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命途多舛婚恋不幸 地覆天翻老友重逢
春天没有给齐荣生带来丝毫的温暖和快意,他的心一直是沉重和郁闷的,似乎去年冬季的严寒随着他来到阳春三月仍没有散去。去年寒假前的批判会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成书记在全校大会上批评他说的是“混账话”,于是他便成了那次批判会的重点靶子,对此他仍耿耿于怀。他不服气,他认为他只是说了句实话。难道说实话也有罪?他外表文质彬彬,显得很温和,但心性却有一股拗劲儿。他想不开,为什么说了句实话竟遭到劈头盖脸的批判。尤其被逼写了检查,心里一直不是滋味。可偏偏祸不单行,个人的婚姻恋爱问题也出了麻烦。
齐荣生的经历十分坎坷。父亲是一个美术学院的教授,曾留学法国,专攻油画。因从小与迟家定了“娃娃亲”,出国前便与迟姓姑娘迟静娴结了婚。一年后迟静娴生下了齐荣生,她在艰难的生活中等待着丈夫的归来。三年后丈夫终于学成归国,但同时也带回来一个法国姑娘。于是齐荣生和母亲被离弃,齐荣生的父亲只是在经济上接济他们。齐荣生的母亲是旧礼教思想非常浓厚的人,决心自己带着儿子生活,虽然那么多人给她介绍对象,她都坚决拒绝。她把毕生的精力和心血完全倾注在儿子身上。在齐荣生的幼小心灵中,母亲是神圣伟大的,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母亲。“文革”的第二年,齐荣生的父亲因曾经画了一张反映“大跃进”、“人民公社”时工人、农民战天斗地的油画,而被他的学生污蔑为“反动画家”。因为画中有三面红旗被风吹得歪斜,而且倒向右侧。按地图的“左西右东”,那就寓意红旗被“西风”吹倒。当时他的学生和红卫兵们硬说这寓意是“西风压倒东风”,“三面红旗被吹倒”,加之老婆是西方人,他便成了“帝国主义走狗”和“反动画家”。在批斗中不堪凌辱而自杀,他的法国妻子带着女儿回了国,后来还是齐荣生的母亲收尸葬了他。母亲告诉齐荣生,虽然父亲离弃了他们,可是父子的血缘关系永远也无法割舍。每逢父亲忌日,母亲总是偷偷摆些供果纪念。虽然齐荣生恨他父亲遗弃了他们母子,可在母亲的影响下,渐渐淡泊了这种仇恨。
母亲最牵挂的是儿子的婚事,而齐荣生最牵挂的则是母亲的心情和健康。齐荣生大学毕业后,许多女孩追求过她。他的择偶标准很特别,最重要的一条,必须无条件地尊重和孝敬自己的母亲,将来必须和母亲一起生活,而且要能给母亲烧饭、洗衣、陪母亲说话。“文革”中的女孩能做到这一点的真是凤毛麟角。虽说齐荣生本人是大学教师,长得仪表非凡,但“臭老九”和“反革命”家属的名声却吓走了不少女孩。
后来经人介绍,与一个小学教师相识。这个女孩叫马丽薇,也是没有父亲,只有母亲和弟弟。人长得很漂亮,会做家务,对母亲和弟弟百般照顾,很会体贴人,性格温存,并对齐荣生提的苛刻条件没有异议。两人相处了一年多,在一九七四年的暑假,齐荣生领她回上海看妈妈。妈妈很喜欢这个姑娘,马丽薇对他妈妈也知冷知热,十分殷勤。在妈妈的催促下,两人在上海办了婚事。
回来后,马丽薇的妈妈有些不高兴,嫌齐荣生的妈妈太吝啬,没有给女儿置办多少衣服,更没有给她带回来“聘礼”,觉得自己吃了亏。女儿劝她不要想这么多,嫁人是为了人,而不是为了钱。可马丽薇的母亲却觉得自己吃了大亏,想办法要赚回来。第二年暑假齐荣生和马丽薇又回上海看妈妈,这次马丽薇的母亲硬是要跟女儿一起去。
到了上海后,齐荣生的母亲很高兴,热情款待马丽薇母女,并领她们逛了南京路和外滩。临走时,马丽薇的母亲提出要购买一批儿童服装托运回松江,以便她能偷偷摸摸地做点小生意。齐荣生母亲靠做工生活已很艰难,没有多少积蓄。可是为了儿子的脸面,她要变卖出嫁时娘家陪送的金首饰和仅有的一点积蓄去购买服装。齐荣生坚决不同意,他不能让母亲生活得更艰难。马丽薇心里有些不痛快,觉得齐荣生没有给她留面子,使自己在妈妈面前很丢脸。回到松江后,马丽薇的母亲对她说:“我原以为你婆婆很有钱,她丈夫是个画家,还不给她留下一笔钱?到了她家才知道,真穷!还是个‘反革命家属’,我们图个啥?你原来的那个对象多好,这么年轻就当上了连长,可你嫌人家文化低,不懂浪漫。浪漫值几个钱?那姓齐的懂浪漫,你跟着他喝西北风?嫁个‘臭老九’还光荣啊?丽薇呀,跟他离婚吧!”
“妈,别说啦!我心里乱得很。”妈妈的话让她想了很多,她的同事在背后曾议论过她为什么嫁了个“臭老九”,还背上个“反革命家属”。渐渐地她也觉得妈妈的话有道理,跟着个穷困的“臭老九”真的没有前途。妈妈每天都逼着她离婚,于是她决定和齐荣生离婚。齐荣生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听到马丽薇嫌弃他家穷,他毫不犹豫地和她离了婚。
关于离婚的事他没有告诉母亲,怕母亲伤心。他想,他要尽快再找一个对象,然后领着对象回去看母亲,这样母亲才不至于受到更大打击。
时间过了半年多,到了一九七五年的春天。一次偶然机会,他又遇到了一个女孩。一次他从新华书店回来,已是傍晚时分。他想教工食堂肯定已经关门,不妨在街边小饭馆吃一顿,反正是单身汉,在哪填饱肚皮都一样。他坐下来,要了一盘肉丝炒干豆腐和一瓶啤酒,便慢慢自酌自饮起来。一边喝着一边翻看新买的《我有一个梦》的中英文对照本。旁边桌坐着一个年轻女孩,也是一个人独自喝啤酒。那女孩不时地向他这边瞅,偶尔两人的目光相遇。女孩看着他笑了笑,他也笑着回敬她。那女孩搭讪着问:“大哥,看你戴个眼镜,手里拿本书,一定是个大学生啦。”
“哎哟,得谢谢你啊,太抬举我了,我有那么年轻吗?”齐荣生半开玩笑地说道。
女孩说:“你看起来挺年轻啊!你手中拿的什么书啊?”
“《我有一个梦》。”
“啊?《我有一个梦》?真好玩,我也有一个梦。”
齐荣生好奇地问:“你有一个什么样的梦啊?”
女孩叹口气,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句:“咳,有梦又有啥用?”说着喝了一大口啤酒,也许喝得太猛,呛得干咳了几声。“大哥,我可以到你那桌喝吗?”
看到姑娘如此大方开朗,齐荣生便未加思索地说:“好啊,那就过来坐吧。”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边喝边唠,很快就像两个老朋友似的。齐荣生自离婚以后,不仅情绪消沉,也颇觉形影孤单。今天能和这么个开朗的女孩交谈,也获得不少心里慰藉。
“你看,咱们光顾喝酒唠嗑了,还没问你尊姓大名。”
“我呀,哈哈,我叫唐孝弟。不像女孩子名是吧?是我爷爷给起的。”
齐荣生说:“这名字好啊!有出处,有典故,真的不错。”
“出处,怎么个出处?”唐孝弟好奇地问。
“你知道鲁迅先生的故乡绍兴吧?在绍兴有个‘三味书屋’。”
唐孝弟连忙说:“知道,知道,在中学语文课学过。”
齐荣生说:“在‘三味书屋’的抱柱上有副对联:至乐无声唯孝弟,太羹有味是诗书。你这个名字‘孝弟’莫非出自这个对联?”
“大哥,你真有学问呀!你是干啥的?”
“教书的。”
“教什么的?”
“教英语的。”
“真的?我也喜欢英语,可惜这辈子也学不上啦……哎,还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啊?”
“我叫齐荣生,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哎,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酒,不回家吃饭啊?”
“回家?哪是我家呀?咳,混一天算一天吧。你想听听我的身世吗,齐大哥?”
齐荣生说:“想啊,如果你愿意说。”
“齐大哥,我看你面相挺和善的,是个好人,我才跟你讲。现在坏人也不少啊,乱讲会惹麻烦的,是不?”
“我是个好人,你放心吧。”
唐孝弟笑了笑,开始讲述她自己的故事:
“我老家在浙江,五岁的时候妈妈得病去世。爸爸不务正业,好喝酒,后来娶了个老婆,她对我不好,常打骂我。我就跟爷爷奶奶在一起。爷爷奶奶去世后把我托付给住在唐山的姑姑家,我姑姑对我还好,供我念书到初中。但我姑夫总嫌我在家吃闲饭,所以六八年初中一毕业我就下了乡,来东北农村一个小山村的集体户。咳,别提那农村了,遭了多少罪没法说。”女孩的眼圈红了,声音有些哽咽。
“那后来呢?”齐荣生问。
“干活苦点还不算啥,最怕的是遭人家欺负。长得漂亮一点的女孩,常常就叫那些干部给侮辱了,反正你在他们手心里,不听话,你就一辈子别想出来。有个大队书记的儿子想跟我搞对象,把我吓坏了,他缠着我不放,还动手动脚……幸亏有个‘五七’战士,看我可怜,帮我开了个证明,去年我就‘因病’回城了。我寻思自己混饭吃吧,将来要能混个样,好好报答我姑姑。人得讲良心,是不?啥时候也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情啊!我没回我姑那,怕增加他们负担。集体户一个好姐妹家在松江,就这么奔这来了。原想找个活干干,挣口饭吃,上哪找呀?难啊!”
唐孝弟的一番讲述深深打动了齐荣生,他觉得面前的这个姑娘身世坎坷令人同情,但同时又是很有志气的姑娘,让他佩服。
“你的经历挺不平凡啊,真的让人同情,”齐荣生感慨地说。
“我不需要同情,齐大哥!路是人走出来的,得自己奋斗!”
“好样的,是得自己奋斗!”齐荣生赞同她的想法。
“大哥,你这书为什叫‘我有一个梦’呀?”唐孝弟把书拿在手中翻看着。
“这书是美国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的一个讲演,主要是讲他梦想将来的美国应该是种族平等、人人平等的国家。”
“嗨,谁都有梦啊,可实现就不容易啦!大哥,你在哪教书啊?”
“桃源师院。”
唐孝弟睁大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惊喜地说:“啊?你是大学老师啊,真不简单!”
两人越谈越热乎,真是相见恨晚,一直谈到饭馆快要打烊。临走时,唐孝弟还有些恋恋不舍,说:“齐大哥,下周二同样时间我们还在这见面好吗?”“好,一言为定。”
饭馆邂逅竟成了齐荣生浪漫恋爱的开始。唐孝弟的开朗活泼、坦率真诚和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征服了齐荣生;齐荣生的儒雅飘逸、谈吐不凡也深深地吸引着唐孝弟。两人很快就进入了热恋之中。一年多的相处,他们已开始讨论结婚的问题。一九七六年的新年,齐荣生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把离婚再恋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亲。母亲回信说,虽然离婚是个遗憾,但又找到一个可心的人也是很大的宽慰,并嘱咐他暑假一定带着唐孝弟回上海办婚事。唐孝弟也特别期望能早日看到她未来的婆婆,因为从小失去父爱母爱,她已在心中把她当成自己的母亲……
正当两人积极筹备婚事,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原来齐荣生教的班中,有个叫慕碧春的女学生曾对他表露过爱慕之情,而且还给他写过情书。那正是他和马丽薇刚刚离婚不久的时候。他的心情非常低落,每日里感到孤寂难耐,于是他便和那个学生谈了一段恋爱。后来他的同事刘芳老师知道了此事,便背后劝他,最好不要跟学生谈,免得惹很多麻烦。于是齐荣生便找慕碧春正式谈了一次话,要求立即停止两个人的恋爱关系,把慕碧春写给他的情书还给她,同时索要他给她写的信和情诗。谁知慕碧春对他十分依恋,声称今生非他莫嫁,执意要保留他的信和情诗。齐荣生只好慢慢冷落她,让时间来消融他与慕碧春的那段感情。可是当慕碧春得知齐荣生和一个“知青”谈上恋爱时,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难道我一个大学生还不如一个无业流浪的知青?”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被齐荣生欺骗了感情,一股报复情绪油然而生,她开始注意齐荣生的行动。有一次她偷偷地跟踪齐荣生,发现他和唐孝弟在校园里的伯乐山和静心湖旁散步。她突然走到唐孝弟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喊道:“你是谁?怎么和我的男朋友一起散步?”然后又面对齐荣生大骂:“你背叛了我,可耻!”弄得齐荣生面红耳赤,尴尬不已。齐荣生不得不向唐孝弟作解释,把他和慕碧春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好在唐孝弟比较通情达理,没有介意,并劝慰他不要往心里去,两人的感情更加亲密。而慕碧春则更加嫉妒唐孝弟和仇视齐荣生。
快到期末的时候,系里组织政治辅导员到学生中间了解教师情况,鼓励学生揭发教师中的资产阶级思想和背离教育革命路线的行为。慕碧春觉得这正是她出气的好时机,便给总支副书记林妮写了一封信,编造齐荣生如何欺骗她、玩弄她的感情并对她非礼和继续欺骗女“知青”的故事。林妮如获至宝,把这封信作为“重型炮弹”,射向腐蚀、争夺无产阶级接班人的资产阶级代表——齐荣生。林妮立即把此事向系里的杨组长和院党委成书记做了汇报。成书记认为这是教育战线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的典型事件,责成林妮组织力量、发动群众,大张旗鼓地进行批判。
“工宣队”杨组长本来就觉得知识分子比较虚伪、善于隐藏内心世界,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看了慕碧春的揭发信,他对自己的想法更深信不疑。他积极支持林妮发动群众对齐荣生进行无情批判。林妮得到杨组长的支持,更是如虎添翼,在学生和教师中做各种准备。但让她最头痛的是英语专业的教师,很难发动,因为他们都听苏文轩的,对自己圈里的教师一般都是维护,而绝不会去积极批判。她想,哪里都不是铁板一块,她会在一些青年教师中找到骨干分子。为了更有力地批判,她设法找到了唐孝弟。
“唐孝弟,我是外语系的副书记。今天我要告诉你,你的对象齐荣生玩弄女学生,被这个学生告发了,我们系准备对他进行大批判,严肃处理他。”
唐孝弟听了十分惊讶,连说:“不,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林妮说:“是啊,连我也不会相信。外表冠冕堂皇的齐荣生怎么能做出如此丑陋的事情?可这是事实!学生揭发的千真万确,你不能不相信。”
“齐荣生是好人,他不会做那种事!”唐孝弟坚持说。
“小唐啊,你太幼稚啦。你是个‘知青’,知识分子堆里的事你知道的太少。你受了骗自己还不知道,实在可怜。你是不是真的很爱她?”
唐孝弟点点头。
“你是不是和他有了那个关系了?”林妮想诱导出更有价值的内容。
唐孝弟低下了头,满脸通红地说:“我们马上就要登记结婚了……”
林妮笑着说:“哦,那好。我不想破坏你们的婚姻,但我要告诉你,你必须彻底揭发他,揭发得越彻底,对他越有好处。因为彻底揭发、彻底批判,他才能改正错误,也会减轻对他的处分。你愿意让他被开除吗?”
“开除?那么严重吗?”唐孝弟只觉得心在突突地跳,跳得很厉害。
“如果他不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开除是可能的。怎样才能让他深刻认识错误?那就是彻底揭发。所以只有你才能帮助他。”
“我怎么帮助啊?”唐孝弟天真地问道。
“很简单,就是写份揭发信,把问题说得越严重越能帮助他,要写具体事实,揭露他最丑恶的一面,最见不得人的那些东西。比如欺骗你,腐蚀你,强迫你和她发生关系等等。我们会根据你揭发的程度,来考虑对他的处分。你揭得越深,对他处分得就越轻。记住,三天内送来你的揭发信。你是个‘知青’,要相信组织,我们会保护你。”
唐孝弟毕竟涉世不深,从小就被教育相信组织,她哪里知道社会是这样的复杂。她按照组织的意图认认真真地写了封长长的揭发信,心想,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齐荣生被开除。林妮看了揭发信,满心欢喜,材料具体生动,这回可让齐荣生和他的支持者们出尽丑,证明英语教研室是资产阶级思想的顽固堡垒。
林妮亲自主持“揭发、批判齐荣生资产阶级人生观、世界观”大会。英语专业所有教师、学生和俄语专业的教师学生代表参加了大会。苏文轩坐在后排,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没有阻止了这个大批判会。他觉得没有必要开这么大规模的会来批判一个普通教师。他曾向杨组长提过建议,让齐荣生在英语教研室范围内做个检查,但杨组长没有同意。
第一个发言的是慕碧春。“我是齐荣生的学生,一开始我挺愿意听他的课,所以下了课我常问他问题。后来齐荣生就常找我谈话,开始时是谈学习,鼓励我个人奋斗,少参加活动。渐渐地就跟我谈生活,谈爱好,谈爱情。我一个学生不知道他是在腐蚀我,还以为他关心我。可是他越来越大胆地向我表白他喜欢我,他给我的诗中写道:
永远不会忘记
第一次见到你
我就心动不已。
你明亮的眸子
在我的脑海里
留下深深的印迹。
上帝的恩赐
把你推到我的怀里;
你给我的第一个吻,
让我全身颤栗
伴着无限的甜蜜……
岁月流金
无数个缠绵相伴
无数个遥相思念;
雨打柳叶
雪压梅枝
我们拥有一片蓝天……
我的心动
来得那样的自然,
你的吻
纯真得像一汪清泉。
奇迹在我们身上出现
你是否想过
愿与我
连理同枝
鸳鸯枕上共缠绵?
老师们,同学们,看看齐荣生的心里多么丑陋,多么阴暗……他跟我谈着恋爱,还同时跟一个流浪‘知青’谈,欺骗人家。齐荣生道德如此败坏,哪里配做个人民教师?”
接着杨威谈了他和齐荣生在一个教研组工作的情况,说齐荣生只顾业务不闻政治,而且宣扬个人奋斗,一脑袋名利思想等等。齐荣生原来的辅导员尤虎批判说:“齐荣生的名利思想、个人主义由来已久,在学生时期就埋头学习,对政治活动不感兴趣,还讽刺、打击积极要求进步的同学。”汤晓燕分析、批判了齐荣生脱离集体、只顾个人、孤芳自赏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随后又有几个学生揭发齐荣生有“师道尊严”,蔑视“工农兵”学员,偏爱学习好的学生,对学习困难的学生没有耐心,缺乏阶级感情等等。
大会快结束的时候,主持人林妮的发言掀起了会场的高潮。
“同学们,老师们,大家的发言都很好,充分揭示了齐荣生的严重的资产阶级世界观。我现在读一下他现在的对象唐孝弟的揭发信:
外语系的领导和老师们,我是一个因病回城的知青。在我生活困顿的时候,我遇上了齐荣生。他的华丽外表和文雅谈吐吸引了我,我被他俘虏了。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思想会那么肮脏。我们认识不久,他就要求我和他做那事,我不从,他就强迫我……甚至我在例假的时候他也不放过我,我疼痛难忍,他还那么疯狂……
看,这就是表面文质彬彬的齐荣生!”
会场一片哗然。齐荣生气愤地大喊:“扯谎,扯谎,纯属造谣!”李世冲老师站起来大声说道:“批判思想可以,不能搞人身攻击!”
有几个学生喊道:“齐荣生必须低头认罪!”有几个老师则大声喊道:“不准搞人身攻击!”会场顿时乱了起来。
关键时刻杨组长站起来说话了:“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今天对齐荣生的批判完全是正确的。对这样一个道德败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严重的人,不揭露、不批判能行吗?对他的丑陋灵魂的揭露和批判能算人身攻击吗?有谁还说这是人身攻击?”会场静得令人可怕。
“我认为这就是人身攻击!”突然,一个坚定而洪亮的声音从会场后面传来。苏文轩实在看不下去这种所谓“批判”,他无法忍受下去。“我不反对批判错误思想,我也不反对在人生观、世界观上挖掘错误思想根源。但不能对一个教师进行人身攻击!把教师私人生活中的问题拿到这样的场合,这是不合适的!况且这大多是一面之词,究竟事实的真相如何,还应该进行调查。据我所知,领导并没有找齐荣生老师本人调查核实过,这就更不足以为凭。”
英语专业的不少老师报以热烈掌声。老系主任苏文轩教授能站出来讲话,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齐荣生感动得泣不成声,杨组长惊愕地望着苏文轩,林妮的脸青一块、白一块,学生有频频点头的,有交头接耳议论的……
眼看会场越来越混乱,林妮和杨组长耳语了几句,然后大声说道:“同学们,老师们!今天会场出现的情况恰恰说明了阶级斗争的复杂性,长期性;说明了我们系还存在着严重的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同志们啊,提高警惕啊!资产阶级在向我们挑战,我们一定要把这场斗争进行到底!今天的大会暂时开到这里,下次会另行通知。”
人们开始离开会场,郑毅老师把英语教师叫到一起,让大家回英语教研室开会。齐荣生坐在那里,一脸羞愧的样子。郑毅老师说:“今天的会大家都参加了,会的最后结果大家也看到了。我个人认为,苏教授的意见是完全正确的!我完全赞赏苏教授的这种无畏精神。诚然我们不能否认,齐荣生老师在处理个人生活问题上有失误、有不当之处,但这毕竟是个人生活方面的问题,不能就此小题大做。大家都发表一下意见,以便统一下我们的认识。”苏文轩忙说:“我也不是什么无畏精神,我只是实在看不下去对教师的这种羞辱……”
李世冲、吴雅芳、谢晓娟、刘芳、富鸿凌以及方德修教授等都表示同意苏教授的意见。吴雅芳老师特别指出,林妮在学生面前那样丑化一个普通教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令人不解。汤晓燕和杨威也表示会上那么详细地谈男女间的事不妥。
“我,我对不起大家啦!”齐荣生突然站了起来,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有错误,我不检点,给英语教研室丢了脸,辜负了苏教授等老师们对我的培养,也辜负了大家对我的维护和帮助。谢谢大家啦!”他说完坐下来,捂着脸不停地抽泣……郑毅最后说:“好,看来我们大家的看法比较一致。当然,我们还要对齐荣生老师的错误和思想上的问题进行批评教育,也希望齐荣生老师认真对待,在教研室里做深刻检查。”
两天后,突然传来消息说,学校的军宣队、工宣队即将撤离,省委和省教委将任命新的书记和院长。一周后,新的任命传达到各系:郑宏坤为院党委书记,知名教授、原教育系主任胡浩仙为院长。成书记和杨组长走后,林妮立即觉得六神无主,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也不知学院新的领导有何新的安排和打算。所以外语系的工作暂时处于半停顿状态,对齐荣生的批判自然也就搁置起来。
自从那次批判会以后,唐孝弟找过齐荣生几次,解释为什么写了揭发信,请齐荣生原谅她。开始时齐荣生要坚决和她断绝关系,可是唐孝弟苦苦哀求,说明自己上了林妮的当,以为这样会帮助他,所以才写了那样的揭发信。看齐荣生始终不肯原谅她,她便跪在齐荣生面前发誓说:“荣生,原谅我的无知,我是真心爱你的。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果你不原谅我,我唯有一死来证明我对你的爱!”两人毕竟相处了一年多,齐荣生也相信唐孝弟真的很爱她,只是因为太单纯、太相信组织而受了欺骗,所以,最后齐荣生还是原谅了她。两人商定假期按原计划回上海看妈妈,唐孝弟提出先去唐山看姑妈,在唐山等候齐荣生,然后再一起回上海。唐孝弟万万没有想到,她的这一决定便成了她人生的终点。还没等齐荣生到达唐山,就发生了唐山大地震。齐荣生大为震惊,立即赶赴唐山,抱着一线希望能看到唐孝弟。经过几番周折和打听,才得知唐孝弟和她的姑妈一家全葬身在大地震之中。齐荣生仰天长叹:孝弟啊,你怎么离我而去?我们俩的命为什这样苦?孝弟,孝弟……他忍着万分悲痛回到上海,进门就跪在妈妈面前哭诉:“妈妈,儿子不孝,没有给您带回儿媳……”妈妈得知这一切之后,安慰儿子道:“儿呀,这是天命!旦夕祸福无人能晓,不要太难过啦,还得好好生活下去,不要回头,往前看吧……”齐荣生回到学校以后,苏文轩教授和一些老师们都来看望他,安慰他,使他深受感动。但葬身在“唐山大地震”中的唐孝弟却永远回不到他的身边,只能在他伤痛的心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