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
二零零六年秋全家回国探亲。又是白头发老头儿一同来接机。这次因为没有回东北,所以有时间在北京上海杭州多呆了几天。也第一次有机会陪爸爸在时隔四十年后又一次回到了诸暨老家。诸暨,西施故里,这个曾经不知多少次出现在我各种表格的籍贯一栏的地方,终于见到了。
我们先从杭州打长途车。到了诸暨后再倒短途公共汽车去五泄镇。到了镇里一下车就迷了路。镇虽小但历经四十年的变化早已不是原来的面貌。后来经镇派出所指引终于上了去村里的路。没走多远前面就是一片稻田。那天有些小雾。但也可看出远处隐约的山峦和一片典型江浙风格的宅院。真可是山清水秀。爸爸显然已认出了这个地方。话越来越少,脚下的步伐变得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了大步流星,显出那种急不可耐,那种快达到目的的渴望。这就是常讲的寻根了。我快步紧跟在后抓紧机会抓拍了几张照片。于是一幕景象呈现在眼前: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略微弓着的背,目向前方,身体略微向前倾着,在两旁都是绿色稻田的乡间小路上向前急行。远方路的尽头是一片白色的宅院。到家了。
老家只剩下一些远亲了。在院子里遇上了几个人,一经介绍还都还有一些血缘关系。还请我们进家里坐。老家的宅院很大。中间巨大的厅堂再向两旁各延伸出个十几个不同的小院落。幽深的走廊凸显出曾经的兴旺。爸爸带我去了他四十年前曾经住过几宿的阁楼,还又看了看祖上分下来的曾经属于他的厢房。爸爸是非常的兴奋。不停地走,不停地说。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个刚经历几个小时长途跋涉且年近八旬的老人。这一切让我充分体会到血缘的神奇魅力。
按理说爸爸出生于北京,大半辈子是在东北工作。应该算是一个地道的北方人。但事实上从他身上又常常可以看见江南人的影子,包括多当地人文的认同和欣赏,对浙越历史文化的痴迷,甚至以对江南饮食的喜爱。他的这种根得知后某种程度上也深深地感染了我。以前我曾开玩笑多爸爸说,别提我老家是浙江,我跟那里没什么太大关系。可真一到了那个地方,即使听这完全不懂的乡音,看这完全不认识的人群,仍然感觉得十分的亲切,朦胧之中会有一种归属感。爸爸的感觉当然会更强烈。
二零零七
二零零七年,爸妈又来到了纽约。一是来把已两岁多的儿子从北京带回来,而也是来看看我们刚搬的新家。与上次来纽约相比,爸爸的身体又差了一截。这次一个明显的变化是路走得慢了,精力也不如以前了。以前闲来时是东奔西跑,图书馆,公园,博物馆,到处都是他的足迹。这次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楼上看书或上网或在电脑上打字写文章。
这时我已辞去了在银行项目主管的工作,考了执照开了一家室内装修公司。拥有自己的公司,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一直是我的理想。公司初创,样样都要自己实践着来。一开始活并不能连接上来。一个月下来总有几天在家闲着。孩子们白天都送去了幼儿园。爸爸在楼上看书,我则在楼下设计公司图标和网站。有时爸爸会下楼看看我在做什么,闲聊两句。每到这个时候我总会觉得很尴尬。有时后悔不应该让爸爸这个时候来纽约。看见我这个样,像个闲人。这么大岁数了还让他为我操心。其实爸爸对我辞职改做装修并没有直说什么。他知道我喜欢设计和动手。常开玩笑说我小时候把家里一大盒钉子都订到门槛上去了。但我知道他心底里并不乐见我现在这种状态。从白领一下变成了蓝领,放弃了曾经舒适的工作环境。虽然都说是暂时的,但毕竟我是在吃我这个年龄本不应该吃得苦,而且下边的路还是未知。有几次早上我开车去工地,坐在车里不经意地往楼上看,发现他总是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我出发。
几个月下来,接的工程渐渐多了起来。我也变得忙碌了。经常是很晚才回来,周末也时常要去工地或做工程评估。几乎没有时间陪他去哪里玩一下。有时为了排遣他的寂寞,遇到不重要的活,我也会开车带他去看看。有一次居然开两个小时的车去上州,全当是带他看风景了。
最有趣一次是去曼哈顿有个工程收尾,因为附近没地方停车。爸爸就在车里等我。一个多小时后我收工回来,他给我看他拍了好多街头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的照片。回家的路上作为酬劳,我给买了一大罐他喜欢的冰激凌,又给了他一百元算是他看车的酬劳。他高兴得不得了。晚上急着秀给妈妈看,结果反被妈妈批了一通。说他不应该收我的钱。
半年很快就过去了。 在送他回国的机场,我忽然觉得无比的悲凉。一面是离别的痛,更多的是这半年来没能好好陪陪他的内疚。看着已渐懂事的健康的由老人带大两个孩子,再看爸爸渐渐老弱的身躯和满头的白发。在分手他转身的一瞬间我忍不住流泪了。是那种痛彻心肺。记得小时候爸爸总是让我和妹妹给他揪白头发, 现在已然是全白了。爸爸过了安检,转过身高举着双手冲我们说“回吧,回吧”。笑中透着凄凉。我任凭眼泪在脸上不断地流,一直挥手,看着,看着,直到那一头白发消失在人群中。
二零零九
二零零九年爸爸七十九岁了。按中国有些地方的习俗老人八十大寿应该提前一年庆祝。很遗憾,我因种种原因没能返回亲自为他庆生。爸爸说没关系,明年能回来也可以。我托了朋友给他送了蛋糕和鲜花,还复制了近几年所有孩子的照片和录像捎给他。跟他讲等他九十岁的时候一定召集所有人给他好好过一次,但没想到这一次的错过成了我心中永久的无法弥补的遗憾, 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现在想起时常后悔地想假如我那年回去了,哪怕只带上一个孩子,哪怕只有我自己,哪怕只呆一天,他会有多么的高兴。但生活中没有假如。
二零一零
二零一零年秋我们全家又一次回到了国内。两年前我已把我那短命的装修公司关了又跑到花旗银行当起了白领。工人也遣了。老人不在,实在没办法家里公司两头兼顾。只好忍痛放弃当初的理想返回到普通的生活。爸爸自然也很高兴,似乎我又步入正轨了。这次回京非要我一张名片留着。这次回京也给他带了不少治关节痛的药。他现在膝关节经常痛,甚至影响走路了。
当然我们也又一次去了老家诸暨。 这次我还带了女儿和儿子,颇有祖孙三代一同寻根的意味。时隔四年,那里又有了很大的变化。上次见到的乡亲都搬去了新建的独楼。那片旧的宅院正在翻修。工地上堆得到处都是从国外运来的粗大的木梁。据他们讲远处还在建家族的祠堂。
爸爸还是一样的兴奋。祖孙三代在田间,古宅,和新居前拍了很多照片,留下了永久的记忆。我又特意在地上挖了一杯土带走。
这次回国有一种预感, 觉得下次回国恐怕不会像以前一样了。所以在所经的东北,北京,和诸暨特意挖了三杯土带回美国。没想到预感竟成了现实。
二零一一
二零一一年爸妈一起去了三峡和厦门游玩。另外还去了清华大学的校庆。传了很多照片过来。
另外他已开始起草他的回忆录,主要是回顾他的一生所经历过,做过的事情。
二零一二
二零一二年看似一个普通的年头。 经过多半年的装修,我们终于又搬进了更大一点的新居。原来是想让爸妈夏天来纽约看看,但爸爸将说今年他有太多的活动不想错过。 从前的校友要聚会,还有以前东北工作工厂的厂庆等。
一月,本打算给爸爸寄去一千元美元。这几年爸爸抱怨北京的物价涨得厉害,买几个西红柿就要十几二十多块。于是我跟他讲好每年我给他补贴一千美元。别舍不得花。以前寄去的支票要跑去中国银行一个多月才能转帐。今年试试直接电汇,结果去了两次纽约中行,都因需补额外的材料没能汇成。爸爸说我装修房子也需要钱见今年就不要寄了。
二月收到了爸爸寄来的自发热护膝,因为我跟他讲关节有点痛。
四月,正值我花粉过敏期,爸爸连发了三个电子邮件,把他在网上查到的治疗花粉过敏的药方传给我。 “今见报上又载一文,是医生的“问诊邮箱”,抄录如下。你可以试试,应该有效”。
六月,爸爸会东北原单位参加厂庆。见到了很多老同事,很是高兴。回来后传来了好多照片。问我有认识多少。同时也感慨岁月不饶人,每次同学同事聚会总有几个人生病或故去。我安慰他讲人各有命。我相信人可以转世得到再生,所以我不怕死。相反转世以后可以一切从头开始,弥补这辈子的遗憾。从前去五台山曾有老和尚主动给他算过命说他至少可活过九十岁,所以怎么他也可以看到孩子上大学甚至结婚生子吧。
九月初,在网上爸爸讲他最近胃有点痛。吃不下去饭。去医院开了药吃了药不管用反而更痛了。也可能是那天药吃过量了。我责怪他为什么吃那么多。他讲还剩下半片觉得扔了可惜。
九月中,爸爸讲他的胃病还是没好,且有加重,不但饮食不好而且开始影响到睡眠了。体重也因此下降了不少。我劝他去医院看一下。他说去了。花了大半天结果医生没说几句话就另接待熟人把他打发回来了。气得他说再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