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陪审员

   孙宁接过邮递员送来的一封法院的邮件，心里一怔，莫非中了什么暗箭，被人不明不白告上了法庭。

   他的这种心悸也不是多余的，美国的法律犹如一颗参天的大树，主干是联邦宪法，分枝是各州州法，其蔓叶是与之相应的大大小小的法律，构成一个庞大，纷繁和复杂的法律体系。    

   法律似蛛网状，其触角伸展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到总统选举，小至家庭纠纷，事无巨细，都套有法规，你稍有不慎，就会违法。               

   美国是一个有理不在街头炫拳头，而是在法庭上见分晓的国家。据不完全统计，美国人一生中上过法庭有三分之一。

   带着一份敬畏的心，孙宁打开信件，原来是库克郡法院来的录取通知书，他被选拔为陪审员。

   对孙宁来说，这当陪审员可真是他新娘坐花轿--头一回。悠悠万事，唯此为大，马虎不得，孙宁细细探究起这陪审员的规则和义务来。

   陪审员制度是美国法律和民主的基石。每个公民都有义务担任陪审员。随机抽样是挑选陪审员的第一步，机器抽到谁，谁就得去。但陪审员必须是良民，无犯案前科，且无语言障碍。对于老中，如果英语没有好到可断案的程度，最好知难而退，这回绝法院的杀手锏是一句洋泾浜英语：“NoEnglish”，法院立马会接受你的辞呈，肯定不会为难你。

   法律规定，陪审员履行职责期间，其工作单位工资福利奖金照发，挑战此法者将课以重罚。无职业者，法院给与一定补助。

   庭审期间，陪审员吃住在法院，犹如“双规”，不准回家，手机上交，不准打电话，不准用电脑，甚至不准看电视，报纸，他们得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为的是陪审员不受外因所干扰，影响他们的办案判断力。

   虽然这陪审员不好当，但有公民意识的人还是以此为荣，愿意担起社会责任，磨练人生阅历。

   最关键的是陪审员制度杜绝了法官独断专行，乱判“葫芦案”的弊端，也让那些想请客送礼，贿赂办案人员的人望案兴叹，摸不到门。

   一场五十年不遇的暴风雪从加拿大凶悍地横扫五大湖地区，成团成团的雪就像是从天上倒下来一样，芝加哥几小时就堆积了两英尺厚的雪，上千辆车被暴风雪埋在湖边大道上动弹不得，消防人员一个个把车上的人从雪堆里挖出来。芝加哥全城瘫痪了。

   天气原因，孙宁起了个大早，刻意打扮了一番，夹着公文包直奔法院。

   法院是一座欧式古典建筑，石墙，石柱和大厅中文艺复兴时期的石雕增添的这座建筑的古朴，庄重和雄伟的气势。

   法院大厅里，密匝匝只见人头。衣着入时的男男女女，有的在看书看报，有的在玩手机电脑，等待着法官的召唤。

   助理法官通告，今天开审四个案子，每个案子要十二位陪审员，从200来个候补陪审员中挑选。孙宁顿时感叹，阳光执法，公平正义，政府真是当回事，肯花血本。

   人权崇高，生命无价。陪审员握有生杀夺与之权，选拔合格的陪审员，是一个案子的灵魂，检辩双方争夺选拔陪审员的话语权，异常激烈。

   法庭上午九点准时开庭。

   法官，助理法官，检察官，辩护律师和被告各就各位。
   简短开庭仪式后，法官开始介绍今天的案子是DV (Domestic violence)，被告是一个中国小伙，有威胁老婆生命嫌疑，被库克郡检察官起诉。

   原来这对鸳鸯平时还是恩爱有加，那晚，为一件小事斗嘴，互不相让，小伙一东北大汉，豪气冲天，一气之下，恶语相向。老婆从未受到这种恶气，一不做，而不休，半夜三更跑到警察局，声泪俱下控诉丈夫威胁她的生命安全。

   美国的法律特别保护处于弱势的妇女儿童。三台警车呼啸着直奔小伙家，验明正身后，将他戴上手铐关进大牢。警方还对他下了不得接近老婆的禁令。老婆被送进了避难所避难。

   这小伙的老婆原本只打算让警察像中国警察那样上门调解调解，教育吓唬老公一下的，按美国的法律，打老婆是重罪，警察定会动真格，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把老公送进监狱。

   她知道闯了大祸，一时六神无主，恳求检察官撤诉。但检察官只给她三个字：“太迟了”。

   助理法官一口气点了十二个人的名，他们鱼贯而入走到陪审席上，孙宁的名字也在其中。

   法官现炒现卖，开始对他们进行电化培训。他告知陪审员是何方神仙，有多大的能耐，受多大的限制，林林总总，一 一道来。

   随后进入资格审查的关键阶段。“琳达！”随着法官的叫声，一位面目姣好的白人女郎站了起来。法官问她是否经历过家庭暴力的伤害。法官话音未落，这女郎的脸霎时由晴转阴，瞬间便嚎啕大哭起来。她说她的前夫是虐待狂，她不能忍受家暴，上星期离了婚，她说她最痛恨虐待老婆的人，对这样的人要杀一儆百，严惩不贷，云云。

   法官不为所动，安慰了她几句，明言告之她的这种经历和精神状态不可能对此案采公正态度，于是让她打道回府。

  “你打过老婆吗？”法官转而问另一位中年男人候选人。

  “本府只有老婆打老公，老公从不敢打老婆。”这人慢悠悠从座位上站起，耸耸双肩调侃道。全厅哄堂大笑。

  “油腔滑调，藐视法庭！罚你强制一星期社区劳动， 立即生效！”法官显然动怒了。

   空气顿时凝固了，人们瞠目结舌。那男人还未反应过来，庭警就把他带出了法庭，那阵势还真有点像“文革”揪走资派的味道。

   法官面带余愠，一一盘问候选人是否对中国人有歧视，自己或亲属是否经历过此种案件，直系亲属是否有担任警官，检察官和律师的，等等。法官一旦发现候选人有影响公正判案的嫌疑，即被打入冷宫，大有“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滥用一人”的架势。

   千呼万呼始出来。折腾一上午，12名候补陪审员被法官选出来了。孙宁囊括其中，松了口气。

   助理法官宣布，下午继续审核陪审员。人们面面相觑，何时是尽头？

   按当地法规，检察官，辩护律师都有剔除候选陪审员的权利。这是个凭印象，凭感觉，没有理由，不讲规则的游戏。各方凡是认为候选人不利于自己的，就会被剔除。也难怪，这是一选定乾坤的事。

   剔除，增补，再剔除，再增补，循环往复。法庭像走马灯，候补者像被玩猴把戏样唤来唤去，俨然像在演一场喜剧。此时，人已困乏，孙宁早先那种自豪和光荣感已荡然无存，只求早早结束这折寿的“选秀”。

   辩护律师剔出了两位女候补后，三方四国终于签下了盟约，12位候补扶正上任了。被告方还算有眼力，未将孙宁剔出出局。

   次日，暴风雨过去，太阳出来了。庭辩准时开始。小伙静静站在被告席上，乞怜的目光中泛着哀怨。

   检察官从座位上弹起来，“咔嚓”一声按下录音机的按钮，一个女人的哭声从扬声器中迸出，是小伙的老婆控告他老公朝她大吼，威胁要灭了她，把她埋在后院的狠毒话。检察官怒发冲冠，指控小伙谋杀未遂，请求法官予以重判，以绝后患。

   小伙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双手在颤抖。

   辩护律师从容出台，此人在风城享有“铁嘴”美誉，他庭辩经验丰富，出手凶狠老辣，赢过不少有名的官司。一分钱一分货，他的出场费是每天2000美元，身价不菲。

   律师的时间，寸阴寸金，顾客送电邮，打电话给他，也是计件收费，电话通话一次50美金。在这儿，没有大把银子，是打不起官司的。

   辩护律师并不客套，上场直捣主题，请求法官撤销此案，立即释放被告。

   他捋了捋领带，直陈理由。被告移民归化20余载，无不良记录，从未家暴，为人和善，资助慈善，实乃一标本式良民。他慷慨激昂，声如洪钟，青筋在他脖子上跳动：“夫妻争执，人之常情。清官难断家务事，谁能证明被告说过要杀老婆？！无证据！”他言之凿凿，有理有节。

   检辩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唾沫四溅，互不相让。看着他俩卖力的表演的德行，孙宁顿时觉得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辩方再出奇招，三个证人鱼贯入场，众口一词，陈述被告是模范丈夫，菩萨心肠。一证人还当场爆料，被告去年冒死从湖中救起过一溺水儿童，是活脱脱一个“洋雷锋”。

   法庭气氛逆转，审判会开成了英雄表彰会。辩护律师哪肯罢休，他乘热打铁，变守为攻，指控检察官枉故事实，追求政绩，起诉无辜，劳命伤财。这老兄手舞足蹈，皮鞋蹬得地板“嗒嗒”着响。他话锋一转，指着检察官说：“被告妻子违心告官，请求撤诉，你还执迷不悟，固执己见，霸王硬上弓，居心何在？！”

   检察官恼羞成怒，欲要反击，法官未准。

   轮到被告作自我辩护。小伙的英语表述既得体又到位，他先向法官和陪审团关注他家庭的纠纷表示感谢。他说自进入洋邦后，小心翼翼做事，夹着尾巴做人，从未有出轨的行为。他们夫妻恩爱，虽有争执，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那种，他断然否认说过要谋杀妻子的言论。他已被关三星期，工作没了，疲于应付官司，存款告罄，老婆进了避难所，现已家破财尽人散，不知路在何方。

   小伙双肩开始抖动，泣不成声。孙宁还从未见过男人这样伤心哭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老婆这次报官，他已心力交瘁。庭下几位白人姑娘也在悄悄揾泪。

   辩护律师脸上掠过一丝诡谑的笑容。案件进入关键阶段：陪审团表决。

  人们忐忑不安，静静等待结果。按法律，陪审团必须全票无异议判定被告是否有罪，如有一人有不同的意见，这案子就得流产，必须重审。

   一小时后，陪审团代表呈上一纸裁定书给给法官，法庭上人们顿时静得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大家翘首以盼，静候法官的宣判。

  “无罪！”法官一锤定音。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小伙冲上前去紧紧拥抱辩护律师，脸上挂着苦涩的泪水。

   此刻，孙宁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却像灌了铅样格外沉重，这是他第四次见识同胞的老婆告老公的案子了，每次，夫妻劳燕分飞的结局令人嘘唏。孙宁默默在心里祷告，愿那老公收监，婚姻完蛋的悲剧不会在这对夫妻身上重演。

  “慎思，明辨，笃行”，先贤的教诲理当铭记。夫妻争执，上诸法庭，两败俱伤，后患无穷，赔了婚姻又折银，实乃下下策。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
   社稷如此，家庭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