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 五彩描金花蝶纹攒盘,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
《红 楼梦》中探春在大观园起诗社,因忘请史湘云,宝玉的丫头袭人便想出一个合理的法子弥补——拿着碟子去送吃食。这碟子是缠丝白玛瑙,吃食是园子里新结的果 子:红菱、鸡头。想来袭人这丫头,虽不识字,却也懂得器物之美与吃食搭配的学问。玛瑙为白,菱角与鸡头为黑,一黑一白,反衬中透着典雅。玛瑙为山石,红菱 与鸡头为水果,二者搭配,也可谓木石呼应。史湘云,虽贵为侯门,但自幼丧亲,无人照拂,想必袭人的美器美食准可可地暖在了她的心窝里。美食须得美器,这是 中华饮食文化的精髓,也是古人生活中的审美趣味。
农历正月,新春伊始。这会子,闲来无事,家人围聚一起吃美食、谈闲天是最好不过的了。吃食 可备下秋季收获的胡桃栗子、野蔬菜肴;盛放的盘子也得讲究,试想聊得正欢,瓜果菜蔬若一盘一盘地鱼贯而出,赏心悦目之余,倒是要被盘盘碟碟的堆砌扫了兴。 要能“毕其功于一役”,将各色吃食盛于一盘之内,“全盘而出”,既不耽误进食,又不扫了雅兴,说不定还能助兴增食,岂不快哉?当今天的人们不再止于舌尖的 快感,而有了不但要爽口、而且要怡心的需求时,其实早在几百年前的明代,古人已经替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这就是——攒盘的发明。
“攒盘”又 称“拼盘”、“全盘”,是盛放食物的器具。虽同属“盘”类,但独具匠心处单单在一“攒”字。“攒,聚也。”(《说文解字》)顾名思义,是以分割成数件的盘 相攒组合而成;“攒”另有移动之意,对盘而言应是“能移动之盘”。因而,攒盘就是若干体量均等、形制规整、各自独立却又相互勾连的小盘组合攒聚而成的整 体。
攒盘最大的优点在于与众不同的盛装效果和展示功能。以前的盛放器皿多单个和独立出现,各自为营,缺乏联系和整体感,盘子一多,恐见狼 藉,而攒盘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一孤立和尴尬。试想若干等量、互嵌的小盘,盛上各色瓜果、小菜和点心,瓜果五颜六色、菜蔬荤素穿插、点心酥软搭配,形状上块、 片、丁、丝互补,味道上酸、甜、咸、辣皆宜,最后攒聚成一个整体,该是一道多么赏心悦目、怡心怡口的菜肴?而且拿取和收纳都十分方便,又巧于展示,完全避 免了杯盘狼藉的尴尬。人只道盛放器皿多单个和独立,谁料这一巧思,竟变幻出如许模样,实在可怜可爱。
清·康熙 五彩描金花蝶纹攒盘,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
一 组攒盘的组成,少则五件,多则达二十多件。数量少的,可据块数多少为攒盘讨一个命名的好彩头:五子、七巧、八仙、九子、十成;组件多由内外两层、三层组合 而成,互嵌为各式各样的形状:有时是寓意天圆地方的圆形、四方、六方、八方,有时是意化为自然花草的叶形、牡丹花形、梅花形、莲花形、葵花形、菱花形,外 部配以各种质地的套盒相盛,以便和盘而出;色彩有青花、粉彩、三彩、五彩、色地轧道、斗彩、贴花、印花等;纹饰则以四时花鸟、人物山水、吉祥符号、福禄寿 字等描绘;材质则有陶瓷、景泰蓝、珐琅、铜质、大理石、木质和布漆等,适合各种人群。不断蜕变的组件、形制、色彩、纹饰、材质,让攒盘玲珑秀气亦不少气 量,精工细巧亦不乏实用。
如果说单盘是一篇汉代策论,条分缕析、中规中矩,那么攒盘则是一篇明清小品,精致优雅、清嘉婉媚。
实 际上,攒盘正是始于明代万历晚期。早先它只是盛放食物的礼器,只在节令、婚、丧、嫁、娶等节日里款待宾朋;后来其实用功能日渐显豁才成为寻常百姓饭桌案头 的日常器具,亦飞入宫廷变身皇宫贵族餐厅茶室的必备之物;再后来,攒盘的形制愈发精研,又成为文人雅士的赏玩之物。攒盘之所以在彼时出现,且逐渐淡了礼 数、多了日常、乃至成为雅玩,是不是正与明清小品独抒性灵、意在情趣、韵味流转的时代风气相关?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联想。
攒盘成器较难,极考量功夫。由于每组分别有十几块、甚至几十块组成,需有极其严格的设计,并准确把握各部分的尺寸,才能使各个体组合严密、不留缝隙;无缝密合基础上,还必须使各自单体互相呼应,不能有拼凑凌乱之感;整体器形还需美观,不能顾此失彼。
以 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清康熙景德镇窑五彩描金花蝶纹攒盘为例,该攒盘是由4个内盘和8个外盘共同组成的葵花式攒盘,造型优美,设色雅致明丽,构图疏朗有 致,在釉色莹润的白色胎体上绘以四时花卉和果实,间以姿态各异的蝴蝶穿插,蝶恋花里意趣盎然。最匠心处,莫过于它的工艺。虽由单个的12个小盘组成,但组 合起来却不见缝合线,只因单体之间弥缝紧密,浑然一体,棱角分明、规整挺拔;每个单体小盘的边缘设置了宽为1厘米的边沿,不仅有效避免了边沿的变形,而且 便于拇指着力,便于拿取、盛装、挑选和洗涤;单体高度尚浅,是考虑了一次性食毕的需求,以保证食物常用常新;整个攒盘边沿饰以红彩“万”字锦地和描金 “寿”字,既有把各自独立的12块小盘聚拢之意,也有灵动韵律之感;最难得的是单体组合而成的整体效果,一改传统陶瓷对称平稳的静态美基调,在静态的葵花 式外形中分割出动态美的造型来,均衡却不凌乱,规整却不呆滞,似一朵轻云刚出岫,真真把实用性和美观性做到了极致。实实在在拿捏人的功夫,不敢也掺不来 假。
明万历青花五彩镂空龙纹攒盘
攒盘始于明代万历晚期,兴盛于康乾盛世,并延续至晚清以及民国,其发展轨迹,犹如历史上任何一门艺术一样,早期大多质朴清新、中期雅致瑰丽,到了晚期难免流于奢华迷离,直至遁入民间,接了地气,再次朴实无华。这一充满意味的循环,值得我们沿原路探访。
明 万历时期,攒盘的材质主要是瓷,代表性的装饰是明嘉靖和万历年间最富盛名的“青花五彩”:集釉下青花装饰与釉上五彩装饰为一体的陶瓷装饰。具体来说,“五 彩青花”中的“青花”是指先以含“钴”金属颜料为着色剂的“青花料”的釉下颜料在磁胚上描绘图案,再施上一层透明釉,接着经过1300度高温的烧制,最后 使胚上装饰呈现白底蓝花的装饰效果。而“五彩”指的是在釉面瓷胎上绘以红、黄、绿、紫、黑等颜色,经760-800度低温烧,最后形成五彩缤纷的图案。大 红大绿的釉上彩、配以稳重素淡釉下蓝,色彩明艳、健康朗润,便形成了明万历年间最具代表性的攒盘——青花五彩瓷攒盘。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时期的攒盘在造型 上,虽在一个整体器形内分割成若干部分,但彼此尚不能移动,它为后世创造出功能齐全、拿取方便的攒盘奠定了参考的基础。
清中期铜胎画珐琅九子攒盒
明 万历时期的攒盘,还略带“初来乍到”的“羞涩”:大红大绿的质朴健康之外,不免少了些褪去“拘谨”后的精致和典雅。清代康熙时期,制瓷技术不断发展,瓷器 原料和制作愈加精致和规范,攒盘也自然向精致一路迈进:瓷攒盘不仅胎体细腻,犹如“糯米汁”般白嫩细滑,而且“胎体薄、分量轻”,实在精巧雅致。此时的攒 盘,使用更广、品种更多、制作更精良。品种在万历青花五彩攒盘的基础上,又增添了五彩描金攒盘、色地三彩攒盘和素三彩攒盘等;式样则有圆形、六方形、八方 形、叶形、梅花形、葵花形、菱花形、莲瓣形之分等等;造型也突破了分割成的若干部分不能移动的遗憾,洗涤收纳都很便巧。此时留世的攒盘精品,当属上文提到 的清康熙景德镇窑五彩描金花蝶纹攒盘。
清中期铜胎画珐琅白猿献寿桃形九子攒盒
清 代中期的攒盘,一改前代盛行的陶瓷材质,而采用质地精、产量少的清宫名贵铜胎珐琅器,这与当时皇帝喜好、百官争献,从而促成珐琅器的壮大很是相关。铜胎珐 琅器攒盘,相比于瓷攒盘,具备了金属的坚固耐用、不易破损、轻拿便取的优点,也显示了此时攒盘不惜财力和人力,力求奢华富丽的宫廷派式。此时的攒盘釉彩以 珐琅彩为主。珐琅彩是施在金属胎体上的一种料彩,具有彩色鲜艳、晶莹透明、华丽精美等特点。在金属胎体上施以珐琅彩的工艺最早出现在罗马帝国,元代由阿拉 伯人传入我国,清康熙时试烧,在清中期技艺全面提高和成熟。在铜胎上先涂以单色的珐琅入窑烧制,后使其表面光滑,接着以各色珐琅料绘饰图案继续烧制,最终 烧制成铜胎画珐琅。铜胎画珐琅攒盘大多以色地装饰为主,即在黄地、蓝地、绿地上绘制图案和纹样,称得上是锦上添花、做工繁密、华丽炫美。器物底部和口沿露 出的铜胎线条,又常常镀金修饰。装饰题材和表现纹样,多以具有吉祥如意、多福多寿的富贵纹路为主。铜胎画珐琅攒盘华丽富贵、繁复满密、装饰复杂多样、制作 精准奢华,可谓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但同时难免失之于题材的程式化和想象空间的表现匮乏,大多只局限于宫廷制作,民间罕有流传。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 个时期的攒盘在造型上,开创了集盖、攒盘、盘托为一体的配套器具的先河,不仅避免了赃物的落入、保证了食物的新鲜,而且有了托盘,便能“和盘托出”,省时 省力,这一人性化的设计,在后世的攒盘中得到了保留和继承。
晚清民国广彩人物花鸟九子攒盘( 盒)
花 开绚烂始转淡。同样的,当攒盘经历了清中期的璀璨绚烂后,在清末至民国时期,逐渐呈现质朴乡野、清新淡然之风。此时,攒盘已不是宫廷的专享之物,而在民间 广泛流传开来。攒盘的材质回归瓷器,摒弃了质地昂贵的铜胎珐琅器。虽质量大不如前,如胎质偶泛铁点、釉面枯节等,但倒颇符合乡野之气,对普罗大众来说,也 无伤大雅。此时攒盘为了适应各收藏群体,引入了清新雅丽的粉彩装饰、文人画意的浅绛彩装饰、纯净悠然的单色彩装饰、浓烟繁复的广彩装饰等;所涉及的题材, 也不再仅限于吉祥符号,而纳入了种种生活场景:母婴嬉戏、鹤童玩耍、写意山水、花鸟人文等。其形式,也在日积月累的过程中,逐渐规范和定型为九子攒盘。九 子攒盘由从里到外大小渐变、方向不同的三层单体组成。盘踞中央的是一正方形主盘,围绕主盘的是四个三角形的副盘,最外间则是紧围副盘,形体较大的四个三角 形边盘。边盘的四个直角被“凹形”处理,以便拿取时方便。整体造型,沿用和继承了铜胎画珐琅攒盘的“三合一”:即盖、攒盘、盘托的一体配套。所不同的是, 此时的盖、盘托多用红木和漆器质地。
此时期,文人画意的浅绛彩装饰攒盘很有特色。“浅绛”借用中国画的概念,原是指以黄公望为代表的水墨勾 画轮廓并略施皴擦、渲染以淡赭、花青的山水画形式。用在瓷器上,则指晚晴至民初,在瓷胎上绘以浓淡相间的黑色釉上彩料,再染以淡赭、水绿、草绿、淡蓝、紫 色的颜色,最后经650-700度烧制而成的低温彩釉。浅绛彩装饰,设色淡雅、文人气息浓厚、构图空灵,且开创了诗、书、画、印于一体的瓷上绘画先河。这 一颇具文人气质的装饰手法,正是清王朝瓦解后,卸职于御窑厂的画师们困于生计重操旧业时,在百转千回间寻求到的自我表达方式。
可怜可爱的攒 盘,在过往备受疼爱,在当下也颇受关注,在近年的拍卖会上,都有赏识的目光频频流连,从而成功交割的纪录。2005年,上海嘉泰拍行上拍的清康熙素三彩十 八子攒盘(一套),以4.18万元易主;同年,北京翰海拍卖会上,清咸丰粉彩无双谱攒盘(一套)以9.02万元成交;2011年,中国嘉德拍卖会上,清乾 隆“愕怡斋”款紫泥泥绘山水纹攒盘更是以74.75万元的高价拍出。横向比较来看,攒盘的价格并不高,但其升值空间较大,有着近400年的历史积淀,其价 值和意义定能在来日里得到彰显。低起步、高前景,攒盘对于初入收藏界的爱好者来说,未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美器。
精致优雅又不乏气量,精工 巧作又落在实处,攒盘堪居实用性与观赏性融合的典范,它不仅是中国古人生活态度、民俗情趣的寄托,亦是中国传统造物文化、人文思想、审美能力的承载。今 天,我们以“美器”定义它,接近它,且抱着仰慕之心,也是对古人生活态度、审美能力的肯定,对一种从容、雅致、性灵的生活方式的追慕。文/杏子 转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