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逝
三十年前与她相识于M市一次集会上。 那时来M市进修学习的人不多,我们大龄段的不到十人,大家聊了几句,交换了电话号码和住处地址。
一天傍晚,接到她语气虚弱的电话,说她病了,问我能不能到她那儿来一次。我来不及细问就去了,与她的住处不远,也就是几站地铁。进屋见已有一位男的,是上次集会相识的H。她和衣床上半躺着,腹疼难忍,神色痛苦。腹疼是从下午开始的,相熟的女同胞回国探亲了,她不谙德语,无奈之下想到找人来帮忙出主意或送医院, 我住地得离她最近,H的德语一流。
H博士和夫人均是六十年代东德留学生, 两人被国内有军方背景某公司派驻。H与我商量并征求她意见后,决定叫急救车去医院。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上车前她犹豫一下让我陪同,我明白,H年龄和她仿佛且有家室在此怕有所不便,我年龄小一截,可能合适些。
急诊室问诊检查化了好长一段时间,其时她疼痛有点缓解,医生说先观察,明天再看看病情发展。病房有两张床位,服药后她昏昏睡去,我拿了张凳子靠墙坐直到第二天上午。幸而她不再疼痛了,医生让暂先回去(多年后我胆结石发作,也是类似的症状)。
那是个极其寒冷的冬日。叫来出租车, 我小心上下包严送回她住所,随之准备些热食。她说已不疼了只是乏力,不需人再陪,催促我回去休息,说有事再打电话给H和我。这是我和她熟悉的开始。
她在这里进行一项实验合作项目,德方承担费用。按她的说法,工作是样品培养和萃取,这次没有需写论文的压力。
谈得多了我们也开始谈彼此的个人经历。 她说,单位的人也都知道,她是她养父母带大的。还是抗战开始那年, 养母想领养一个孩子日后养老送终,在育婴堂,挨着一个个婴儿看过去,到她那儿,养母站住了,只看见她对着自己笑。养母回去后心放不下,一夜没睡好, 怕被别人抢先, 第二天急忙去办了领养手续, 算是有缘吧。我问,你长大后找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吗?她说没有,即使找到,也不会有什么感情,更何必认识一大堆陌生亲戚? 幽幽地叹口气又道,养母说,那时我是放在育婴堂门前, 身上裹着做工精致的大围巾,像是从有钱人家抱出来的,衣服上写了出生时辰。
她自嘲地说,没准我是哪个千金小姐未婚生下来的吧。说这话不无道理。她身材娇小,说不上是美丽的那类女子,但五官端正,举止有度,加上聪慧,自是一番风韵。后来我见过她的个儿粗壮的养母,从气质举止真是看不出她俩之间有什么母女传承关系。她还笑着道,养母指望她初中毕业后,能在家乡邮局当个小职员养家就满意了(49年前人们把海关,邮局,铁路工作视为铁饭碗),“父母亲没有料到我能考上高中进大学,最后还把他们从老家带到北京。”
她的先生留苏生,回国后经他母亲介绍,与她相识相恋结婚。或许他学的专业缘故,他分配到大西北,为了两人生活方便, 那时她也要求从北京调职过去, 生活上当然吃了不少苦头。文革结束人才匮乏,她的业务能力不错,原来的领导要她归队。即便有部里调令,为能调回到北京他们自己也花了不少力气。她说,“一双儿女养父母带着每月要寄钱,调动工作找人帮忙,总要买点礼物表表心意。 那年年三十晚,实在没钱了,我和先生孤灯对坐,吃了碗酱油拌面算把年过了。”
她还一直念叨那晚我陪她上急诊的事, 说异国他乡我和H帮了她大忙,实在难得。回国临别时送了我一指甲钳和手表。她说那指甲钳在她身边用了二十多年,是她喜欢的,给我留作纪念。看看我的手表,说,该换一个了。
一年后我回国后拜访见到她们全家,认识了。她先生工作地点离我住所不算太远,爱游泳,下班后总要去玉渊潭游上半小时,游完后有时到我们家坐会儿。来多了,我们全家人都和他相熟,倒是和她来往变少,她总是很忙。
他先生有怀才不遇的牢骚, 发明过有助儿童智力的一新式算盘专利。和那时众多知识分子一样,爱谈国是,清寒度日而忧国忧民心不减。我和内人是好听众,听他侃侃而谈从不打断,估计也是这点他爱和我们交往。
他们的两个孩子先后出国了。再后来我们全家也出来,回国次数很少,逐渐疏了联系。只知道她除本身工作外,经常参加国际会议并带博士研究生,写了本大书,永远是忙忙碌碌,养母和已退休先生料理家务做她的后勤。我总觉得,她有点被盛名所累。
去年初从网上看到她过世消息,而且过世时间是更早的两年,宛如晴天霹雳,我反复读着不敢相信。年底回国即刻到她原工作单位打听,知道她先生健在,要到了他的联系电话。
他接到电话次日下午便来我处,谈到她的发病,治疗和过世,神色苍凉,看到近八十的他眼睛发潮地叙述,真让我难过。 她是小脑功能退化且发展快,在医院和家里那些日子里,他不放心那些不负责任的护工和保姆,宁愿辛苦些亲自护理。 他道,“她生活不能自理,我干了整整三年啊!”。我问,那时她认不认人?“她能认我,其他人都不认识了。” 最后她是在家里摔了一大跤倒地过世的。 末了他说:“想想真是难过,她兢兢业业工作了一生,也没有整过谁害过人, 却以这样方式结束!” 我读过些心理书,知道是这类病人和家属的合理反应,无从安慰。
我说, 哪天你带我去看看她,他说还没安葬,合葬墓地早就买好,是她生前他们俩一起去买下的,离北京香山植物园不远,墓志铭他也拟好。“火化后我把她的骨灰拿了回家,一直在我床头放着,我陪着她。” 我没细问他的家事,说,总得下葬入土为安为好。他说是,再等等吧,下次你回来估计也安葬好了,到时我带你去看看。
饭后他要求我陪他去邻近的玉渊潭公园去转转。走进公园天已全黑。他感叹道,我已有十几年没来过,上次和她来更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没有插话, 静静地,我们就这样绕了玉渊潭湖一圈。送他上公交车挥手再见时我想,这是见一次少一次的会面。
我把她送的小指甲钳放在专放些小纪念品的小包里, 有时要剪指甲到处找不着工具,便翻出来用用。手表是一直用着的,石英表盘上已有几道划痕,仍走得很准。上次去小摊换电池,师傅说你的表有年头了。可不是,近三十年了,继续用吧,到它走不动时,我也该走不动了。
楼主是有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