泣起来。欲海红尘,如何能破,错爱一生,如何能解。
黄昏的时候,在城市的另一边,夕阳斜下,照进一家精致的花店。洁净的落地玻璃窗后面,是精心打理搭配过的花卉植物,显示出花店主人的独具匠心。在房屋的角落里,有几株香水百合在盛开,暖色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耀在百合花优雅的白色花瓣上,显得晶莹剔透。小雨默默的坐在旁边,目光出神地凝望着那花瓣,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自从倪老爷子过世以后,小雨从集团总裁的位子上退下来,经营起一家小小的花店。小雨人既生得美,又擅长插花,再加上过去十几年生意场历练,一时间花店的生意兴隆,顾客络绎不绝。小雨本不指望这生意养家糊口,开这花店本是为了自己散心,索性立下规矩,每日中午开始营业,只接二十单,卖完为止,反倒更是刺激了顾客,每天都有人早早排队抢购当天的二十束花。余下的时间,小雨就在店里伺弄花草,她常常喜欢煮上一壶上好的香浓咖啡,窝在店铺后面赏花读书,和文林在手机上有一句没一句的短信聊天。文林知道小雨的情况,心里巴不得她快点离开晓波,小雨明白他的心思,在视频里柔美的笑着,让他稍安勿躁,文林看着小雨从未改变的清丽笑容,心里如有小溪流水缓缓淌过,安静下来。
窗外闪动的人影吸引了小雨的注意力,是女儿清羽放学过来妈妈的店里。小雨的花店离清羽学校不太远,之前小雨事务繁忙难得和女儿亲近,如今清羽很开心每天放学可以来妈妈这边。清羽的脸上带着几分羞涩的笑容,轻轻的唤了声“妈妈”,便低头快步走进门口,在门关上的一瞬间,小雨望见不远处街角站着一名高瘦的男孩,斯斯文文的正在望向这边。小雨关上店门,随口问道,“是你的同学吗?”。清羽仿佛吓了一大跳,连忙站著摇头,却又赶紧点头,随即跑开。小雨心里好笑,女儿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看来那个男孩子在女儿心里有了一席之地呢。
小雨站在一边,看着清羽低头在店里穿来穿去帮忙收拾,嘴里还喃喃的对着正在盛开的花朵说着什么。清羽长得三分像文林,七分像妈妈,乌黑秀丽的披肩长发散在浅紫色的开司米线衫上,细细的牛仔裤勾勒出少女的完美腿型,像极了小雨年轻时候。女孩像是有什么心事,脸上带着些许绯红,女儿长大了呢,小雨的心里微微动了一下,柔声问道,“想不想听爸爸和妈妈的故事?”。清羽听到,马上欢快的跑到妈妈旁边,拉起妈妈的手走去墙边的长椅上坐下。清羽扑扇着长长的睫毛,眼里满是好奇,往常问起妈妈的从前,妈妈总是避而不谈,怎么今天突然不一样呢?
小雨的左手轻轻抚摸着女儿柔顺光洁的发丝,眼光也变得柔和起来。“我和你爸爸是中学时候认识的,那时候他可调皮呢,差点一头撞到妈妈身上...”。小雨缓缓的讲述着青春岁月里和文林相处的一点一滴,清羽听着满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妈妈在说什么,妈妈讲述的故事和记忆中的父亲完全对不上。“后来到了高中的时候,你爸爸好像一下子长醒了,成绩蹭蹭的往上窜,个子也长高了老大一截,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我高呢...”,小雨沉浸在往昔甜蜜的回忆里,自顾自的说着。清羽的嘴唇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女孩儿心思细腻敏感,她感觉到妈妈正在诉说的,会是一个大秘密。“那时候妈妈相熟的男生不多,你爸爸在教室里有意无意的整天目光都在妈妈身上,还以为我不知道...”,小雨的脸上不自禁的有点发烧,“他那时候干干净净的,成绩又好,妈妈也不讨厌他,后来每天早上,我们都会在一起运动锻炼,你爸爸会骑着他的自行车,送我回家。我们在学校里见着,却假装互相不熟悉...”。清羽静静的听着,妈妈脸上洋溢的幸福是自己从没见过的,只是这个“爸爸”到底是谁?
“后来我们都考上大学,在同一个城市里的不同学校,我们也开始谈朋友,你爸爸他很温柔,给我洗头的时候非常轻柔,生怕弄疼我...”,小雨自顾自的说着,脸上散发着甜蜜的光辉。清羽几乎可以确定妈妈说的那个“他”,一定不是现在的爸爸,她有心打断妈妈问好多好多问题,只是小雨继续自顾自的说着,让清羽无法插嘴。“现在想起来那几年的时光又幸福又短暂,再后来,我毕业以后参加工作,你爸爸继续留校读硕士,他那会儿一心想出国留学,然后把我也带去,我本来也无所谓,只要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只要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小雨的眼光直直的看着前方,声音低了下去。
“那后来呢?”,清羽见妈妈一直不说话,终于忍不住问道。“后来...”,小雨的声音开始哽噎,说不下去。清羽忍不住问道,“难道是他...,出国留学以后,就抛下你?”。女孩儿以为自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想比是那个负心的男人抛弃了妈妈,妈妈不得已才嫁了现在的爸爸,清羽心里好象有火焰燃烧起来。小雨抬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摇头说道,“后来我们是断了联系,但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爸爸他...,可是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他硕士快毕业的时候,出国留学的事情已经搞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了。不巧的是,临出国还有半年多的时候,你外公突然得了很重的病,需要很大很大一笔钱,我跟你爸爸家里都不富裕,在那个时候,那钱对我们来说根本就是天文数字。我虽然工作了,也没攒下什么钱,他更是个穷学生。当时亲戚朋友们都借遍了,我能想到的方法都试过了,你外公是个好人,辛劳一辈子,妈妈没有办法放下不管的”。外公生病的事情清羽是知道的,从小记事起,外公就时不时需要住院,清羽也经常帮着照顾外公。小雨顿了顿,接着说道,“你外公的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爸爸。他如果知道的话,肯定会留下和我一起来扛这担子,可是我不想那么做,我不愿意见到他这样牺牲自己的前途,还背上巨额债务。这个时候你现在的爸爸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愿意帮我,但条件是要和我结婚...”。清羽睁大了眼睛,她能够猜得到妈妈为了外公做了怎样的决定,这对自己真正的爸爸是多大的伤害啊。
“可是,钱总是能挣到的,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啊!”,清羽忍不住喊了出来,小小的拳头紧紧的握着,白皙的脸蛋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了几丝粉红。小雨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爱一个人,难道就是要他和自己一起受苦么?,你外公这些年的病,可是真的花了很多很多钱”。清羽愣了愣,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女孩儿摇了摇头,让发丝在空气中快速的挥来挥去,旋即她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你和爸...和他是怎么有的我呢?”。小雨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我知道你爸爸肯定舍不得我,所以我把婚礼安排在他出国前一天,我特地去找你爸爸,和他第一次在一起,然后回来老家和晓波结了婚。你爸爸发了疯一样想找我,但是木已成舟,我已经嫁了人。你爸爸惊怒之下去了美国,从此再无音信”,小雨终于忍不住,泪滴从眼角流了下来。
清羽抬手帮妈妈拭去脸上的泪水,女孩儿脑子里接连不断的问题冒出来,“那,爸爸知道你和他这事么?”,小雨摇摇头,“你爸爸叫文林,晓波知道我那时有一个男朋友,但他们从来没见过面”。小雨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想你太爷爷大概有所察觉,因为你长得和晓波一点都不像,不过你太爷爷一直没有挑明,相反一直都很照顾妈妈,我这么多年没有离开倪家,跟这个也有关系”。“文林...他在美国过得怎么样呢,他知道你的委屈么?”。小雨惨笑了一下,“他现在倒也算是事业有成,不过一直没结婚,就这么单着...”。“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系么?”,女孩儿小心翼翼的问道。小雨点点头,“去年的时候我从电视上一个节目里看到美国有一起持枪绑架案,没想到是文林和另一个女孩被绑做人质,后来你爸爸想办法脱身开枪打死了匪徒,自己也受伤住院,这事儿被报纸电视报道了,我才知道他的情况。后来我想办法找到他以前的同学,拿到了他的电话号码,这样才联系上”。小雨停顿片刻,看着女儿秀丽的脸庞,说道,“妈妈给你说这些,不是说你现在的爸爸不好,晓波这么些年对我也算不错,你外公的病也多亏了倪家帮忙。妈妈是想说,你长得漂亮,肯定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追求你...”。“妈妈...”,清羽有点害羞妈妈这么说自己,不安的扭动着身体。小雨抓住女儿的手,接着说道,“你要耐心挑选,如果遇到一个真心喜欢你的好男孩,一定不要轻易放弃,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你的一生。你外公这些年,我看他也活得痛苦”。女孩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脑子里还在转着各样有的没的的问题。小雨看了看窗外黑下来的天色,对清羽说道,“不管怎样,这些年晓波对你都很好,他是你现在的爸爸,也的确是把你当作亲生女儿养,妈妈不希望你在这事情上有太多想法”。清羽连忙点头,她现在委实叫不出来文林爸爸,女孩儿的心思里,晓波才是自己的父亲。
夜幕下,小雨开着车带着女儿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小雨侧头看看缩在座椅上的女儿,心里犹豫告诉她这一切是对是错,但她实在不愿意看到女儿有一天为自己,为家人轻易放弃感情。那看似遗忘的情感,在多年以后从脑海里固执的翻腾起来,宛如陈酿一般,是苦是甜,是酸是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清羽的心里更多是好奇,女孩儿在脑海里转着奇奇怪怪的念头,想问妈妈更多文林的事情,又怕牵动母亲的心事,索性缩在座椅上不说话。很快车子就开进了小区,小雨快快停好车子,带着女儿朝家走去。
小雨的心在打开家门的一瞬间提了起来,清羽奇怪妈妈为什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急忙从小雨身后钻了进去,迎面扑鼻而来的酒气,让女孩儿不自觉的皱起鼻头,只见晓波满面通红,歪靠在沙发上,茶几上一片狼藉,酒瓶到处乱滚。清羽娇声喊了起来,“爸爸,你怎么喝这么多酒啊...”。话音未落,晓波拎起一个酒瓶随手砸在清羽脚前的地面上,啪的一声,玻璃碎屑四溅,清羽惊呼一声,躲到妈妈后面。晓波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到小雨面前,看着缩在妈妈背后的清羽,伸出一根手指骂道,“你这个野种,也有脸叫我爸爸...”。话音未落,晓波又对着小雨骂道,“你这个贱货,我们倪家对你不薄,你居然瞒着这么多年,养了这么个孽种,老子今天才知道,原来老子根本就生不了孩子,你这贱人...”。小雨脸色发白,牙关紧咬,一动不动,任凭污言秽语从晓波嘴里喷薄而出。晓波借着酒意,疯狂乱骂着,伸手抓过清羽,“你这个小杂种,老子白养了你这么多年,原来是给别人养的,老子今天就要连本带利快活快活...”。清羽脑子里嗡的一下一片空白,她无法想象平日里重话都不说一句的爸爸,居然会如此狰狞可怖。女孩儿几乎要被晓波嘴里的浓烈酒气窒息,浑身瑟瑟发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听“啪”的一声打断了晓波的疯狂,小雨脸色铁青,狠狠的扇了晓波一个耳光。这一记耳光力气如此之大,打得晓波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摔倒下去,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小雨拉过清羽挡在身后,冷冷的对着晓波说道,“你当初明明知道我和文林是恋人关系,一定要我嫁给你才肯救我爸爸,我嫁到倪家这么多年,没有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你们倪家,清羽她真心把你当爸爸,她根本不知道我和文林的事情,你这个畜生,居然想下手害她!”。小雨宛如烈怒中的母狮,两眼圆睁,大有一言不和便即拼命的架势,女儿是她最宝贵的亲人,不容任何人侵犯亵渎。
晓波一直想让曼妮给自己生个儿子未果,疑心之下便去医院检查。今天下午拿到医生的检查结果,得知自己先天基因缺陷,注定无法生育,继而想到小雨这些年来对自己的种种疏远和冷淡,心里愤怒郁闷,找来许多酒独自狂饮,他倒是不去想自己从来没花心思试图了解妻子的内心,反而怪罪小雨和清羽。刚才他借着酒意撒泼,被小雨一个耳光打醒,一时间不敢再放肆。小雨庆幸自己提前对女儿说了这个秘密,不然这孩子突然遭受如此打击,恐怕心里会有阴影。小雨的心里终于下了决断,对晓波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也不瞒着你,你在外面所作所为,我也很清楚,从今天起,我和清羽就搬出去住,你等着签离婚协议吧”。说完小雨转过身拉着清羽走去卧室里飞快的收拾些证件和换洗衣服,女孩儿还在发抖,只觉得母亲是世上唯一的倚靠。晓波站在客厅里,看着小雨母女两人离开。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只剩下晓波一人独自在屋里发呆。他有心拉住清羽施暴,却被小雨吓住,只得愤愤的拿起另一个酒瓶砸在地上,嘴里继续骂骂咧咧。客厅里只有一盏灯开着,阴影下晓波的脸狰狞可怖,地上长长的影子显得这个男人如此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