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醉玉荷梦游慈云庵 娇紫萁跪倒病母前
秋雨伴着秋风,变黄的树叶被风吹得飘飘摇摇,先是扑打在窗上,接着落在窗台上。欧阳玉荷站在窗前,把落在窗台上的树叶捡起,好像是手里抱着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桌上,然后转身轻轻地把窗户关上,不舍地抬头望了望天空,方才还洒着银光的月亮,现在已被灰色的云包得严严实实。她坐在桌旁,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看着桌上几片淋湿的树叶,用块白布轻柔地拂拭掉叶面上的尘土,然后平铺在两张白纸上。她似乎不想让这些变得黄而焦脆的树叶落在地上被人踏来踏去,它毕竟是有生命的,虽然这生命已快走到了尽头。当春天绿芽初放,夏日绿满枝头的时候,人们喜笑颜开地赞美它,因为它散着清香,绿得可爱,可是秋风狂雨之后,落地的黄叶,却无人垂怜。她仔细地端详着白纸上的黄叶,她突然觉得这黄黄的颜色在白纸的映衬下,依然光彩动人……
她走到镜子跟前,仔细地端详自己,就像方才端详白纸上的黄叶一样。她轻轻抹了抹鬓角,隐约现出几根白发,她眯缝着眼凑近看了看,眼角四周也增添了几道皱纹。“老啦,真的老啦,”她叹息道。屋子里空荡荡只有她一人,这话也只有她一人听,这么多年来她已习惯这样自言自语。孤独与寂寞似乎是她的天性,她不喜欢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也不喜欢三朋四友的围坐一起品茶取乐。十二年前她的精神疾病治愈后,她便逐渐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教学。两年后母亲病逝,从此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退休前,她的研究生曾结伴而来与之交谈,屋里也曾有过短暂的年轻女孩、男孩的欢声笑语,但多数时间还是谈学习和论文。后来学生们知道他们的老师不苟言笑,也就很少光顾这里。现在已经退休在家赋闲,她便沉浸在无边无际、漫长而又没有尽头的孤寂之中。
夜已深沉,她没有一点睡意,仍沉浸在上午去母亲的坟墓祭奠的悲情之中。今天是她母亲逝世十周年纪念日,上午她去了离东湖不远的小南山,她的母亲就葬在小南山的南山坡。她看见母亲坟墓的周围长满了变得枯黄的野草,三年前她亲手栽的小云松只剩下斑驳的树干,草木如此,人何以堪!她叹息着,在萧瑟的秋风里把祭品摆放在墓碑前,还特意放上母亲生前最爱吃的山楂糕。她跪在墓前,泪如雨下…… 现在想起这情景,她的心仍是酸酸楚楚的。她拿起笔,想用文字记录下她祭奠时的心情:
纸钱明烛照天烧,
弯下身腰,
摆上佳肴。
叫声亲娘儿跪到。
风也萧萧,
泪也滔滔。
昔日奔波未尽孝,
思也难熬,
想也心焦。
流光未敢亲情抛。
退出操劳,
陷入疚巢。
(调寄《一剪梅》)
她深深地感到内疚,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几十年,没有给母亲带来多少快乐,反而让母亲为自己操心,甚至为自己担惊受怕。尤其是她十年的疯癫、失忆,给母亲带来巨大的痛苦。她不记得那十年她的母亲是如何在乡下艰苦的环境中度过的,但她却记得她痊愈之后见到母亲的情景。她的母亲满头白发,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眼角和额头布满了皱纹,牙齿已脱落了一大半。可是当母亲见到她恢复了记忆,恢复了正常人的一切感觉的时候,母亲抱着她痛哭不止。当她给母亲擦拭眼泪的时候,母亲露出了十年从来没有的笑容。她看到母亲口中仅剩的几颗牙,她的心痛极啦。她本想在自己恢复了健康以后好好侍奉老母,可母亲的健康被她的不幸所损害,两年后便溘然长逝。母亲临终时没有闭上眼睛,因为她留下的女儿仍是孤身一人。她给母亲留下了遗憾,一个她一辈子也弥补不上的遗憾。每每想起这些,她的心就是一阵疼痛。她觉得她这一生欠别人的太多,不仅母亲,还有她的好友的丈夫宗立本,医好她疾病的罗毅,这都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有,还有她最心仪的朋友苏文轩,一个在她一生中不断帮助、呵护她的友人。她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对他情有独钟,但只是感觉到,他在她的心里永远占据着一个位置,任何人也不能替代的位置。她明明知道,那是她的镜中影像,只是可看而不可得。可是她的心似乎永远属于他,精神上的契合,心灵上的沟通,这就足够啦!她很满足于这一点,她想,这也许就是“柏拉图式的爱”吧……
她喜欢用文字抒发自己的情感,用文字尽情地挥洒着别人看不懂的情绪,让这无声的文字倾诉自己的心曲,慰藉这孤寂的心灵。
她走到母亲的卧室,卧室一直保持着母亲生前的状态,她把亲笔写的“家徒四壁相随只有半架书,孤影一灯偎依只在慈母屋”的对联挂在母亲的房间,墙上还悬挂了母亲的遗像。她望着母亲的遗像,深深地三鞠躬,然后拿出酒杯,给母亲倒上她喜欢喝的红葡萄酒。“妈妈,女儿这里给您敬酒啦,”说完连续喝了三杯。她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觉得头有些晕,便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境……
她梦见自己来到西山“慈云庵”,她站在门口,轻轻地叩门。一会儿工夫,一位年轻秀气的尼姑来给她开门。
“请问施主,来本庵有何贵干?”年轻尼姑的声音很清脆。
“我想见贵庵的妙慧法师,”欧阳玉荷轻声地说道。
“请施主稍等,容我回去禀报。”
不大一会儿,尼姑回来,说道:“请施主进来吧。”
欧阳玉荷随她来到正堂,见一老尼姑正在闭着眼打坐。
“施主见贫尼有何见教?”
“不敢,妙慧法师!本人是前来向您请教……”
“施主怎知贫尼的法名?”妙慧法师仍双目紧闭。
“法师大名名震四方,本人是慕名而来,特请教于法师,”欧阳玉荷拱手而立,谦恭地说道。
“有何心事就说出来,或许贫尼能为你解忧。”
“法师,实不相瞒,我已年届六旬,相依为命之老母早已过世,每日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孤寂难耐。”
“何以解忧?”妙慧法师睁开眼,望着她问道。
“每日写下孤寂的心绪,用文字诠释自己的寂寞,再用寂寞来感染自己的灵魂,让灵魂放飞在无限的想象之中……”
妙慧法师听了哈哈地笑了起来。
“法师为何笑我?”
“看来你还牵着缘分……”
“此话怎讲?”欧阳玉荷不解地问道。
法师合上眼避而不谈。
“法师,我哪里有什么缘?”
“你曾花前携手,秋波相牵,只是流光掠影太匆匆。风雨骤至,人各天涯,逐浪萍踪,花影婆娑,无奈何波涛涛、浪滚滚…… 阿弥陀佛!”
欧阳玉荷不禁大惊失色,法师何以猜度到她一闪而失的姻缘?她诺诺而言:“法师慧眼能识千年事,我此生可还有缘分?”
“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没有情缘,可逐心缘。”
“鄙人何以逐心缘?无非镜花水月而已,”欧阳玉荷心灰意冷地说道。
“施主何必气馁。镜花水月原非真,是非曲直问鬼神。”
“大师,我已心如止水,我想遁入空门。”
妙慧法师冷冷地笑了笑说道:“凡心未尽,不可皈依佛门。”
“大师,我已没有凡心,厌恶尘世……”
“不可,不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缘起性空,万事皆性空。你未做到‘四大皆空’,怎可皈依佛门。”妙慧法师说完离开正堂飘然而去。
欧阳玉荷不解其意,还要发问,却骤然醒来。她神情恍惚地起来把灯打开,向周围看了看,才意识到自己刚从梦境中走出来。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指着三点,天还没有亮,她只觉得浑身疲乏,便关了灯又躺下。
清晨,雨停了,风住了,一缕晨曦直射到客厅的餐桌上,白色的餐桌布染成了金黄色。欧阳玉荷睡眼惺忪地站在梳妆镜前,左看右看,用手轻轻地把鬓发向后拢了拢,再细看看,已有淡淡的鱼尾纹偷偷地爬上了眼角。真的是:一夜梦扰,对镜红颜老,鬓丝缭乱,慵懒不堪看。她简单地梳妆了一番,虽然面容不如当年,可风韵犹存,毕竟有知识女性的风度。她简单地做了点饭菜,打开录音机,一边放着《高山流水》的曲子,一边用早餐,这已成了她的生活习惯。也许是因为这《高山流水》古筝曲的古朴典雅、浑厚细腻的特点正适合她的心境,或者与她的文静、典雅的性情相合,她才特别钟情于此曲。
“铃铃铃铃……”门铃响了,她知道这是夏露,忙去开门。
“好有雅兴啊,玉荷!”夏露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哟,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啦?”玉荷问道。
“早?你看看几点啦?快九点啦!若是还上班,都上了一节课啦。”
玉荷看看墙上的时钟,果真已经九点。“这一退休,也就散懒啦,睡得晚,起得晚。”
夏露笑着说:“玉荷,我上次来,是你自己弹这个曲子,这次怎么放录音带啊?”
“你好傻,我在吃饭,怎么弹啊?”
“哦,也是。看来你对这个曲子是情有独钟啊!”
“是啊,我是特别喜欢这个古筝曲。晚上睡觉前,我常弹此曲,听了这个曲子我就容易入睡。”
“噢,这是有道理的,”夏露说道,“此曲只为求知音,你是梦中求知音吧?”
欧阳玉荷苦笑着说:“我们什么年纪啦?你还拿我取笑?我昨晚真的没有睡好,还做了一个梦,好伤心哟……”
“什么梦啊?”夏露忙问道。
“去了西山慈云庵。”
“啊?你要遁入空门呀?”
“是啊,有此念头久矣,”玉荷说道。
“庵里的法师怎么说呀?”
“咳,说我俗缘未尽,不得皈依佛门。”
夏露笑着说:“本来你就俗缘未尽嘛,还想什么削发为尼呀!”
“夏露啊,我们姐妹一场,已有四十几年的友情,也算缘分。你我相知,生死之交,你最了解我啦。在尘世中我还有什么念想啊?一切已经使我心灰意冷,真的想去削发为尼。”
“切莫误入歧途,其实你的心里还想着一个人,那个人也在时时关心着你,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封闭起来呀?你不是一直崇尚精神交流吗?所以你不会有什么障碍,你就把你的精神恋爱进行到底吧!”
玉荷心里明白夏露在说什么,便说道:“你觉得我太傻啦,是不是?鬓发银丝,还有自恋,很可笑是不是?”
“不,不,玉荷,我是真心的!我们作为女人,生活得都不完美,都有遗憾,各有各的难唱曲,可生活不能因此而停止啊!”
玉荷说:“夏露,你有什么遗憾呀?”
“我的遗憾,难道还用我说吗?唉,你又没有体验,说了你也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玉荷说,“不就是缺少肌肤的快感和肉体的满足吗?这个年龄啦,还有意义吗?”
夏露十分认真地说:“玉荷,还是彤彤说的对!要有心理年龄,心理年龄比实际年龄重要得多。十年前,彤彤就跟她爸和我说,要我们把自己的心理年龄调整到比实际年龄小十岁。我们努力去调整,想象着自己还年轻,头两年还真有效果,我们也快乐过。可是后来就……你也知道,立本他一向提不起神儿,心理有障碍。咳,这一辈子就遗憾到底吧。不过,你那精神交流可不受年龄限制啊,反而历时不衰啊!”
“也许你的话有道理,”玉荷显得有些兴奋,“看来我还是不能削发为尼啦!”说完两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玉荷,我听说苏教授的夫人鲁老师病了。”
“是吗?什么病,重不重?”
“我听紫薇说比较重,苏教授在医院里看护呢,”夏露说道。
“苏教授那么大年纪怎么能护理?那不把身体搞垮了吗?我可以去帮忙啊!”
夏露说:“苏教授坚持要陪伴老伴儿,他们真是一对恩爱夫妻呀!”
“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啊?”玉荷说道。
“好,我陪你一起去!”
苏紫薇陪母亲去了两次医院,第一次大夫做了检查,怀疑胃里有肿瘤。为了更准确确诊,紫薇和子骞陪母亲又去了市中心医院做全面检查,并做了CT检查。几天后,紫薇去医院看各种结果,让她大为震惊的是,母亲已经患了胃癌。其实鲁若灵一个月前就已经咯血,感觉胃疼痛,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不愿惊动别人为她担心,以为会慢慢好起来。谁知越来越严重,在紫薇的催促下才去医院检查。大夫告诉紫薇,她母亲病得很重,如果不马上进行胃切除手术,会有生命危险。紫薇回到家里先把消息告诉了徐冠英,徐冠英说:“这事不要跟妈妈说,先要和爸爸、子骞他们一起商量。”于是紫薇把爸爸和子骞找到她家一起商量此事。
苏文轩说:“尊重科学,积极治疗。既然大夫说要手术,我看就手术。”
紫薇说道:“妈妈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她?”
苏文轩说:“你妈妈是明事达理的人,不要瞒她,瞒了今天,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因为要手术,她总会知道是什么病,就莫如以实相告啦。”孩子们听爸爸说的有道理,便决定给妈妈做手术。
紫薇问道:“爸,妈妈手术的事告诉紫萁吧。”
“不,不必告诉她,她已忘了这个家,告诉她干嘛?”苏文轩生气地说道。子骞看爸爸很生气的样子,便劝说道:“爸,您别生气!紫萁不是常给您打电话吗?是您不想跟她说话,这不能怪紫萁呀。有一回紫萁给我打电话,说着说着就哭了,她说挺对不起爸爸、妈妈的,不能在跟前尽孝,她也很难过。”
“我们不需要她尽什么孝,她至少要把自己的孩子管起来,只生不养,还配做妈妈吗?”
紫薇说:“爸,您别怪紫萁,她在万里之外的美国,怎么管盈盈啊?她每月都给盈盈寄钱,而且寄的还不少,也算尽一份心啦。”
苏文轩说:“寄钱就够了吗?母子之间就是钱啊?一出去就是十年,一次也没回来,她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想,还能想我们吗?”
“紫萁这就不应该,这么多年都不回来一次,是说不过去,”徐冠英说。
紫薇说:“她肯定也有她的难处,一个人在外面混,也不容易。”
苏文轩说:“好啦,你们安排一下手术的事吧,我跟你妈谈这件事。”
“爸,您放心吧,我附中老师的爱人是市中心医院著名手术大夫,我会亲自上他家去送‘红包’,让他精心地给妈妈做手术。”
“还需要送‘红包’吗?这不是正常手术吗?”苏文轩问道。
子骞说:“爸,这您就不明白啦,手术哪有不送‘红包’的?哪个病人敢不送啊?咱们条件好,多送点,让大夫更精心一些。爸,这事您就不用管啦,我和紫薇姐全权安排。”
三天后,鲁若灵住进了医院。第八天的上午八点钟,鲁若灵被推进了手术室。紫薇、子骞、徐冠英、婉贞,还有罗婷婷和蔡晓璨都在医院焦急地等待着。三个小时以后,鲁若灵被推进观察监护室,紫薇忙问手术大夫:“怎么样大夫?”手术大夫说:“手术还是成功的,但是……”“怎么,还有什么问题吗?”紫薇急切地问道。“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大夫匆匆地说。子骞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个个惊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好像悬在半空……
紫薇流着眼泪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抱着子骞抽泣起来。“姐,姐,不要哭!医生怎么说?”
紫薇擦了擦眼泪说道:“大夫说虽然手术成功,可是癌扩散到其他地方,妈妈的日子不长了……”紫薇的一番话让大家吃惊不小,罗婷婷捂着眼睛在轻声地抽泣,蔡晓璨也在不住地叹息。徐冠英说:“这是大家谁也不愿听到的,事既如此,愁也没有用。留两个人在这看护,其他人先回去看看爸爸,给妈妈准备点吃的,晚上陪爸爸来看妈妈。”罗婷婷说她要留下陪鲁若灵,子骞说:“好,就这样安排吧,姐,你也留下吧,和罗姨一起照看妈妈。”紫薇把子骞拉到一旁小声说道:“子骞,你明天抽空给紫萁打个电话。”子骞会意地点点头。
电话铃惊醒了紫薇,她揉揉眼一看,已经上午九点多,她赶紧抓起电话筒。“喂,哪位?”
“姐,我是紫萁!”
“紫萁?你在哪儿啊?”紫薇惊奇地问道。
“我在松江宾馆。一接到子骞哥的电话,我就急疯啦,赶紧和格里芬商量买机票的事。他说他想和我一起带着孩子来中国看望爸爸妈妈,就这样我们一起来啦。”
紫薇没有想到妹妹和从未谋面的妹夫和孩子一起回来,她兴奋地说:“紫萁,你回来就好!妈妈很想你啊……”
在电话中传来哽咽的声音:“姐,妈妈现在怎么样啦?呜呜呜呜……”
“不要哭,紫萁,我昨晚还在陪着妈妈,今天早晨刚从医院回来。妈妈能吃些流食,最近几天精神还比较好。”
“爸爸好吗?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自从妈妈手术以来,爸爸有些寡言少语,头发也白了许多。”
“我对不起爸爸、妈妈,这么多年没有回来。我曾向爸爸说起我要回来看看,可爸爸不理我,我也很生气。再加上实验离不开,就拖到如今……”
紫薇说:“紫萁,爸爸嘴上硬,其实心里还是想你的。有一次我看到爸爸看着你的照片发呆了很长时间,他心里是挺痛苦的。你回家住吧,紫萁,带着妹夫和孩子。”
“不,我不能回家住,爸爸不原谅我,我怎么能回家住?你下午先带我看看妈妈吧。我住在B座302房间。”
“好的,下午两点我准时去看你。”
紫薇准时来到松江宾馆,远远地就见紫萁站在大门口。“姐姐,姐姐,”紫萁边喊边跑过来拥抱紫薇,姐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你没有变,没有变呀,紫萁,十年啦,你还是那个样子,那样娇小秀美。”“姐姐,你也没有太大变化,仍然很有风韵。快,快跟我来。”紫薇随她来到宾馆房间,见到一个黄头发、蓝眼睛、高高个子的男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黄褐色的络腮胡子很浓密,看上去好像有六十岁左右,旁边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
“姐,这是罗伯特•格里芬,”紫萁介绍说。
“你好,紫薇小姐!”罗伯特礼貌地伸出手,紫薇也伸出手礼貌地说:“你好,罗伯特!”紫萁对着小男孩说:“快叫大姨,Tony!”
“大姨好!”
“汤尼好!”紫薇高兴地拉着汤尼的小手说,“你几岁啦?”
“三岁啦,”汤尼回答得很流畅。紫薇看着她这个三岁的小外甥满心欢喜—— 金黄的鬈发,蓝蓝的眼睛,白净净的皮肤,一个十足的“洋娃娃”。
“姐,咱们快去医院吧!”紫萁催促道。
紫薇领着紫萁一家三人打了个出租车,不到十分钟就来到了医院。他们匆匆赶到病房,病房里已有婉贞和罗婷婷守着,还有来看望的夏露和欧阳玉荷。紫萁走到母亲的病床前,看见母亲躺在床上闭目休息,头发已经花白,原来很丰润的脸变得灰暗消瘦,颧骨高高的,眼睛深陷,一双手有如枯树枝…… 紫萁见这般光景,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她“噗通”一声跪倒床前,用手紧紧地捂住嘴,怕惊动了母亲。这时鲁若灵慢慢地睁开眼,看了看周围的人。“妈妈,妈妈,”紫萁拉着妈妈的手,呜咽着。鲁若灵眯缝着眼,仔细看看跪在床边的女人,喘着粗气说:“紫萁,你回来啦……”“妈妈,紫萁回来看您来啦,妈妈,妈妈,女儿对不起您,请您原谅!”妈妈听到女儿的话,眼泪簌簌地从眼角流下,手也用力地握了握,紫萁感觉到了母亲的微弱力量,她轻轻地吻了吻母亲的额头。母亲轻声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还以为看不到你啦……”紫萁抽泣得说不出话来,母亲用手拍拍床边,示意她起来坐在床边。紫萁站起身来,向汤尼摆摆手,汤尼走到床边。“汤尼,这是外婆,快叫外婆!”“外婆好!”小汤尼乖巧地叫了一声。鲁若灵露出了笑容,拉着汤尼的小手,说:“乖孩子,我的乖孩子……”随之老泪纵横,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紫萁眼里含着泪水,用手指轻轻地梳理母亲的花白头发,站在周围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自从看到紫萁和小汤尼,鲁若灵的精神好了许多。为了方便照顾,经医生同意,紫薇、子骞把母亲接回家里,这样每天都有爸爸的陪伴,两位老人可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紫薇、子骞劝说爸爸接纳格里芬教授这个“洋女婿”,苏文轩被外孙子的一声“外公”所感动,最后同意和这位“洋女婿”正式谈一谈。
“苏教授,您好!很荣幸在您的家里和您会面!”格里芬十分绅士地寒暄道。
苏文轩也客气地回应说:“很高兴见到您,格里芬教授。我的女儿嫁给您已经好几年啦,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苏教授,请您允许我更正一下您的说法,您的女儿不是‘嫁’给我,而是我们相爱结婚。您是留英博士,我想‘marry’这个词,最好不要翻译成‘嫁’,那样就有点轻视妇女的味道。我很喜欢中国文化,紫萁是非常优秀的中国女性,聪明、有个性,我很喜欢她,所以我们就相爱啦,结婚啦。今天是第一次见‘岳父大人’,请您为我们祝福!”
苏文轩见眼前这位“洋女婿”很坦诚,便说道:“‘嫁’字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对女性的歧视,它是中性的,就是结婚的含义。所以我女儿‘嫁’给你,就是我女儿跟你结婚。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你喜欢,我很高兴。我国《诗经》上说‘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意思是说,没有媒人就娶不到妻子。这当然是中国古代的观念,不过这个‘媒’字,也可理解为‘中介’或‘纽带’,大概是‘medium’的意思吧,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甚或是一种观念。我倒想知道,你所以要和紫萁结婚,你觉得能把你们两人聚到一起的是什么?”
“苏教授,我的岳父大人,”格里芬笑了笑说道,“如果说我们中间有个‘medium’,那么,我可以说,那是对科学试验的执著。在我的实验室里,紫萁是最认真、最专注的一个,我喜欢这种精神,而且我喜欢东方女性的温柔,更喜欢中国文化——孔子学说、古典诗词。紫萁教给我不少诗,我很喜欢。”
“还有两个问题我想问你,紫萁去美国十年不回,是你不让她回来吗?紫萁是单位派出,留在美国不回,没有为自己国家服务,你怎么看?”
“是的,紫萁来美国已经十年,前四年主要是学习、读书,同时在我的实验室里做实验。她博士毕业后继续在我的实验室工作,我们恋爱、结婚。我曾劝她回国看望父母,可是那个时候,她主持的实验没有完成,我说可以换人,但她说换人会影响实验的成功。您知道,我们生化实验,有的要好多年才能出结果,中间不能中断。紫萁宁可忍受对亲人思念的煎熬,也要坚持把实验做完,这种为科学而牺牲的精神,我尤其佩服。中国有句古话,说‘忠孝不能两全’,我认为,她对科学的忠诚,影响了她对父母的孝顺,情有可原。第二个问题,对自己的祖国做贡献,我是非常支持的。这次来中国,除了看望父母亲,紫萁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到原来她工作过的生化研究所搞合作项目。她有一个重大研究成果,已经和美国一个医药公司搞了合作,可制造出一种癌症免疫系统治疗的新药物,这是癌症病人的福音。我们已经和松江生化研究所谈好,准备搞合作开发,这也是紫萁对祖国的贡献。不知岳父大人是否满意我的回答。”
苏文轩满意地笑了笑,说道:“你的考试通过啦!你的中文说得很好,我很满意。”
格里芬也呵呵地笑了起来,一扫方才严肃紧张的气氛。他说:“岳父大人,紫萁是我的最好的中文老师,我要感谢她。既然我合格了,我也会按照中国传统孝敬父母。孝敬父母,应该是普世价值。不过,我不能跪下,我可以向你们行礼!”
苏文轩没有想到这个“洋女婿”不仅是个知名科学家,而且还是个很有人情味的男人,心里暗暗为紫萁选中这样一个男人感到骄傲。两人从书房走出来,紫萁看到爸爸和格里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她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格里芬上前吻了一下紫萁,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连声说:“My dear,我考试合格啦,我考试合格啦!”苏文轩笑着让他俩坐下,说道:“紫萁,格里芬先生向我解释了一切,我理解了你们……”紫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流下了感激与喜悦的眼泪,她扑到爸爸身边,搂着爸爸的脖子,撒娇似的吻了吻爸爸的面颊,说:“爸爸,女儿对不起您啦,谢谢爸爸的理解!”然后站起身对着格里芬说:“You see, my father is a kind and liberal-minded father”。苏文轩哈哈大笑,对着他的“洋女婿”说:“格里芬先生,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开明的爸爸’?”格里芬高兴地说:“当然,当然!谢谢岳父大人的理解!”紫萁说:“爸,以后您就叫他罗伯特好啦。”苏文轩看着格里芬说:“好啊,以后我就叫你罗伯特。来,小汤尼,让外公抱抱你。”
站在一旁看着大人说说笑笑的汤尼只是瞪着大眼睛,惊异地望着妈妈,紫萁把他拉到外公的怀里,苏文轩轻轻地把他抱在腿上,亲了亲他的小脸蛋。紫萁怕累着爸爸,便把小汤尼交给格里芬。苏文轩说:“紫萁,我看你们三个可以回家来住啦,也让你妈妈多亲亲小汤尼。”格里芬抢着说道:“岳父大人,就不打扰您老人家啦。我看可以让紫萁和汤尼留在家里住,我还是回到宾馆,这样可能方便些。”紫萁说:“爸,我看这样行。他在宾馆整理合作的材料,我在家多和爸妈聊聊,您说呢,爸?”“也好,”苏文轩说,“晚上可以让罗伯特过来一起吃饭。你妈妈近几天精神还好,你们这两三天抓紧去谈合作的事,孩子留在家里,白天有紫薇、婉贞她们来照顾,你有空就回来看看孩子,免得孩子想妈妈。”紫萁说:“汤尼两岁就去了幼儿园,习惯了离开妈妈,白天问题不大,只要有人陪他。”苏文轩说:“这几天你还要抽空去见见盈盈,或者叫盈盈过来,你们母女见见面,好好唠唠。”紫萁眼里噙着泪水,叹息道:“真的对不起盈盈……”
紫萁他们走后,苏文轩来到鲁若灵的房间。他倒了一盆温水,把毛巾浸湿又拧干,轻轻地擦了擦鲁若灵的消瘦的脸,又擦了擦她的双手。鲁若灵望着苏文轩,眼角里含着泪,说道:“扶我坐起来,我们坐着说话。”苏文轩把她扶起来,用两个大沙发垫放在背后,让她靠在床头上。“这样舒服吗?”苏文轩问,鲁若灵微笑着点点头。
“文轩,我这一病拖累了你和孩子…… 你看,你也瘦了许多,白发也增加了不少。”
“若灵,只要能照顾好你,多几根白发算什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文轩。这次紫萁回来怎么样?我们的‘洋女婿’好吗?”
“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呢。我和罗伯特认认真真地谈了一次话,发现我们的‘洋女婿’真的很不错,他喜欢我们的紫萁,喜欢中国文化,是个严肃的科学家,而且很有人情味。他解释了为什么紫萁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国,他们要和松江生化研究所搞个合作项目,开发一种治癌症的新药。”
鲁若灵说:“你还生紫萁的气吗?”
苏文轩摇摇头,笑着说:“我误会了咱们女儿,以为她忘本,忘了自己是中国人。看来她还是随时想着这个家,想着为祖国做贡献。这个项目能合作成功,这对国内患癌症的病人是个福音啊。”
“阿弥陀佛,这是做善事啊!”鲁若灵双手合掌,继续说道,“我相信我们的女儿不会选择错……”
“是啊,我挺满意这个‘洋女婿’,我们真是不应该有偏见啊!”苏文轩坐在床边紧紧地靠着她。
“文轩啊,这回好啦,你们父女间的怨气、误会就算烟消云散啦。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
“什么事啊,若灵?你就说吧。”
“文轩,我自己知道没有几天啦……”
“别这么说,若灵,”苏文轩转过头来,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不会有事的!”
鲁若灵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也一只手握着她的手,两个人都觉得一股热流通遍全身……
“我的日子不长了,文轩,我走后,让婷婷过来跟你做伴。孩子们都忙,没有时间照顾你呀,我不放心。”
“你不用担心,暂时我还能自己照顾自己。婷婷过来,恐怕孩子们心里不痛快。”
鲁若灵用恳求的语气说道:“文轩,就算我求你,一定让婷婷过来,你们也互相照顾,你们本来就是天生的一对。这一辈子你能和我守在一起,我就很知足啦,感谢你对我的恩爱……”
“若灵,我要谢谢你,你关心照顾了我一辈子,我离不开你呀!”苏文轩哽咽地说,“下辈子我还找你……”鲁若灵还要说什么,却干咳了几声。苏文轩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拿过一杯水,鲁若灵喝了几口,显得很疲惫。
“好了,若灵,你累啦,休息吧。”苏文轩又扶着她躺下,看她闭上眼休息,才离开她的房间。
紫薇、子骞知道爸爸和紫萁和好如初,都非常高兴,也为紫萁找到这么好的丈夫感到骄傲,更为有汤尼这么漂亮可爱的孩子兴奋不已,谁见了谁都想逗逗他,紫薇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万人迷”,小汤尼成了全家的欢乐中心。紫萁和格里芬与松江生化研究所签订了合作项目书,紫萁被聘为该研究所的外籍特聘研究员,研究所所长为此特意设宴招待了格里芬先生和紫萁。因实验室有重要工作等他回去安排,格里芬先生提出先行回国,让紫萁和汤尼再留一段时间陪陪家里人。格里芬走前特意再次来看望病重的岳母,并以基督徒的祷告形式祝福她早日安康。
送走格里芬后,紫萁把女儿盈盈领到外公家。她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出国时女儿刚刚七岁,而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看到自己的女儿长得清秀、苗条,像一朵艳丽的牡丹花,自是心里欢喜。可是盈盈的眼神里,有一股冷冷的光,似乎不太认可她这个亲娘,无论紫萁怎样亲近她,她总是躲躲闪闪,不要妈妈靠近她,好像在她和妈妈之间设了一道防线。因为在她和爸爸的长期生活中,听到的都是妈妈只顾自己的幸福而把他们遗弃。
“盈盈,妈妈对不起你,让你受苦啦!可是妈妈也没有办法,只能加倍地补偿你。妈妈给你寄的钱够花吗?”
“都让爸爸拿去喝酒、赌博啦,给我很少,”盈盈冷冷地说。
“你爸每个月给你多少钱?”
“八十块钱,只够吃饭、零花。买戏装、演出服就没钱啦。”
“怎么这么少?我给你的,每个月至少二百块钱,怎么他只给你那么一点?买衣服怎么办?”
“外公给我钱买衣服。我演出需要化妆,也买不起好化妆品……”
紫萁心里很难过,一下子把盈盈搂在怀里,说:“好孩子,只要你学习、演出,一切费用我都给你!你把你的地址、邮箱告诉我,以后我把钱直接寄给你,好不好?”
“好,”盈盈淡淡地应了一声。
“叫一声妈妈,盈盈,”紫萁鼓起勇气让孩子叫妈妈。盈盈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望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我是你妈妈呀,盈盈,”紫萁期待着。盈盈走到门口,回头喊了声“再见!”紫萁瘫坐在沙发上,眼泪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她呜咽的声音惊动了苏文轩和鲁若灵,苏文轩从鲁若灵的房间走出来,看见自己的女儿坐在沙发上抽泣不止,便知道了怎么回事。
“紫萁,不要哭!”苏文轩在劝慰自己的女儿,“你应该想象到这样的结局,不过,需要慢慢来。孩子嘛,十年没见自己的妈妈,怎么和你亲近啊!感情需要慢慢培养……”
“是我的错,我的错!”紫萁边哭边说,“是我对不起盈盈,我没负起责任来。”
苏文轩说:“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慢慢弥补吧……”
鲁若灵感到自己的最后日子即将到来,她让苏文轩把紫薇、子骞和紫萁叫过来,她有话和他们说。苏文轩马上打电话给紫薇、子骞,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母亲的房间。
“文轩,你先出去,我想——单独和他们——谈谈……”鲁若灵的微弱的声音让苏文轩心里一阵疼痛。苏文轩回到了客厅,留下鲁若灵和三个孩子。
“妈,有什么话您就说吧,我们都在!”紫薇轻声地说道。
“紫薇,子骞,紫萁,妈妈要——走啦,”鲁若灵说着又咳嗽了两声,紫薇忙用手轻轻揉了揉妈妈的胸脯。三个孩子围在母亲的床边,强忍住悲痛,聆听母亲的最后声音。“我走后,你们要把婷婷姨——请来,陪你们的爸爸……”“妈,”紫薇要说什么,子骞暗暗用手捏了一下姐姐的胳膊,紫薇再也没有说什么。“你们要——”鲁若灵的声音非常微弱,姐弟三人都向前探着身子靠近母亲仔细听。停顿了一下,鲁若灵继续说道:“你们要向我——保证,就点点头……”三个人同时点头,鲁若灵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接着是不停地咳嗽……“妈,妈,您怎么啦?”孩子们齐声喊道。“爸爸,快来!”子骞向客厅喊了一声。苏文轩马上跑进屋里,拉着鲁若灵的手,看见妻子的表情有些痛苦。紫萁忙拿来水,子骞用手托住妈妈的后背,让妈妈喝了一口水。苏文轩见状知道不好,吩咐子骞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
医院里,大夫简单地检查了一下血压、脉搏,摇摇头说:“准备后事吧。”
子骞、紫薇赶忙打电话告诉徐冠英、林婉贞、罗婷婷、蔡晓璨、林亚伦、夏露、宗立本等亲朋好友。不大工夫,病房里挤满了人。罗婷婷挤到前面,跪在床前,握着鲁若灵的一只手,泪水簌簌地落在胸前。“大姐,大姐,您放心地好好走吧…… 您的恩情我下辈子继续还您,我还做您的妹妹…… 大姐——” 鲁若灵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看罗婷婷,又看看苏文轩,吃力地把罗婷婷的手拉到苏文轩的手上,她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病房里一片哭声,紫萁哭得倒在地上,子骞忙把她扶起。
三天后,安葬了妈妈,紫萁又陪爸爸待了一周,然后带着汤尼回到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