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下的回忆
京城一偶那小小的四合院中的葡萄藤,早已在那场浩劫的风雨中飘零了。如今北美乡村溪畔家园中的葡萄藤正郁郁勃发。沏一杯清茶,坐在葡萄架下,那如烟的往事便缕缕飘过眼前-----
张姨
-----葡萄架下的回忆之二
我是跟着姥姥长大的。我还很小,姥姥好像就已经很老了。家里一老一小自然是离不开保姆的。妈妈说:我刚刚出生的时候家里的保姆姓刘,我还认她做了干妈。她也偶尔会托人带些她家乡的土特产给我们。可我对她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而我印象最深的,也是和她最有感情的是---张姨。
张姨个子不高,不胖也不瘦,剪着齐耳的短发。无冬历夏,无论汗褟儿,还是棉袄,张姨的衣服从来不好好地穿在身上,而是披着,但这并不影响她干活。张姨快人快语,说话高声大嗓;干起活来干脆利落,风风火火。家里一老一小,活儿并不多,可是张姨一天到晚好像就是闲不下来。日常的活儿做完了,她还会东擦擦,西抹抹;或者做院子里的活儿。
张姨最喜欢在院子里做活。因为她可以一边干活,一边抽烟。她抽的烟和姥姥为了解闷儿偶尔抽的一支、半支的香烟不同,她抽的是自己卷的烟。张姨有一个小木头匣子,里边放着一沓两指宽,差不多一个手掌心那么长的小纸条,还有一些碎的烟叶。张姨把一小撮烟叶放在一张小纸条上,用手轻轻一搓,就卷好了一支烟,然后用舌头舔一下,就把边边粘牢了。张姨有空儿的时候就会一气儿卷好多支,整齐地排在小木头匣子里,留着慢慢抽。
张姨抽的烟非常呛人,她不能在屋子里抽,她要在院子里抽。如果下雨下雪,她就会站在屋檐下抽。所以她最喜欢在院子里干活儿,这样,她可以抽个痛快。
姥姥曾经给过张姨一个小烟嘴,不知是玉的还是石头的,白白的十分光洁漂亮。但是从未见她用过,好像她那种自制的烟也用不上。
张姨不识字,算术好像也不怎么样。我最不愿意跟她上街买东西。无论是买菜还是买肉,她总说人家给的少了,让人家添点儿。有的人好说话,就给她添点儿;有的人就会用不屑的眼光看她,或者说出不好听的话,让我觉得很没面子,可是张姨却毫不在乎。所以上街我老想离她远一点儿走,可她还总是喊我,不让我离开她。其实有的时候,卖货的多给了她一些,也就多收了她一些钱,她也并不知道。回到家,她把剩下的钱交给姥姥,姥姥一算,有时就会说:你的钱怎么少了?她也一脸茫然,毫不知情。好在姥姥也不跟她计较。但有时姥姥也会说她两句,她也绝不往心里去,一笑就完事了。
张姨对我很好,做了好吃的一定要我先吃,我如果不在家,她也会留给我。姥姥常常告诉她,不要那么娇惯我,她也总是嘴上答应着,还是照旧。
有时我要是惹些小祸,比如摔了盘子,或弄脏了衣服,她也帮我瞒着姥姥,免得我挨骂。
我从小有个后背瘙痒的毛病。当后背痒起来的时候,如果我告诉姥姥,姥姥就会扔给我一个痒痒挠,让我自己去解决。如果我告诉张姨,这时她又正好不忙,她就会用她的大手在我的后背上摩挲一番。她的大手十分粗燥,好像小锉子,又像小刷子,摩挲着我的后背,真的很解痒。每当这时,我就会像被人爱抚着的小猫,趴在张姨的怀里,舒坦得几乎要打起呼噜来。
但是,张姨有时也有一些小狡猾。比如,姥姥家的厕所离住房很远,在院子的东南角。去厕所还要经过一个十来米长的窄夹道,晚上黑乎乎的,甚是吓人。所以晚上我总是和张姨结伴去厕所。如果她在里边时,我就会在夹道的另一边等她。那时我总是唱唱歌,说说笑话,给她听,让她知道我在陪她。但轮到我在里面的时候,她则站在外面抽烟,我闻到烟味就知道她在陪我。可是常常不一会儿,烟味就没了。我急忙喊她,没人答应。我便知道她已悄悄地走了。当我找到她,责问她时,她不是说听到炉子上的水壶开了;就是听到猫去厨房偷吃的了。我反驳她:厨房和厕所一北一南,离得那么远,你根本听不见。这时她就狡黠地笑笑,不说话了。于是我很生气,就想法儿报复她。我会从海棠树上抓一条肉虫子,放在张姨的烟盒里,让虫子和那些她已卷好的烟卷躺在一起。我希望张姨在拿烟的时候,抓到虫子,吓一跳,惊叫起来。可是我从未听到过她的惊叫。大概她拿烟的时候,不是虫子已经跑掉了,就是早已被她那呛人的烟叶熏死了。
北京有个俗语,说小孩子:“七岁、八岁讨人嫌;九岁、十岁饶两年。”就是说十来岁的孩子是很淘气的。我那时还不到七、八岁,但已是十分的顽劣了。有的时候疯闹起来,或发起脾气,是非常惹人生气的。每当这个时候,姥姥和张姨就联手整治我。家中的院子正中央有一个大鱼缸。以前鱼缸里有很多金鱼,但是好长一段时间鱼缸里是空的。这时如果我闹得太凶了,张姨就会在姥姥的授意之下,把我一把拎到鱼缸里。鱼缸太深,任我在里边又跳又叫,怎么折腾,可就是出不来。当我哭够了,闹够了,安静了,这时张姨再把我拎出来。
但是有一次,张姨往外拎我时,出了意外。她当时只抓住我的一只胳膊,往上一提,我的胳膊突然就不能动了,而且痛得我哇哇大哭。得,胳膊脱臼了。北京人管这叫“掉环儿了”。张姨吓坏了。还好,妈妈很快下班回来了。妈妈带我去街口一家小诊所。这个诊所只有父女俩。老爷爷和蔼可亲,阿姨漂亮优雅。我哭咧咧地走进诊所。老爷爷用手轻轻托住我的胳膊,阿姨站在我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支钢笔。老爷爷让我去拿那枝钢笔。我一伸手,老爷爷轻轻一托,只听“嘎呗儿”一声,我的胳膊就好了。我不哭了,老爷爷奖励我一块糖,我笑呵呵地离开了诊所。但我也因此落下了毛病,以后又多吃了几次诊所老爷爷的糖。可从另一方面说:我又因祸得福,因为从此张姨再也不敢把我拎到鱼缸里去了。
我自小笨拙,很大了还不会自己梳辫子。但是又非常好美,死活要留两条被张姨称为“猪尾巴”的小细辫子。而每天早上起床后,梳辫子的活儿就自然落在了张姨的头上。这是张姨最不耐烦的。因为,早上是张姨最忙碌的时候。起床后,她要生火烧大家的洗脸水,然后要在我上幼儿园或上学之前做好早饭,还要洒扫庭除,忙得很。所以我让她给我梳辫子,她就极不情愿地好歹缠绕上。可是我的要求还很高,总觉得不漂亮不成。于是我就让她拆了重梳。张姨这时就更不耐烦了,于是不是把我揪痛了,就是梳得更不好看了。这样翻来调去,反复几次,实际上反而浪费了更多的时间。每天早上我们俩就是这样在吵吵嚷嚷一番后我才可以出门的,有时我还会搭上几滴被张姨叫做“猫尿”的眼泪。
我刚开始上小学的时候,妈妈把早上送我上学的任务也交给了张姨。张姨非常乐意干这个活儿。因为在路上我们常常可以碰到我的同学,这样她就可以和人家聊天,尽管人家对她爱搭不理的,她还是热情地追着人家问东问西。这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我怎么说她,她也不改。
有一天上学的路上,我拣到一元钱(当时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张姨建议我们俩平分。她说:她可以用这个钱买好一点儿的烟叶。我可以去买漂亮的蝴蝶结或是小人书。可是我在学校刚刚读了《雷锋的故事》,我要学雷锋,做好事。于是我不顾张姨的百般阻拦,将钱交给了老师。为此张姨好几天不和我说话,也不愿再送我上学。好在这时我已认识了不少同路的同学,我也不再需要她送我了。
张姨的老家在农村。不忙的时候我们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她就一边卷着烟,一边给我讲农村那些牛呀、羊呀的事情,很有意思。我问张姨为什么要来北京,她说是因为张叔在北京的建筑公司当工人。于是我问:是张叔好看,还是你好看?这时张姨就会露出少有的羞涩表情说:张叔长得高高大大的,当然张叔好看。我还想问张姨有没有孩子,可是姥姥告诫过我:不许问!我问姥姥:为什么?姥姥说:做人要厚道,不能拣戳人心窝子的话问。我又问姥姥:为什么这个是戳张姨心窝子的?姥姥最烦我遇到事儿就要刨根问底儿,于是就不再理我了。我到底不知道张姨有没有孩子。
张姨告诉我,她在北京也有家。有一天,她说要回她的家去取东西,让我陪她去。我和她走了好久,来到一个很窄的小胡同,走进一个小院子。院子要比胡同矮一些。对着街门有一间小房子,房子比院子又矮一些。屋里一个大炕占去了三分之二的地方,屋子里好像也没有什么家具,炕上没有被褥,只是放着一个大木箱。张姨从木箱里拿了些什么我已不记得了。我只是惊讶于这样简陋的房子也能住人,也能称为家吗?我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并暗暗想,张姨也永远不要离开我们家,不要回到这个简陋的屋子里来。
张姨的烟抽得太凶,于是也就咳嗽得很厉害,而且还吐痰,这是很烦人的。虽然她吐完痰后,总是赶快用炉灰把痰埋起来。姥姥劝她少抽一些,她也只是笑笑,还是照旧。慢慢地张姨吃得越来越少,干活好像也很没力气,脸颊总是红红的。她咳嗽得更厉害了。在姥姥的反复劝说和催促下,张姨终于同意去看病了。于是妈妈请了一天假,带张姨去了医院。凭我当时自己的经验,生了病,去医院,打了针,病就会好了。我想张姨也是这样的。可是张姨从医院回来后,不知为什么,她却和姥姥相对着哭了。
一天我放学回到家,走到房门前,就看到一个十分魁梧的男人坐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面容严峻阴沉。妈妈坐在对面正和他说着什么。桌上放着一沓钱。我突然觉得很害怕,我不敢进屋,只是躲在门外从窗玻璃往里面瞧着。一会儿,张姨从里屋走出来,胳膊上挽了一个包袱。男人站起来,于是张姨就跟在那人的后面向门外走去。那个男人很高大,张姨显得那样瘦小。我想喊住张姨和她说些什么,可是我的喉咙好像塞满了东西,无法发出声音。我追到大门口就这样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渐地远去,消失了。
我突然心里升起了些许对妈妈和姥姥的怨恨,我觉得张姨在我家这么好,她生病了,我们就该给她治病,让她在家里养病,怎么就能让她走呢!
其实现在想想,张姨当时得的可能是肺病,甚或是肺癌。在那时候是很危险的,特别是对老人和孩子。
不久,有人来帮忙收拾房间,在搬开张姨睡过的床时,在床脚下发现了一个白亮亮的烟嘴。那人便顺手放在了窗台上。过了些日子,那个烟嘴也就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