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了衣服，脸朝下，趴下》

 

          脱了衣服，脸朝下，趴下

 

                                         作者    地中海阿明   

         英国人总是具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而且盲目地自大；从英文中大写的“我”字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我曾经对他们的“自大”很不服气；有什么啊，‘自’‘大’再加一‘点’，不就是个“臭”字么？脱了衣服谁比谁能强多少？

         出国后，我特意到有英国人的海边去游泳，我曾经是学校游泳队的，在区级比赛中也拿过名次。可是到海边一看；“他妈的！（对不起，把国骂漏出来了。）”这儿的老外全都比我个儿大！虽然我过去的主项是蛙泳，但是为了长中国人的志气，我偏要游蝶泳！蝶泳的动作大水花大气势大，我就要让老外们看看华夏儿女在水中一展东方巨龙的雄姿！

         没想到，海水和游泳池的水完全不一样；估计前几下因为是憋着气，我的雄姿大概还可以，换气的时候一抬头，正赶上一个浪头拍下来，灌了满满的一口海水，又苦又咸；鼻子感觉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连脑门儿都觉得从里边往外疼的慌。我又坚持着比划了几下；一个戴着墨镜的金毛小伙儿架着救生艇过来了，两位救生小姐一人抓着我的一只胳膊像抓小鸡一样，一下子就把我从水中揪出来放到了救生艇的甲板上；“哥们儿你没事吧？”

         金毛墨镜坐在舵位上，笑呵呵地望着我，他右手扶着舵杆，左手扔过来一条橘黄色的大浴巾。两位救生小姐一边忙着给我擦身子一边不停的絮叨着；“呕，宝贝儿，你太可爱了。是啊，简直就是一只可爱的小宠物。你这么小就敢到深水区来，你就是一只勇敢的小猫咪。你是日本人么？”四只被比基尼泳装兜着的大乳房在我的眼前晃来跳去，让我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

“我是中国人！”我大吼一声，纵身越入大海。

         后来，我的一些朋友也劝我；不要再游蝶泳了。因为不光动作看上去像是溺水，脸上的表情也比较恐怖。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对游泳彻底丧失了兴趣。

         万事皆有缘。拿到“国际金融”专项的毕业文凭之后，我因为找不到工作，就到马耳他去旅游，散散心。没想到被一位一生都从事按摩工作的老先生看上了；

         “孩子，你的这双手如果不做按摩实在是太可惜了。别整天脚不沾地的在半空中梦游了；你想想看，谁会把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交给你管呢？你要是能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下去，前途应该还是不错的呢。”

         几乎是被强迫着请老头子吃了一顿晚饭，算是完成了拜师仪式。在他那间半地下室的按摩店中工作，一干就是将近十年。

         马耳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岛国；据说，在断臂维纳斯之前还有一个维纳斯，就是在马耳他发现的。这尊雕像没有找到头部，容貌也就很难确定了，但其身型之肥硕，已经远远超出所有雕塑艺术家的思维范围了；巨大的乳房，粗壮的腰身，竭尽所能如磨盘之大的屁股还有些微微上翘，把女性身体所有的特征都用夸张的手法表现到了极至。有人说，毕加索的灵感就是被这尊女神雕像激发出来的。大概是因为受了这种美学思想的影响，马耳他的女人都崇尚丰满；不管长的多胖，依然爱穿横条图案的衣衫。

         因为是岛国，所以在当今世界变的愈发疯狂的时代，这里却依旧朴风犹存；因为靠近意大利，这里的电视台就直接转播意大利的节目；因为曾经是英国的殖民地，所以在这里英语也是通用的语言。

        大概是两年前吧， 春节快到了，老按摩师全家回国度假，只留下我和小师妹晶晶盯店。

         “听说你们在马耳他小有名气啦？”一位身材十分高大的英国老头推开铝合金的玻璃大门，站在店门口，他似乎对自己浓重的伦敦口音感到很自豪。

“谢谢，您，哪不舒服？”我说。

“进来吧，亲爱的。这儿不像你想像的那么脏。”老头转身冲门外大声喊着。一个瘦小枯干满头白发的小老太太出现在门口，她还拄着双拐！

“我太太对伦敦的中国按摩店只有一个印象，那就是‘脏’。不过，你们这儿我觉得还可以，马马虎虎吧。”

“怎么比地面还低了三磴楼梯。能好到哪去。”小老太太嘟囔着，下到最后一磴楼梯时，拐仗滑了一下；我怕她摔倒，赶忙冲过去准备扶她；“别碰我太太！”老头子突然高声喊道。

         听到老头子的喊声，一直在里屋准备论文的晶晶出来了。

“你太太有什么毛病啊？我们这是按摩店，不碰怎么做治疗？”

晶晶的态度不错，话是一点也没含糊。

“她患有严重的骨质疏松症 ，所以……”老头子的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已经调整好姿势，坐在大红色的三人沙发上了；“我主要是不习惯让男人碰我，当然，我丈夫除外。”

“哈哈，我也有一点癖好；就是不喜欢我丈夫碰别的女人，当然，四十岁以上的不算。”晶晶笑嘻嘻地说，顺手还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说是不是啊，亲爱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大拇指在我的肩井穴上加了一点力。

“啊，啊，那是当然的啦。”我知道她是诚心要气气这老两口。不管怎么说，当一次晶晶的临时丈夫我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你们俩谁要做按摩？”我问。

“让我太太先做吧。”老头子说。

“你们可以同时做。”我说。

“我不习惯让男人给我做按摩。”

“我太太只给女人做按摩。”

“我可以多付给你钱。你说个数。”

“你要是想做按摩呢，只能是我给你做；你要是不想让我给你做呢，可以等你太太做完之后一起离开。”我说。然后我故意大声问道；“亲爱的，那位女士大约需要多长时间？”晶晶也故意在隔帘内大声回答；“大约一个小时吧。”

老头子耸了耸肩，把手机掏了出来。

“这有杂志，这是今天的报纸。当然，还有这动听的中国民乐，您可以尽情享受；只是本店内禁止使用手机。”我指了一下‘禁用手机’的标牌。“您要有急事，可以到外边去打。”

         老头子攥着手机直视着我；我很平静地看着他。

         中国人在国外，绝大多数人都是没有自尊甚至没有自我地生活着；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受当地人的欺压，受异族人的歧视和羞辱，为的就是能让自己和妻儿老小活下去。据说，在欧洲特别是在北欧，中国人的地位甚至接近非洲难民，比越南人还要低一些。

         但现在，我是这个店的主人，不想守规矩就请自便；少挣几块钱还图个清闲呢。

         长久的沉默之后，老头子终于收起了手机；“做一次全身按摩需要多长时间？”

“一个小时。”

“好吧，就由你给我做一小时的全身按摩吧。”老头子随我走进了用金色缎子帘隔开的按摩室。

“ 我该怎么做？”老头子问。

“脱了衣服，脸朝下，趴下。”我说。

“你知道，我曾经是一名军人，我毕业于大英帝国皇家陆军……”

“脱了衣服脸朝下趴下。”我才不在乎你是哪毕业的呢。

老头子看了我一眼，慢慢脱掉了衣服；“你知道，我曾经参加过马尔维纳斯群岛的战役，我……”

“你受伤啦？”

“那到没有。”

“脱了衣服脸朝下趴下吧。”我说。没受伤就应该没有什么特殊的病情。

老头子犹豫了一下；“我去过你们中国。”

“好啊。趴下吧。”

“我和你们中国的一位将军一起拍过照片，他的名字叫……”

“趴下吧，头朝这边。”我一直弄不清‘将军’和‘班长’之间有多大的差别。

         老头子非常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趴下了。出于赌气，他连裤衩也脱掉了，也许算是一种报复的行为吧。我心中一阵好笑；“从事按摩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还在乎你这个糟老头子。”毛巾一盖，几个安眠大穴一点，老头子很快就睡着了。

         连着两个月，每周两次全身按摩；老两口让我和晶晶调理得红光满面，神清气爽，眉头舒展，脾气全无。临走时还特意留下了他们的电邮地址，并一再嘱咐；有时间去伦敦一定要到他家去喝杯咖啡 。当然，还有一人十欧元的小费，算是略表寸心。最后告别的时候，老头子竟然还给我敬了一个英国式的军礼；“我以一个军人的名义，向你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马耳他的冬季比较温暖，所以殴洲各国的老人们都喜欢到这儿来避寒。他们多数人是租旅馆和公寓，比较有钱的呢，就干脆买一套小公寓，只为冬夏两季来度假。

         又快到春节了，老先生一家照例是回国度假，晶晶的母亲因为要做胆囊手术，所以她也回国照顾老妈去了。留下我一个人盯店到也清闲。

         昨天下午，午饭后下班前，是我最清闲的时段。我正在那欣赏樊震东拿青奥会乒乓球男单冠军的比赛录像呢，店门的碰铃轻轻地响了一声；一个瘦高个儿的老头儿站在门口。

“您好，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我把电脑录像设在暂停上。

         老头子颤颤微微地走下台阶，来到我的面前；“你，你不记得我啦？”

         我仔细看了一下；一头稀稀拉拉的白发乱蓬蓬地扣在头上，眼睛亮的发贼光——肯定是肝有毛病；眼窝又黑又深，绝对是肾虚；如果没有两个颧骨和鼻梁骨挑着，那张布满皱纹如再生手纸一般晦涩的脸皮，早就飘落到地上了。我真不记得我给这样的活木乃伊做过按摩。

         老头子的眼中掠过了一丝极度失望的神情；他慢慢地举起右手，向我敬了一个并不十分标准的英国式军礼。

“哎呀！”我失声叫道，“你是那个英国军官！”

老头子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颇有感触地点了一下头。

“快，快请坐吧。哎呀，您，您可是掉了不少的体重啊，上次您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您是伟大的邱基尔元帅呢，怎么一下子就……，您太太呢，怎么没一起来呢？”我用小方巾沾了沾他额头上的一层虚汗；又从矿泉取水器上给他接了半杯凉水兑上半杯热水，递给他。

         老头子的手颤抖的厉害，大概是帕金森或糖尿病晚期的反映。他十分小心地呷了一口水，双手把杯子放到茶几上。“总算又见到你啦。”他环视了一下我们的这个小按摩店，突然泣不成声地说；“我太太去世了。”

“啊？！什么时候！为什么？”我问。

“我太太半年前去世了，是骨癌。”老人象孩子一样抽泣着。

“天啊，这太痛苦了。”我说。

“两年前，我们从你这里离开，回到英国后也就两个星期，我和我太太就特别想念你们的按摩。”

“在英国应该有不少中国按摩店吧。”我说。

“是的。但是我们找遍了整个伦敦，也没有象你和你太太做的那么好的。”

         老人的这句话在我心里掀起了一股波澜；从事按摩近十年了，我听到过许多赞美的语言；‘太舒服了！’‘好手！’‘你有一双神手！’‘真是一双金手啊！’‘昨天是我有生以来，睡的最好的一晚。’‘如果我还没结婚，真想把你带回家去！’。一位印度的活佛在我这做了十天的按摩，没说过一句话，临走时特意让随行的翻译用中国话告诉我；‘活佛说；您是一位心地纯净的圣徒，祝福您。’还有好多人说过更动听甚至有些挑逗的话，听的多了，我也就见怪不怪了。当然，那多是出于礼貌，客气，或是想从我这得到一点价格和药品的优惠。

         但老头子‘找遍伦敦’这句话，让我突然产生了一点自豪感；我绝对不是最优秀的按摩师，但我对工作对顾客认真负责的态度应该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这点，顾客当然会有最真切最直接的感受。

“我和我太太一直想念着你们做过的按摩，直到她去世前还一再提醒我；‘到马耳他去吧，让那个中国人给你多做做按摩，你就能活的长久一些。你活着，这个世界上就还有一个人怀念着我，去吧，亲爱的……’”老人说着，眼圈又红了。

“谢谢！您和您太太这么喜欢中国按摩。真是太谢谢啦！”我说。

“我常常想；我过去对她的关心实在是太少了。我一直认为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军人，只有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才算是没有虚度此生；现在我才认识到，没能让自己所爱的人生活的舒适和幸福，没能在她活着的时候多陪陪她，和她一起经历生活的苦辣酸甜，这才是我人生最大的遗憾啊！”老人说完又失声痛哭起来。

         探讨人生的意义，这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了。曾经那么骄狂的一位英国军官，在妻子去世后却悟出；没能和自己所爱的人用更多的时间在一起生活，是人生最大的遗憾。这当然不一定是标准答案，但对我却也是一个警示；踏出国门远涉重洋，总想创出一个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什么宏伟事业；结果，出国不到一年，将我一手带大的奶奶去世了，去世前老人不停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却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赶回去和奶奶见上最后一面！在国外飘泊的这十年间，父母相继去世，我都没能和他们见上最后一面！我常常想；也许，如果有我在身边的话，他们可能还会活得长久一些。但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了。奶奶和爸爸妈妈去世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过去努力学习，遇事争先，喜欢竞争，乐于自我表现，等等等等，原来都是为了让奶奶和爸爸妈妈看到后，知道后，感到高兴和欣慰。如今没有他们的欣赏，我觉得做什么都不再那么有兴趣了；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了。

         今天，英国老头失妻后的感受让我突然有了一种新的想法；我应该可以让我喜欢的人生活的幸福些。我喜欢晶晶有一段时间了，虽然没有直说过，但彼此应该是心照不宣了。特别是这次她回国，在机场送别时抱着我哭了好一会，直到大喇叭喊她的名字，才依依不舍地说；“等着我给你带茯苓饼（北京的特色小吃）回来。”我跟傻柱子似的使劲点了点头。

         这次她回来后我准备……

“不管怎么说，总算又见到你了。”老头子终于把气喘匀了。“我把你们店旁边的那个大别墅买下来了，玛瑞的骨灰和她生前最喜欢的那些书画，还有我从中国带给她的那只青花瓷瓶，我都安排在主卧室旁边的那间屋子里了，这样我就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了。噢，你和你太太如果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到我的那个大游泳池来游泳。另外，你们如果有时间，也请一起过来看看玛瑞，她一直都很想念你们。”老人的眼圈又红了。

“我们一定会去看望她的。”我说。

“啊，现在你可以给我做按摩么？”他十分恳切地望着我。

“可以啊。”我说。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

“你只要……”我刚说了三个字，他便和我异口同声地说；“脱了衣服，脸朝下，趴下！”

我们俩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老人的脑门和脸颊第一次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玛瑞要是在这儿该多好啊。”老人轻声嘟囔着。

         在人生大舞台情感的篇章里，我们每个人都是遗憾与失望的主角；无论是妄自尊大还是妄自菲薄其实又都有什么意义呢？不如静下心来，认真地面对现实，珍惜身边每一个疼爱我们的人，珍惜生命的分分秒秒，把握住上天赠与你的每一次机会；就像孟非老师说的那样“随遇而安”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