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

    在一月、二月和三月的部分日子里，由于居住的十分遥远，每次赶路的时间超过三个小时，敬馨的活动除了去学校，便是被困在家里的四壁之中。但是她还要花一个小时在孩子身上。小孩子因为空气污染，得了哮喘，一遇到冷的空气，就需要用蒸汽来做喷雾处理，每次看病，都要等很久的时间，晚上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还要起来给咳嗽的孩子用蒸汽，当孩子睡到床上，已经凌晨三点了，敬馨要睁着眼睛，起来喝一杯牛奶，读一本书，从三点呆到凌晨五点，至今记忆犹新。做饭也是令人沮丧的事情，孩子正在长身体，需要荤素搭配，花样很多，但是赵涛做的饭菜放了很多郫县豆瓣，辛辣的口味很难让孩子下咽，孩子干脆以拒绝吃饭做为抗议的手段。营养缺乏带来的后果可苦了敬馨，她总是为了孩子的食谱不断尝试，孩子不吃的剩饭，她也全都放进了自己的肚子里。饥肠辘辘的孩子还喜欢吃零食，有很多回，医生给孩子开的药就是多种维生素。她把自己宝贵的学习时间分给了儿童医生，把睡眠时间给了每天坚持着的半个小时故事，自己总是废寝忘食，心里因为可怜孩子而默默流泪。

冬季的星期日沉闷乏味。敬馨要坚持锻炼才能坚持住学业和家庭。跑步的时候她的汗水顺着额头从眼角流了下去，这儿离家太远，不能得到父母的照顾，她对生活充满了信念。

   早上离开家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了中午的饭。煮好的肉夹在面包里，外加一个苹果，有时她感觉很饿。但是吃饱了，她就会犯困，所以她只让自己吃七分饱，这样可以保证吃完饭以后抓紧时间学习。  

    傍晚跑步的时候，英爱轻快地跑在拖泥带水的人群旁边，她意志坚定，活力四射。她一面喊加油，一面以身作则，鼓励大家振作精神，照她所说的，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还有的人一边慢跑，一边聊天，更不用说为他人鼓劲了。

回家以后，她多么渴望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温暖的家庭！但是对于人到中年的她来说，并没有这个福分。丈夫吃完晚饭就坐在电脑前面，孩子们也围着看电脑，用电脑来替补空白的时间。

到了周末，她才得到些安慰，可以借着看房子为由四处走走，这是一周一次的休息，一个星期日复一个星期日，她满怀期盼。分析房子的质量重任落在她的肩膀上，她还的考虑一下房子的价格和功能是否匹配。

    星期天晚上她要复习老师的讲义回答法律检索老师的问题，还要听丈夫训斥，他不禁自怨自艾，人血压高了就爱发脾气。在这些家务中间，经常有一个插曲，丈夫把孩子训的躲在沙发后面哭泣，把孩子拽出来的时候，已经像是脱了水的蔬菜，蔫了。补救的方法就是让他们做运动，迫使他们通过运动来转移郁闷的心情，有时孩子不听话，少气无力地躺在毯子上，于是敬馨不得不做示范，安慰他们，用心良苦地告诉他们吃一堑长一智的深奥哲理。

    她还没有提到婆婆的造访，其实婆婆在敬馨结婚后大部分日子都没有照顾过 她，包括坐月子也都不在。也许是她在自己女儿和大儿子那里多逗留了些时间。她不在倒让敬馨心情放松，但是她终究还是来探亲了。    

    一天下午敬馨正在家里坐着，为民事诉讼法的程序发愁，她眼睛呆呆望着窗外，看到一个身影闪过。她本能认出了这个胖胖的身影。因此丈夫跑前跑后拿行李，就知道在迎接谁了。眨眼之间，在丈夫旁边，就有一个灰柱子。就是这个人对她白着眼，撇着嘴。对，她没有错，这就是那个婆婆大人，薄薄的头发，穿着老婆衫，扣子扣的纹丝不乱，看上去越发刻薄，守旧，富态。

见到这个老泰山到来，敬馨有理由感到沮丧。她记得清清楚楚，结婚的时候，小姑子曾恶意地讽刺她不独立没有用。婆婆大人曾答应用婚姻生活磨练敬馨恶劣的品行，把她的错误即时告诉给孩子们和大家，让她当个反面典型。她一直害怕这个诺言会实现，所以整天提防着她的到来。她的训斥和指责，会让敬馨落下没用懒惰的恶名。现在她站在丈夫的身边，毫无疑问在说坏话，她料想着丈夫像是避瘟神一样躲避自己。赵涛是那种见了好就会逢迎，油瓶倒了都不会扶一把的人。

敬馨决定以静制动，她默不作声的打扫着房间，听着母子两人的对话。

    “小二，我从乡下带来的菜种是管用的，正好可以把阳台种成小菜园。我还挑选了一些你嫂子穿剩的衣服，她挣钱多，衣服穿都穿不完，她最喜欢买好的料子，这件衣服她不要了，我带给敬馨。我忘掉了给孙女买生日礼物，不过下星期我会给孩子买二十元的礼物，给多了，孩子们会浪费财务的，孩子的袜子有很多小洞，肯定一次次都没有好好修补过。孩子的鞋有臭味，肯定从买到现在都没有洗过。“

    她顿了一下。

    “敬馨一定会把这一切做好的，妈妈。”丈夫说。

    “还有，小儿，”她继续说下去，“你姐姐告诉我，她寄得衣服你们没有收，这太浪费了。旧衣服可以绑拖把嘛。”

    “我想这件事我可以解释一下，妈妈。我们的孩子还小，她的衣服都是十几岁的孩子的，我不想让衣服等十年，就送给了别人。”

婆婆大人点了点头。

    “好吧，这一次就算了，但是不要让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还有另一件事也叫我吃惊，我发现敬馨没有工作， 在家里偷懒，这是怎么回事？家里怎么可以养闲人呢？我们当媳妇的时候，都是千方百计讨丈夫欢心，做好饭等丈夫回家，谁的媳妇可以呆在家里不工作呢？”

“我必须对这一情况负责，妈妈，”丈夫回答说。“孩子年龄都太小，衣食住行都需要人照料。敬馨是全职学生，我不敢让她工作，孩子们会无依无靠像个小草一样。”

邻居敲门，丈夫跑去和邻居说话。

婆婆大人抓住敬馨进行驯话。

    “敬馨——你该清楚，我抚养三个孩子长大，当时家庭条件多么艰苦，我们都是经过六十年代自然灾害的人，养的孩子个个勤奋学习，吃苦耐劳，即使有时家庭条件不好只好忍饥挨饿。孩子们从不抱怨，不追求物质的享受，在暂时困难前面充满勇气。敬馨，你应时时提醒自己，不要畏惧贫困，想一想我们这一代在文化大革命时上山下乡吃的苦，为了孩子们把身体都累垮了，必要时你要警告一下自己，人不能只讲究吃穿，还应该贫贱不能移。当你让孩子们吃着花样很多的饭菜，躺在妈妈怀里听故事，唱儿歌的时候，你也许是在骄纵他们贪图享乐的恶习，你有没有想过，你在骄纵自己的孩子。“

   婆婆大人又顿了一下，也许是感情太冲动的缘故。她开始讲话时，敬馨一直低着头，但听着听着她的胸挺起来了，她消瘦的脸上变得越来越严肃，透出了特有的冷静和不屈，她用牙紧紧咬着嘴唇，就好像冰川覆盖下的大地。她目光直视前方，神色严肃。

与此同时，婆婆大人开始检查这个家，她目光像是可以穿透一切的锥子。

    “敬馨，孩子的头发怎么乱糟糟的？你这个当母亲的怎么会这么懒？上梁如正下梁歪。”她愤愤不平，对敬馨直翻白眼。

    “小溪的头发刚洗过，”敬馨平静地回答。

    “小女孩的头发要么剪掉要么梳成辫子，披头散发成什么样子。头发短了可以烫发，头发长一烫头就会成为鸡窝头！ 她竟然一点不知道干净美丽，这是为什么？”

    “小溪喜欢留长发，”敬馨更加平静地回答。

“孩子喜欢! 当妈就不能事事迁就孩子，孩子的头发要么剪短要么扎成辫子，这样才能便于收拾。“她让小溪立刻拿梳子。

“妈妈不要帮我梳头发，我是大孩子，我要自己做。”小溪脾气倔强。

    敬馨把眼睛瞟向窗外，要掩饰自己情不自禁的笑容。但是她还是态度团结地在婆婆大人跟前一言不发。她还是亲自给小溪梳了一个辫子然后扎成蝴蝶结。孩子顺从了，但是她还是做出了种种表情，显示出对外力的反抗。如果婆婆大人知道，孩子内心是多么渴望自己动手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她就不会在意孩子的审美取向。

    婆婆东瞅瞅西望望，如丧钟般地对长发披肩的敬馨说：“你的头发怎么没有梳成发型，你从来都不梳头吧。难怪女儿都披头散发，还不如剪掉。人笨怪刀钝。”

   敬馨内心激烈地斗争着。

    “现在的人太娇气了。”大人继续训诫她说，“做人父母就要以身作则，对待家人要任劳任怨。衣服要简朴，对人要谦恭，对丈夫要有真感情。我再说一遍，如果你不会梳头发，就剪掉，带孩子的人哪有时间和金钱浪费在穿衣打扮上。我的女儿头发少，我就让她把头发烫了。”

儿子和邻居谈完话，回到屋子里来。婆婆大人拿出了照片给自己的儿子看，如果他听了母亲大人关于节衣缩食，六十年代灾荒年的论述就好了。她给儿子看的是自己女儿的照片，她衣着华丽，穿着一身丝绸，头发精致地烫成了波浪型。婆婆大人养了五年的外孙也白白胖胖，身材高大。穿着流行的衣服，就是一个让尊处优的小少爷。

   照片上的贵气十足的女人，就是丈夫的姐姐。婆婆大人的亲生女儿，她从结婚开始就是由公公婆婆和自己的母亲轮流照顾自己和孩子，对待抚养孩子，她完全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她自己则是精于保养，投资了不少房产，花了不少钱在中医针灸减肥上。

人常说有钱的人多吝啬和小气，连自己母亲帮她带孩子住的房子，也要亲弟弟出钱去买。在自己的母亲背地里埋怨敬馨没用，责骂小溪和小宁不听话的时候，她完全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仿佛敬馨是生活在六十年代的人，活该吃苦受累，贱如草芥。

而她则是生活在母亲身边的宝贝，幸福享不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喋每次打电话在赵涛跟前炫耀自己的工作多么成功，挣了多少钱，同时却让弟弟专心工作，逼迫敬馨放弃工作，留在家里带孩子。 

敬馨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社会的不公，她一面领会了自己的处境，一面没有放松戒备，确保自己的安全。 只要不被他人注意，自己就是安全的。

孩子在拉窗帘，不知怎地窗帘从手里滑落，砰然落在地上。他也知道奶奶不会放过自己，鼓足勇气听她来责骂自己。

“你这个没用的孩子！”婆婆大人说:"缺乏管教，笨手笨脚。”孩子还没缓过神。她大声说下去：”你为什么净搞破坏，说你为什么要把窗帘拉坏。“她的声音大的让小孩害怕。”你说，你说。“

小孩子结结巴巴无法说清楚，他吞吞吐吐，大惊失色。敬馨轻轻趴在他耳朵边上说：“别为撒了的牛奶哭泣。”

孩子躲在门后，他缩在角落里，好像闯了多大的祸。

“别怕，孩子，你一定不是故意的，爸爸回家以后会把它修好的。”敬馨小声安慰他说。

孩子重新拾起了信心，他内心充满了不平，他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虽然他年纪很小，但是他已经知道了人有尊严。他从门后走出来，故意把声音弄的很响。

“这个孩子真是不懂事。”婆婆大人继续教育他说，同时不忘了也教训一下敬馨。

：“对待孩子的错误，绝对不能心慈手软，一定要即时惩罚。”

她做饭的时候专门放了辣椒给孩子吃，理由是为了锻炼孩子不挑食的习惯。孩子当然是拒绝了，于是这个孩子又落了一个罪名是“一个挑食的孩子。”

   “敬馨，”她说：“看到了吧，你的孩子没有养好，原因在于你是个笨手笨脚的母亲。”

敬馨感觉了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口气。

敬馨开始给孩子煮青菜吃，她把青菜放在锅里，立刻引来了婆婆大人的不满。

    “你瞧，你已经结婚很久了。怎么连个青菜都不会煮呢？笨手笨脚，什么也不会。你虽然是大学的老师，可是还是一样没用。谁能想到你大学毕业连滚水才能煮青菜都不知道呢？你就是个书呆子，看书有个屁用。”

    她又停顿了一下。在这间隙，敬馨开始让自己紧张的神经稳定下来，并觉得自己是个黄毛小鸭初长成，婆婆大人就像画眉取笑小阳雀，只能由她信口开河了。

“你们的孩子多可怜呀，”黑黑矮矮的婆母悲切地继续说下去，“简直就是自然灾害受苦的孩子。我是经历过自然灾害年的人，什么苦都吃过。因此我可以提醒你。你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人，父母没有教给你做家务，而你只会照本宣科，凭空想象。所以你是个失败者，孩子们都要离你们的母亲远一些，不要学她的样子，不要和她一样没用。赵涛你必须警惕她，掂量她的话语，监视她的言行，即时训斥她，让她不要给周围人造成坏影响。因为你的妻子是个说谎者！”

婆婆对自己的教育感到振振有词，颇为满意，她想看到敬馨脸上的沮丧和懊悔。此时敬馨已经镇定自若，看到赵涛已经快步走到母亲的身边，看着她搽桌子，他用方言和自己的母亲亲切地交谈。而且对敬馨嗤之以鼻。

婆婆继续说：“丈夫就是妻子的天，当你生病的时候，是你的丈夫照顾你。你竟然忘恩负义来报答他人的善良和慷慨，这种行为多么可耻。你在家里，就是接受劳动再教育，就像过去知青接受劳动人民的改造，小二，你一刻也不要停止对她的改造。不要让她有丝毫的自满。“

说了这样饱含岁月的肺腑之言，婆婆放了一个响屁，表示对臭老九的蔑视。她开始和赵涛嘀咕了几句话，把孩子留在家里让敬馨照顾，然后堂而皇之走出了房间。

出门前，婆婆对敬馨说：“不要出门，我们没带钥匙。“

   敬馨就这样在自己幼小的孩子面前遭受羞辱，她的感触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她感觉 呼吸困难，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沉重，儿子走上前来，蹲在她的身边玩玩具。他一声不吭，这种默默地支持让她身上充满了异乎寻常的感觉! 这种感觉给予了她多大的支持！仿佛一位天使走过一位跌倒在地的失败者的身边，刹那间让她看到了希望。

敬馨控制住了她内心深处的痛苦，抬起头，把房门关上，然后坚定地抬起头，挺起胸，开始给孩子们读书。

孩子们听着母亲的读书，对她微笑着。多好的微笑！这是真正勇气的流露，像天使的光芒。敬馨至今还记得，这些孩子就是被婆婆骂着”不知道干净“，被罚吃辣椒，就因为他不穿鞋到处乱跑。

美玉也会有瑕疵，而婆婆就是只看到细微的缺陷，对于充满希望的生命就是这样不闻不问。眼睛里只看到了阴影，却忽略了阳光的所在。

在婆婆来访的的三个星期，对敬馨就是一场批判会，打算用杀威棒让敬馨一辈子在丈夫跟前低头。敬馨不得不经历一场恼人的搏斗，来克服困难，适应新的规矩和不熟悉的家务。她担心这方面出错。为此所受的折磨，超过了早起晚睡承受的艰苦，虽说艰苦也并不是小事。

她一直默默告诫自己，不要恨，因为千金的时光不能买，必须充满爱的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