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
作者 地中海阿明
还有半个多月,就到圣诞节啦!马耳他的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有些人家还把背着礼品包穿着大红袍的圣诞老人偶像,挂在了自己家的阳台栏杆上或是窗台的外边;不知情的人看上去还以为是要入户偷盗的呢。反正孩子们高兴就行。
我们酒店为了招揽生意,特意增添了圣诞自助餐,圣诞套房,圣诞与新年喜庆大优惠礼品包!
王大胖子用胡萝卜白萝卜紫菜头和大山芋,雕刻出圣诞马车,新年灯塔,还有耶稣诞生在马槽里的故事场景,引来好多游客抢着在雕像的旁边拍照留念。酒店内外一片喜气洋洋。
总算下班了;还是像往常一样,我开着老胖子大他三十岁媳妇送给他的那辆宝马Z8,送老胖子回家,明天再接他上班。六年多了,一直如此。
“王师傅,讲点什么吧;这几年总听您的‘哼哼’教导,我觉得自己都快大学毕业了。”
“什么‘哼哼’教导,是谆谆教导!哎,以后你成名了,千万别说是我的学生。”老胖子摆出一副臭得意的样子。
“得啦,我不可能给您丢脸,因为我绝对不可能成名。行啦,快讲点什么吧,我都快睡着了。”
车窗外,临海公路的一侧,皎洁的月光撒在无边的大海上,荡漾着点点的金光,点点的银光,把本就美丽的地中海装点得更加富丽堂皇了!
“老话说得好‘痴心女子负心汉’,”老胖子总算开口了。我快速瞥了他一眼;还挺严肃的。这些年,我从他嘴里听到了不少从未听说过的故事。法国矿泉水的瓶盖儿已经拧开了,一仰脖‘咚,咚,咚,’下去了小半瓶。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润喉’。
“您要总这么‘润’下去,估计咱也就快到家了。”我把车速降下了一些;甭管他的故事多好听,安全行车绝对是第一的。尤其是在这夜间的临海高速公路上。
肥嘟嘟的小胖手拧紧了瓶盖,“我经历过一件事,让我对这句话有了不同的见解。”
“痴心男遇见白眼狼啦?”我猜测着。
“你别捣乱啊。二十年前,刚到马耳他的时候,我这个末流大学中文系的小讲师,所有的中文知识瞬间全部报废,彻底报废;英语也只会说‘早晨好,厕所在哪,’和在飞机上刚学会的一句话‘我需要工作。’可是,那时的马耳他政府规定,无论什么工作,只要是马人能干的,外国人就不许干;怕外国人抢了马人的饭碗。所以,哪怕你真的是有满腹经纶,身怀杀龙绝技,答案也只是三个字‘对不起。’”
“连洗碗洗车都不可以吗?”
“马人能干的,外国人不许干。这是一个原则。” 老胖子又润了润嗓子。
“那,您是怎么呆下来的呢?”我心想,要是按这个原则,连代驾应该都不可以干的;就是想把人逼走。
“这就是一个思维方式的问题;你就反过来想,什么是马人不会干的?那外国人不就可以干了吗?”老胖子一脸得意的样子。
“外国人不会说中国话!”我恍然大悟。
“教汉语是一个选择,但生源不好找,课时费也不多。手续和教室也是个问题。”
“那,……,”
“中医和中餐,这是中国人在国外生存的两大法宝!”
“可是,这也不是每个中国人都可以做的啊。”我都快三十二岁了,从来就没炒过一个菜。
“可巧的是,这刚好都是我的业余爱好。那天,鬼使神差,我就进了咱们这家酒店;
斗鸡眼皮特当时还不是经理,只是个领班;
“能为您做些什么?”
“我需要工作。”
“你会干什么?”
“我会做中国‘马杀鸡’。(就是中国按摩。)”
“太巧了,我们老板胳膊抬不起来了,你愿意试试吗?如果治好了,我们就把你留下来工作。如果治不好,我们是不会付你钱的。OK?”死皮特一脸不屑地看着我。
他们把我领到按摩室,几个大姑娘正在那揉捏老皮老板呢。我问了一下,说是在海边睡着了,醒了就抬不起胳膊了,右胳膊。”老胖子喝了一口水。
“您能治吗?”我有点担心。“半身不遂应该是脑子的问题吧?”
“俗话说‘艺高人胆大’,这跟我一点都连不上;我当时的情况是,再过两周找不到工作,旅游签证就过期了,乖乖地离境。‘穷极生疯’,我拼啦。我就按‘寒凉受风加落枕’去治疗;点穴,拔罐(用罐头瓶代替)和艾灸(五只烟卷绑一起),折腾了快一个钟头。皮老头自己说‘热啦,热啦,哎呀,能动啦!’
皮特惊讶的俩眼更斗了,不可思议!
“每天做一次,一星期应该就可以完全恢复了。”一个漂亮的金发大姑娘给我送上一杯冰咖啡,我抿了一小口,说。
皮特和老皮用马语嘟囔了一阵;‘一星期六十马镑,明天开始上班。’(一马镑当时约合人民币二十多块钱。)
我把冰咖啡一饮而尽;“有人给我七十。再见。”
“OK,那就每周七十。”皮特说。
“工资每周一结,一周两天休假,由公司给我申办正式工卡。”我把我当时学会的英语全都用上了。
皮特显得有些犹豫,我向门边移动了一下。
“成交!”皮老板亲自拍板了。
身份稳定了,工作稳定了,心情也变得踏实了。每天在按摩室里,四五个漂亮的大姑娘在眼前身后转来转去,屋里弥漫着各种不同味道的香水味,香型味,一开始我甚至被熏得有点头昏脑胀;但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说是按摩室,其实就是一个沙龙;有美容的,有减肥的,有做指甲的,还有专门给人拔毛的。”
“拔毛?拔什么毛?”我有些好奇。
“外国女人,不知是因为饮食问题还是人种问题,很多人的嘴唇上边都长小胡子,如果总不拔,就会显得很明显。还有她们的胳膊上大腿上胳肢窝和大腿根的毛发也都特别旺盛,如果总不拔甚至都不好意思去海边游泳。”
“那就用镊子一根一根拔啊?”我感到有点瘆得慌。
“那多费事啊;我看她们都是用化开的热松香抹在毛发上,用一种特别结实的纸覆盖上,压实,揪住一头,使劲一撕,‘唦!’连毛带松香全都下来了,皮肤立刻变得光滑了。”
“哎呦,您这一说,我身上长毛的地儿都觉得疼的慌;我平时往下撕一贴膏药还得运半天气呢,这不就是上刑吗。”我说。
“这人为了让自己美一点,什么苦都能吃啊。”老胖子苦笑着说。
“不过,这跟‘痴心女子负心汉’的反义词没什么关系吧。”我想尽快忘掉拔毛的痛苦。
“那是一天下午,我接待了一位老太太,她儿子陪她来治疗膝关节。”
“大概需要多长时间?”他儿子问我。
“四十五分钟左右。”我回答。
“四十五分钟以后,我在门口等你。”她儿子说完就走了。
“这老太太一看就是典型的没落贵族;手上戴着鸽子蛋大小的钻石戒指,晶莹透彻毫无杂质,不时地闪烁出刺目的光芒。我因为在国内做过两年珠宝生意,粗粗算了一下,以现在的市场行情,这枚钻石戒指换一辆宝马跑车,再加上一次二等舱豪华邮轮,地中海十日游,应该还有不少富余。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颗颗硕大粒粒精圆,我接过来的时候,用其中的两颗珠子相互蹭了一下,涩的挡手,应该是大溪地的精品。头上的蓝宝石发簪,耳朵上的红宝石坠子,名牌手表,手腕子脚脖子上的纯金链子,还有一只磁疗铜手镯,最时髦的手机,和乱七八糟什么的,摆满了一桌子。但是我注意到,她左手小拇指上的那颗蓝宝石戒指一直没有摘下来,偶尔闪烁出一道忧郁的蓝光;离婚戒指。
老太太脱掉鞋子,半躺半坐靠在按摩床上,聊起黑色的裙角,露出略显红肿的双膝。我用洁白松软弥漫着薰衣草香气的按摩巾,遮盖住她的上身和裙角,以免被按摩油弄脏。“说说你的情况吧。”我把电烤灯拉过来,准备开始为她治疗和按摩。
“我叫马丽亚,今年八十二岁,结过两次婚离过一次婚,老公去世三十年了,一直和我儿子生活,至今还没有男朋友。”老太太认真地说完,静静地望着我。我们俩先是对视着,然后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是问您的膝盖怎么样了!”
“我知道!”哈哈哈!老人舒心地笑着。“很长时间没和陌生的男人单独在一间屋子里了,没吓着你吧?哈哈!”
“没问题!”我笑着说,“至少我没有让您把衣服都脱了。啊?”
“好啊,我再给你来点刺激的。”老太太兴致勃勃地说,“你看我的乳房漂亮吗?”老人笑眯眯地看着我。
“这个,…… ”我真的有点犹豫了。
“没关系,说实话。”
“啊,挺,漂亮的。”
“哈!你看!我可以把它放在这,还可以把它放在这,还可以这样子,…… ”老人兴高采烈地舞动着手中的硅胶乳房,兴奋地脸都红了。
“你知道吗,啊?原装的被拿掉了,这个,这,这是癌症带给我唯一的快乐!”老人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我心中一阵酸楚;赶紧背过身去,把背景音乐的古筝曲调得稍微大了一点。
在古筝曲的陪伴下,老人闭上眼,静静地享受着烤电和按摩。三十多分钟过去了,“你觉得,人这一辈子,应该怎样选择爱情呢?”老人轻轻地说。
“爱情还可以选择吗?”我有些不解。
“当然,你是选择爱你的人,还是去追求你爱的人?这应该是不一样的。”老人连眼睛都没睁开。
“我当然选择我爱她,她也爱我的人。”我说。
“这是很难遇到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你觉得,女人的什么地方最漂亮?”
“……?”我感到有些意外。
“这么说吧,男人见到漂亮的女人后,一般都先看女人的什么地方?”
“是,头发吧?”我稍微思索了一下。
“哼,虚伪,”老太太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脸蛋儿乳房和屁股,这是每个男人一抬眼皮都离不开的三件套!还有人喜欢脖子的曲线,浑圆的肩膀,婀娜的腰身,美丽的小手,秀丽的双脚;日本人有一些怪胎,专门爱盯着女人的琵琶骨看!头发,哼,那只不过是掩盖你灵魂的一个借口。”老太太得意地望着天花板。
“你看我的膝盖怎么样?”
“有点红肿,说明里边有点炎症。不过,问题不大,……”
“我是问你,你觉得它们漂亮吗?”老太太认真地看着我。
又来啦,这膝盖不会也是假的吧。“如果没有关节炎,不红肿,也许,可能,……应该,对不起,我觉得,只要没有关节炎,就应该算是好膝盖。”我从来不觉得一个人的膝盖会有多么漂亮。
“你知道吗,我前夫就是因为我有一双漂亮的膝盖,深深地爱上我了。”老人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左手小拇指上的离婚戒指。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的一个夜晚,马耳他瓦莱塔港口,岸边泊位上停泊着许多高大的货轮和三桅帆船,那些身形灵巧的通勤快艇,有的满载着花枝招展的姑娘们,驶向锚泊在深海的大船,有的把心急火燎的水手,从大船接到陆地,往来穿梭。
码头边上是灯光璀璨一个挨着一个的酒吧,饭馆,卖烧烤的小吃摊位,舞场和游戏乐园。音乐声欢笑声和各种叫卖拉客的喊声,响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花香酒香烤肉的香气和令人陶醉的各种神秘馨香。
酒吧内的歌坛上,男女歌手在疯狂的演唱着,伴奏的乐师一样疯狂地陶醉在乐曲中;一位大提琴手趁乱竟然抓了半只香肠塞在嘴里,使劲嚼着。
杰森,坐在酒吧的一个角落里,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扎啤酒,右手抓着画板,左手飞快地画着速写;感到满意了,便停下来喝一口啤酒,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偶然间一抬头,呆住了;映入他眼帘的是年轻玛丽亚美丽的小腿和一双没有被短裙遮盖住的动人的膝盖!
杰森;我能请你跳支舞吗?
杰森彬彬有礼地站在玛丽亚的面前。
“杰森,我前夫,就是这样把我弄到手的。他自己说,‘最迷恋的就是我的膝盖’。他的许多灵感都是来自我的膝盖;那么多的作品,那么多的广告,他为我赚了那么多的钱!我们简直就像生活在天堂里一样。”
“后来,怎么就不在一起了?”我指了一下她小拇指上的离婚戒指。
“他把金钱和虚荣看的太重了。”
“他,没看上别的女孩儿的琵琶骨什么的吗?”我问。
“那倒没有。我这美丽的膝盖,就足够他痴迷一辈子了。”
“可惜现在发炎了。”我说。
老人看着我,我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
“分手后,您的第二任丈夫对您的膝盖也是那么迷恋吗?”我问。
“我的第二任丈夫,就是你们酒店皮老板的亲哥哥。”老人说。
“啊,怪不得,您这么富有呢;您随身带的这些首饰,就可以开个珠宝店啦!”我惊叹着。
“没有。我们当时结婚的时候,现在的酒店还是一片废墟呢。
我和杰森离婚后,分到了一笔财产,生活上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我不愿意整天无所事事,就依旧每天到离这不远的一个小酒吧打工。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我路过这里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在路边把几块大石头搬过来又搬回去,还不停地来回端详着。我感到十分好奇。“你这是在干什么啊?要不要我来帮你一下。”我忍不住问到。
“啊,我想在这里开两扇门,一大一小,可是总也确定不了他们的位置。”浑厚圆润的男中音震撼着我。这是我和老托尼第一次见面;夕阳的余辉让他古铜色的皮肤显得更加漂亮了,栗色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浓重的眉毛,鼻直口方,粗手大脚,周身洋溢着健康成熟男人特有的诱人魅力。
“你是要开饭店吗?”
“是酒店。住宿饮食加娱乐的星级酒店。”
“那你可以开三扇门;两边可以让带箱子的旅客出入,中间按一个玻璃大转门,显得非常有气势。”
“好主意!啊,我认出来了,你是那个著名的广告画家杰森的妻子!”
“前妻。我们已经分手一年多啦。”
“是啊。”
“托尼和我结婚的时候,只提出了一个条件;‘把和杰森离婚时分到的财产,全部退回。’他要创建一个绝对纯净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爱情世界。我们享受了二十八年人生最美好的婚姻生活。”老人缓缓地述说着,完全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中。
我用按摩油轻轻地揉摸着她那红肿的膝盖;“后来怎么就…… ”
“车祸。”
长时间的沉默。
治疗结束了。我帮老太太整理好衣物;“您儿子会来接您吧?”我说。
“他应该已经等在门口了。”老太太自信地说。
“我送您到门口吧。”我让老人挽着我的胳膊,陪她向门口走去。
我们的酒店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大厅坐北朝南,而东西两侧都是落地式的大玻璃窗。这样,每天都可以坐在大厅里,欣赏日出和日落的美丽景象。而今天,落日的光芒把整个大厅装扮成了金黄色,灿烂辉煌,感觉就像是走进了童话故事中的宫殿一样。
“噢,上帝啊!”老太太突然下意识地使劲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大厅酒吧靠窗子的桌旁,坐着一位老人;银白色的卷发被夕阳的光芒染成了金黄色,一身灰白色的亚麻夏装,腰板挺得笔直,用金链栓着腿儿的雷鹏太阳镜垂挂在胸前,脚下是一双浅棕色的意大利休闲皮鞋;面前摊着一张本地的报纸,手中的咖啡勺心不在焉地搅拌着杯中的咖啡,用的是左手。
“您……?”
“杰森。他总是像影子一样追随着我,三十年啦。”
送老太太坐上儿子的汽车后,回到按摩室,我一边整理着按摩床上的毛巾一边想;“这个老杰森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如果是真心喜爱,直接求婚不是更好吗?”
‘当,当,”有人敲门。
“请进!”我大声说。
门被推开了,“我可以做一下背部按摩吗?”站在门口的是穿着一身亚麻夏装的老杰森。”
“曾经的恋人分手后,再婚的妻子又成了寡妇,前夫又默默地追随了三十年;既没有交流又没有互动,这绝对是有病!到家啦!”我做出了最终的结论。
老胖子什么也没说,下车回家了。
“‘女人的什么地方最漂亮?’老太太的这个问题有点意思。”我一边开车一边想,“上次在海边游泳时,一个女孩儿从我身边的沙滩上走过,那脚豆儿长的是真漂亮,一个是一个的,废话,连在一起的是鸭子!”我果断地否定了自己。
“晶晶每次来找我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爱看她的脚脖子,感觉似乎充满了柔情;还有上学时同坐的一个女孩子,她的那个脑门儿看上去特别的漂亮,我每次考试时都要偷看她的答案……,
‘女人的什么地方最漂亮’,这应该是一道没有标准答案的题目;就像这高速路旁边的地中海夜景;你能说‘是月亮漂亮还是水面的波光漂亮’么,都漂亮!因为这是地中海的夜景。
就是嘛,就连阿Q都想和吴妈睡觉,虽然脚大了一点。
如果前夫还爱着前妻,说话!
脚下一轰油,车子也显得格外轻快了。
完
2024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