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冬天该死的雪暴真是让人痛苦,困居在室内,让人难免回忆过去,虽然我完全同意,回忆过去和想写点什么留下来的冲动,是衰老的标志。不过还好,能写至少说明人还不算痴呆。
我怀念的一个人是父亲的一位熟人。父母都习惯背地里叫他陈胖子,其实他并不算胖,至少不比我父亲胖,更远比不上真正能称为陈胖子的那位陈毅元帅了。
他和父亲相识,至少早在文革期间,那时他据称是位诗人。我也记得父亲说过,他的爱情诗写的很好。但是,在我的记忆中,他和爱情诗几乎完全无关,因为他既不潇洒也不倜傥,只有一脸憨厚的笑容。他工作的单位也不太好,妻子又下岗,他们自始至终住在旧式的筒子楼里,没有享受过现代化的公寓楼,几乎可以说是有点潦倒。
那时我曾在一家报社做编辑,他曾经拿着一篇稿子来找我。像很多文人一样,希望用文章来换取一个新的工作机会。他显出一种在我这样的晚辈面前不该有的谦卑,让我不太自在,然而我忘了究竟有没有给他发表那篇文章,只是确切地记得,他并没有如愿地换工作。也许,他的年龄已经太大了。也许,时代已经不是他的时代。我想起另一位曾经很活跃的诗人曾对同样作为晚辈的我说,当时代的大潮退却了,他发现自己是一枚被留在沙滩上的贝壳。
读过一篇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博文,说自己的一个亲戚,一生糊里糊涂,与世无争,但老天眷顾,总是逢凶化吉,什么也不少,最后善终。我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但觉得它更象一个寓言,一个关于“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的道家式的寓言。然而我总怀疑,这样幸运的人终究是少数,现实中的大多数人固然不争,但越不争,所得越少,然后一路倒霉下去。倒霉得如此毫无戏剧性,平淡得连进寓言的机会都没有。
陈叔叔就有这种乏善可陈的倾向,但他的生活中其实有好几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一,夫妻俩虽然都过得不顺,但相互始终不离不弃。见多了出轨离婚,情人二奶,倒觉得他们的生活简单,干净;二,他们没有孩子,后来收养了一个弃婴,两人认认真真,条件再差也把那女孩养大,供她念了大学。有意思的是,见到这一家子的人说,女儿和陈叔叔不仅亲热,还居然越长越像他;三,陈叔叔是个有名的孝子,听说,他的母亲死在他的怀里。
多年以后,当我也慢慢进入中年,回国的时候看到他,他还是和过去一样冲我憨厚地笑,简单地说句,“回来啦?” 好象我从来不曾离开,只是下班回家。
最近的一次回国,听母亲说,陈胖子死了。总之是什么病,最后死在医院里。他连个守灵,追悼会也没有,听说是按他妻子的安排,从医院直接就拉到火葬场了。我猜想,他的妻女是守在医院的,对他来说,这就足够了。
换个角度看,他真是很不得志的。但凡混得有点脸面的人,在这俗世,离开的时候总是要让别人追悼追悼,寄托哀思,行礼如仪的,家属怕还要争争悼词怎么写,在意治丧委员会由谁组成。陈叔叔的晚年和情诗虽然越来越不沾边,但他和尘世从此一刀两断的决绝,倒让我觉得真有几分“死便埋我”的诗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