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中午,小弋又踱到客厅的窗边,去眺望公寓下面的街景。她穿着那件白色的毛衣裙,一头长发束了起来,人显得非常年轻。她的新公寓在一座小楼的二层,正对着大街。从上临下,两边街道店铺都一览无余。梅懒洋洋地躺在地毯上,用手梳理着毛发。
小弋对她这间两室的公寓还算满意。离N大的实验室开车只有十五分钟,价格也非常便宜。这一带住的人家高尚单纯,许多都是大学的访问学者和艺术家。因为只是自己一个人在没有带爱云的时候居住,她把一切都布置得随意简单。只有在临街的书桌上,搁着一只釉蓝的花瓶,里面插着幽香的黄玫瑰。
早春三月,天气渐渐转暖,窗外的大树隐隐约约开始冒出嫩绿的细叶。道上的行人都穿上了春装。今年时兴铅笔裙,纯黑,奶白,褐黄色裙下一双双长长的腿,袅袅婷婷,迎面走来,街上顿时春意盎然起来。然而此时,小弋却感到有点忐忑不安,因为她的老同学孟磊,马上就要到了。
“小弋:
我现在美国,周六就到三角地去,很想跟你见一次面。”
收到孟磊的EMAIL,她真是又惊又喜。已经快十一年没有见面了,当年的那个老好人,竟然成了一个商业大亨。想起那片额上的树叶,她就下意识地伸手到额前去摘下来,笑了。她走到书柜前,找出那本毕业纪念簿和孟磊当年送给自己的《射雕英雄传》,珍惜地用手擦擦土,放在书桌上。
然后,她走进小厨房里,咖啡的浓香已经熬出来了。她把电壶调到低温,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盒苏打饼干,用一只水晶玻璃碟子盛了,拿到客厅里,看看也没别的地方,就一同搁在书桌上。
听见门铃响,小弋连忙走过去,拉开了门。门口,孟磊戴着一只金丝眼镜,头发仔细打理过了,显得很清爽。他人发胖了,穿着一件Armani的黑色套头毛衣,配一条浅灰薄呢裤,非常俊雅。
“变了,是吗,小弋?”孟磊摸摸头笑道。“真不敢相信!你还是像过去一样,这般年轻!”说着向她张开怀抱。
小弋笑着和他来了个浅浅的拥抱。“你别嘴甜。我是有女儿的人了。”她请他进了门。然后,她到厨房去把咖啡倒进两个杯子里。热气腾腾的咖啡,立刻香气四溢。
“这是浓咖啡,要加糖和牛奶吗?”她往自己杯子里放了两块糖,又问孟磊。
“不用了!我现在不能喝咖啡。”孟磊自嘲地笑笑,在书桌旁坐下。“做了几年的生意,肝坏,胆坏,胃坏,心脏也不好,整个身体都不行了!”
于是小弋就拿了瓶矿泉水走出来递给他:“你喝这个吧!”自己在他对面的靠背椅上坐下。
“小弋,你过得好吗?”孟磊望着她微笑道。
小弋笑了一下低下头去,缓缓地在啜着热咖啡。“我很好啊!你呢?”
“你都看见了,除了身体,别的都很好。对了,”孟磊从衣袋里拿出一个钱夹,打开了,把里面那张照片递过去,“这是我太太和儿子。”
“你太太好漂亮!你儿子也是!完全继承了你们两个的好基因。”小弋说着把窗台上女儿的照片拿过来,“诺,这就是我的小宝贝。”
孟磊笑着接过镜框,觉得小弋的女儿并不像她,就点点头,夸着说:“你女儿一看就很聪明!她人呢?可以让我这个叔叔抱一下吗?”
“她不在。这周她跟她父亲。”小弋很自然地说道。
孟磊笑着把照片还给她。看到桌上那本《射雕英雄传》,一愣,拿起来翻了翻。见好多书页都有叠痕,知道小弋已经读过不少遍,就满意地笑着放下了。又去拿那本毕业留言簿,一页一页翻看着,笑着说:“看看,我们十一年前,个个都是这么意气风发!现在呢,就不好说了。”他翻到江强写的那页,“‘来吧!让我们一起征服美国。’-—-小弋,听说你去了江强的葬礼?”
“是的。”小弋说着招呼了一下梅。梅叫了一声,跳到她怀里。“这是江强养的猫。叫梅,和他前妻的名字一样。我在葬礼后就把它领回了家。”
孟磊脸现戚色,伸出手去摸摸梅的头。两人都垂下眼,默默坐着。半晌,孟磊才黯然说道:“他也真是想不开啊!如果当时挺一挺,就过去了。”
小弋没作声。只是紧紧地抱着梅。
孟磊又接着翻留言簿,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一个37 X 27 =?就奇怪地问:“这是谁写的?有点意思!”
“你会做吗?”小弋笑着问。她把梅放下,又啜了口热咖啡。
“这个!我可不会。咱们班哪有人喜欢这个?是谁写的?”
小弋没有回答。她拿了块苏打饼干,蘸了一下杯里的咖啡,慢慢咀嚼。
孟磊见她神色已经知道了答案。“小弋,”他凝望着她,“我们都走了好长一段路了。你和许斌,—--这十多年联系过吗?”
“孟磊,我现在生活里只有女儿。很少想到别的事,也不愿意去想。”小弋笑着说,“许斌也是一样。他有一个完美的家庭,又怎会想到我?”
“小弋---”孟磊伸出手去,一半又缩了回来。然后掩饰地笑了起来,“小弋,其实这些年,我常常还会想起你来。我相信,许斌也一样。”
“孟磊,我有一个请求,”小弋定定地注视着他,“你别把我的情况告诉任何人,特别是许斌,好吗?”
“好的,小弋———”孟磊含糊地说。接着就摇摇头,笑着问:“真是许斌写的?他什么意思啊,临别留言就送这个给你?
“这个题的答案是999。意味着永恒的爱情。”她耸了耸肩,苦笑了一下。“不过,他当时在留言簿上写下来,是让我拿去给我的前夫做的。”
“喔!那么,你前夫做对了吗?”孟磊饶有兴趣地问。
“我从没拿给他做过。我只是一直相信,他一定会做对。”
“这可不一定。这种心算的玩意,没几个人玩。”孟磊埋怨她说:“既然是许斌的意思,你怎么可以不照办呢?”他又接着问,“如果,当时你前夫没有做对,你还会嫁给他吗?”
小弋没有回答。她低着头微笑着,隔了一会儿说道:“你这次到美国来干什么?听说,你现在终于要回归本行,开一家生物公司了?”
“是的。小弋——”孟磊把手上的留言簿搁回书桌上。“你愿意当我生物公司的科技总裁吗?”
“我?”小弋笑着摇摇,“不可能。”
“你看看这个,”孟磊从口袋里拿出一分中国的报纸,“第一版上面大幅报道了‘基因皇后’的事迹。”
小弋接过报纸,才读了几行,就摇头笑起来,“就是她?这位陈女士,我在基因组年会上见过她两次。‘基因皇后’?国内真的是什么都敢吹啊!”
孟磊把身子朝前移了移。“你和她相比,怎么样?”
小弋玩笑着说:“她是皇后,我怎么也得是个皇太后吧!”
“好!”孟磊兴奋地说:“你加入我的新公司,我们一起大干一场!”
“不行!”小弋起身去厨房替自己添上热咖啡,一边说:“我不喜欢在公司工作,也当不了领导。而且——-我更不能作你的部下。”
孟磊笑了,他举起手,一本正经地说:“我和你,河水不犯井水。我保证,我河水不犯你井水。”
小弋笑了。她说:“孟磊,我心意已决。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小弋——-”孟磊站起身,“我去请你吃顿晚饭好吗?那家中餐馆还不错。我们再好好谈谈,这次见面,真是难得。”
那晚,他们在中餐馆里吃了很久。两人谈得兴高采烈,十多年前的往事,一一回忆一遍。孟磊滔滔不绝,谈到自己在深圳炒股开公司,容光焕发。小弋真替他高兴。从前没看出来,这位老好人,原来是个商业天才。自己这一代人,鱼翔浅底,鸟翱蓝天,每个人的生活轨迹都不相同。
吃完饭两人走出餐馆大门,小弋对孟磊笑道:“好了,我们就在这儿告别吧!祝你在美国考察顺利,新公司早日成立。”
“小弋,”孟磊双手轻轻地按到了她的肩上,“我的建议,你可以再重新考虑一下吗?”
“不行,孟磊”,小弋转身笑着说,“我们就此再见了。祝你一切好!”
“小弋——”
夜晚的大学路上人潮汹涌,小弋那条白色的毛衣裙,转瞬就让那一大群黑褐黄白各色春衫淹没了。
那周五,小弋早早地下了班。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到女儿了,眼前全是女儿那张嫩嫩的笑脸。她心急火燎地开着车,恨不能马上飞到女儿身边。
到了大房子前面,刚停下车,就看见Wendy气冲冲开门走出来。书平抱着爱云跟在后面,试图拉住她。Wendy 把手一甩,说了句:“你不要老管着我!只是一个聚会而已!”
书平大声说:“好!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Wendy 没回答。她跑过小弋身边,跳上自己那辆车,一溜烟开走了。
小弋暗暗叹口气。她走到书平身边,接过女儿说:“你快去追她吧!”
书平说:“不管她。我还是得把女儿的交接做好。”说完转身走进门去。
小弋随着他进门走到厨房里。书平指着电炉上的炖锅说:“这是我专门给爱云熬的胡萝卜素菜鱼片粥。她爱吃极了,你每天晚上要喂她一小碗。”
小弋心下感动,说:“谢谢。你这么精心,难怪爱云长得快。”
书平得意地说:“没想到吧?其实我作父亲还真是有一手。”接着想起Wendy,就急着要往外跑,他着急地说,“好了!我走了!下星期五我再来。”
“书平!”小弋叫唤一声。
“干什么?”书平停住脚,却没有转回身。
“书平!你知道 27 乘以37 等于多少吗?”小弋突然问了一句。
“什么?”书平吃惊地转过身来。
“27 X 37, 等于多少?你可以帮我算一下吗?”小弋眼巴巴地看着他问。
“神经啊,你!用计算器算一下不就知道了?我可不想浪费时间。”
小弋一下子呆住了,她紧紧地抱住女儿,眼看着书平疾跑出门,“嘭!”地一声,门关上了。她一下子泪眼婆娑,对着女儿含泪说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她摸摸女儿的脸,“因为有了你,宝贝。这一切是个美丽的错误。”
爱云对她开心地笑了。她挥着手,“爸,爸,爸——-”地叫了三声。
春去秋又来,小弋看着窗前的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不知不觉中,一年半就过去了。第二年的夏天,小弋休了一个星期的假,带着女儿去了趟奥兰多的迪士尼世界,好好玩了几天。回来后的那个星期天,又和Rita 一起,把爱云带到教堂去做礼拜。圣诞节前爱云刚受了洗,正式成为一个基督徒。书平当时也来了,为女儿照了不少像。他非常赞成让女儿加入这个基督教国家的主流。当然,身为自然科学家的他们并没有严格地相信神,对基督教的教义也总是读不下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两个希望这个国家的神施恩于自己的女儿,祈祷着让女儿今后的生活里充满了神迹。
一年前,小弋在Rita 的劝说下开始参加教会的活动,很快就爱上了那里的幼儿活动中心。每周末,爱云都会和一群小朋友开心地玩在一起,上上课,听老师讲讲幼儿圣经。书平虽然自己不做礼拜,但他和Wendy总是很乐意一大早就把爱云送进教堂,到傍晚再接走。反正一天里都有老师和教友时刻照顾着孩子,又有免费的午餐。而他就可以和Wendy过过两人世界。小弋呢,虽然没有受洗,却也时不时去作作礼拜。不为别的,她喜欢那里的热闹,还喜欢做好香喷喷的中餐端过去让大家品尝。
爱云已经两岁半了。她穿了一身白色的公主裙,头上扎了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一张胖嘟嘟的圆脸,又红又白,看着特别让人疼怜。她是父母双方的宠儿,每天晚上都要父亲或者母亲给她讲一个故事才肯去睡觉。看来,离婚丝毫没有给女儿的成长带来阴影,这让小弋和书平都感到非常安慰。
这一年半里,Rita,Andy的太太,还有教会里那一大帮热心的朋友都给小弋介绍过男朋友。有律师,医生,政府官员,教授,还有商人,不下二十人。可是,绝大多数都只吃过一次饭就没了下文,因为小弋在第一次见面时总会抛出两个算术题让人家做,规定2秒内必须说出答案,而且两道题都要做对才能见第二次面。一年下来,只有两个人勉强和她喝了第二次的咖啡,那个遗传学教授有幸和她吃了第三次饭。因为同是中国人(台大毕业),同行,又是Andy的熟人,起初两个人的感觉都还不错。可是,当她在饭桌上突然抛出“27 X 37=?”后,情况就变了。那位绅士穿着最时兴的Burberry 大衣,新理的头发,满脸的笑容一下子下去,换成了不解和难受。在5秒之后他终于自信地说出了错误的答案:
“是989,对吗?”
小弋微笑了一下,埋下头去吃饭。冥冥之中,仿佛听见许斌的一声深深叹息。她想,上帝也许根本就没有给她预备第二个人让她选择。错过了许斌,这一辈子她都会沉湎于孤寂,要靠自己去抚慰那颗伤痕累累却已麻木的心。
这次以后,所有热心给她介绍男朋友的人都冷下心来。Andy的太太还专门找过她一次,告诫她不要走极端,还说那个台湾人对她的印象很好。
“不会做算术题再好也没用。”小弋认真地对她说。
Andy的太太回家对丈夫抱怨。Andy笑着说:“我早劝你不要管,弋是个意志坚定的女人。放心吧,她自己会找到那个人的!”
劳动节到了,秋高气爽。绿荫深处的鸟叫,已从悠长而变为短暂,和凉爽的秋气相适应。这天小弋正要带爱云找Rita一起去教会,Rita 突然自己先推门进来了。“好消息!好消息!”她一径欢声叫着。
“Rita?是你的儿子女儿要回来了吗?”
Rita 愣了一下,呐呐地说:“可惜不是。”
“那是什么事啊,让你这么激动?”小弋边说边给爱云穿上一件外套。
“是彼得,是彼得要回来了。” Rita 又开心起来,喘着气笑着说。
“彼得是谁?”
“是这儿的神童!他从小就在我们教会里拉小提琴,大学却选了学物理,一直读到研究生。等研究生毕了业,却又决定要重新拉小提琴。然后,就考上了朱丽亚音乐学院了。我和他死去的妈妈,是好姐妹。”
“喔!那他现在一定是世界有名的小提琴家了?”小弋的音乐知识有限。
“没有!他总是出人意料。你知道吗?十多年前,他朱丽亚音乐学院毕业后又不拉琴了,转行去开了一家计算机公司。”
“喔!这人是有点意思。”小弋随口说道。
“可不是?刚才教会长老给我打来电话,说是明天的慈善音乐会上,彼得会来给大家表演。”
“喔!这个人是我们教会的?”
“不是,他在纽约!他的公司刚被比尔盖茨收购了。他现在正好回老家休假。真是的!我都有十年没见过他了,上次见他还是在他母亲的葬礼上。”
小弋觉得,这个彼得听起来真的是神童。又是音乐,物理,又是计算机,有几个人能做到?于是她就笑着说,“那好,明天我们就会有耳福了。希望他的小提琴不要都忘了。”
“亲爱的,你听我说!他的太太刚刚和他离了婚,得到一大笔钱。说不定,你的那几道数学题,彼得可以算得对。他可是个天才!”
小弋大笑起来。“Rita!你怎么会这么想?这种有钱人,和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人家怎么会傻到要来做我的数学题?”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Rita急切地说,“亲爱的,明天在教会里我会上去把他拉到你身边来,你要抓紧时间,让他做题。”
小弋笑得快岔了气。“别!哦,Rita!你太好笑了!千万别干傻事。”
第二天的慈善音乐会就在教会礼堂里举行。为了要见这位神童,很多人从老远赶来。平日里只坐一小半的大礼堂一下子全坐满了,连走道上都挤满了人。小弋和Rita 幸亏来得早,才得到两个远远的位子,根本看不清表演者。几十个节目过后,威廉牧师突然走到台上对大家说:
“最后一位表演者,彼得. 爱德华。他将为大家带来小提琴独奏,巴赫的G 弦上的咏叹调。钢琴伴奏,琳达. 瑞兹。”
在人们热烈的掌声中,一位身材适中,身着燕尾服的高个子金发男人拉着一位穿晚礼服女士的手一起从后台走出来,对大家鞠了一躬。那位女士在钢琴前面坐下,那位男士对她点点头,就开始了演奏。
小弋看不清他的脸,从前面一层层脑袋的空隙中费力地看过去,只见在晕黄的大吊灯下,靠墙边放着教堂那架乌黑的老斯坦威钢琴。弹琴的是位高贵的白发老太太,再往中间移,终于看见那个神童。他好像在闭着眼睛拉琴,巴赫的那首缓慢纤柔的曲子,从他手上汩汩地流到礼堂里,揉进那柔熟的灯光,流到小弋的身上,让她心中漾起一阵异样的感动。
这首曲子不长,只有短短的3分半钟。彼得一奏完,大家就拼命叫好。他对大家鞠了一躬,又潇洒地一挥手,介绍为他钢琴伴奏的女士。台下的喝彩声,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掌声中不断有人走上去给他送上花篮。台上一下子开满了鲜花。彼得和所有人都热烈拥抱,还有人拿着相机跑上去要求合照,他也一一满足。
小弋在热闹中站起身来,她穿着那条白色的毛衣裙,那件开满了黑色素心兰的白色风衣被她叠起来,放进手上拎着的大包里。包里还有爱云的外套和几片尿布。她到处找Rita 却找不着,摇摇头,决定自己先去幼儿中心接女儿。
“亲爱的,你看!”听见Rita在身后叫她,小弋就转过了身。一下子,她呆住了。那双灰绿色的眼睛让她认了出来。她心里噗噗直跳,不知道他是否也认出了自己。
“亲爱的,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彼得。” Rita热切地对她说。
彼得有些奇怪,他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于是,他很有礼貌地笑着说:“很高兴见到您。我们以前,见过吗?”
小弋放下心来,他根本没认出自己。“您好,很高兴能认识您。我想,我们以前应该从没见过。”
“那就现在认识一下!” Rita开心地拍着她的肩膀,“这是弋,我的中国女儿。”然后又拉着彼得说:“这是彼得,是我看着长大的神童。”
彼得高兴地用中文说:“您好!很高兴认识您。”
小弋笑了,心想自己应该在他认出之前开溜。于是,她还是用英语说:“我也很高兴认识您。 您的小提琴演奏很棒,谢谢您给我们带来这样美的音乐。请原谅,现在,我要去接我女儿了。”说着就转身走开。
“哎,弋!” Rita 在她身后急得直喊。此时有旁人上前找彼得聊天。Rita见他忙着,就讪讪地走开去找小弋,跟他们一起回家。
小弋接了爱云走出来,在门口看见等她的Rita。Rita 一见她就埋怨道:“你怎么搞的?和彼得只说了两句话就跑了!”
小弋笑着说,“Rita!谢谢你的好心了!他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我有点冷,妈妈。”爱云奶声奶气地说。
“好宝贝,妈妈这就给你穿衣服。”小弋把手上的大包打开,拿出爱云的外套,半蹲下来给女儿仔细穿好。“好了宝贝,现在还冷吗?”
爱云摇摇头,对母亲笑了。小弋忍不住在她的小胖脸上亲了一下。站起身,把自己那件开满了黑色素心兰的白色风衣也拿出来穿在身上。一手拉着爱云,一手揽住Rita 说:“好了,我们该回家了!”
他们三个人朝停车场走过去。走了很远了,这边,彼得和几个人从礼堂里走出来,边走边比划着说:“所以,被微软买去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我的下一家公司,一定要自己上市才行。”他回了一下头,全身震了一下,接着就马上转过身去,惊愕地看着停车场上的那件开满了黑色素心兰的衣服。他一把抓住身边的牧师问:
“威廉牧师,您认识那个女人吗?”
“女人?”威廉牧师随他的眼光看过去,见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去走在停车场里,就问:“哪个女人?”
这时候,小弋已经把爱云放到儿童车座上为她系好了安全带。Rita坐在爱云身边,还在喃喃地埋怨她说:“你真应该抓住机会,和他说点什么。”
小弋笑笑,把门关好,又绕过去走到驾驶座,启动了车。
晚上吃的是小弋做的中餐。小弋不经意地问Rita:“那个神童彼得,怎么会说中文?”
“他啊!听他妈妈说,他最早的合作伙伴是从台湾来的。他的公司在台湾有个分公司,好像在那里待过一阵子。”
“喔!”小弋由衷地说:“这人真聪明,什么都一学就精。”
“是啊!” Rita 又难过起来,“刚才,你真应该让他做做你的数学题。为什么要一下子跑掉呢?这下完了,你们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小弋笑道:“本来就不该见!我都跟你说一百遍了,这是不可能的事。”
吃完饭小弋在厨房里洗锅,再把碗和盘子都先用水冲一遍再放进洗碗机里。Rita 在客厅里陪爱云玩。突然听见门铃响,她就叫道:“Rita!你可以去开门吗?我的手正忙着!”
她听见Rita去开了门,接着就是一声大叫:“哦,我的上帝啊!”
小弋一惊,手上拿了个脏盘子就跑出去。一看,她也惊呆了。
门外站着彼得。笑盈盈地望着她们。小弋顿时觉得不能呼吸,她不敢相信,他居然跑到自己家里来!
“彼得!” Rita激动地跑上去抱住他,“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彼得跟着Rita进了门。他走到小弋身边,盯着她的眼睛用中文说:“为什么你要跑?你早就认出我来了,不是吗?”
小弋平静地看着他。心潮起伏,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她没答话,只是拿着那个脏盘子静静地站在原地,不能动弹。
Rita 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她小心翼翼地问:“彼得,你要和她约会吗?”
“是的!”彼得答得很干脆。然后,他又轻声问小弋:“弋,今晚我想请你出去谈谈,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Rita激动地连声应道。她一把拿下小弋手上的脏盘子,推着她说:“快去换件漂亮一点的衣服!快去快去!”
却听小弋静静地说:“对不起,我还要带女儿,没有时间出去。”说完,她就转身走进客厅里。
爱云已经被Rita 换上了一身白色的绒睡袍,头发都散开来,一见小弋,她就跑过来,抱住母亲,踮起脚来和她亲了一下响吻。
“不和我亲一下吗?”后面传来彼得的问话。爱云跑过去,拉着他的手问:“你是谁?是妈妈的朋友吗?”
“是的!”彼得答道。他蹲下身,让她扳下他的脖子,在他额上重重地亲了一下。彼得把她抱起来,开心地说:“好可爱的小女孩!”
Rita 跑过来接过爱云,激动地说:“我带孙女去睡觉了。你们两个!自己商量吧,看要不要出去。”说完就扶着楼梯走上楼。
小弋叹口气,对彼得说:“那好!我们就出去走走吧!”
夜渐渐深了,街道上静得很,天上有一弯细细的月亮,小弋一下子就想到了两年前在多伦多机场的那个不眠之夜。突然她听见彼得说:“今晚的月亮,和我们相见的那天,一模一样。”
她心里狠跳一下。又听彼得幽幽地说:“你知道吗?这两年我一直在找你。今天见到你,你却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要不是这件开满了鲜花的大衣,我可能还会错过你。”他站住,轻轻扶住她的肩膀,柔声说:“你可以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吗?那天在机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小弋一下子不能控制自己。两年来,她在人前一直坚强,现在在彼得面前,却一下子垮下来。眼泪如泉涌,她开始不能自主地抽泣。
“不要哭,乖,不要哭,”彼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来,轻轻地为她擦着眼泪。小弋一下子感觉好像回到了十六年前,许斌也曾这样哄着自己。一时间时光变换,一会儿是许斌,一会儿是彼得,不由得痴了。
过了好久,她才回过神来。见彼得还躬着身,心疼地看着她,就下了决心。她轻轻问彼得:“你真的想听我的故事?”
“是的。求你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彼得坚决地说。
于是,小弋就开始讲。从十六年前讲起,一切的一切,所有在她脑海里的记忆,全都没有保留,一古脑儿全倒出来。中间好几次她都哭得不能自已,彼得就揽住她的肩,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好好哭,哭过了再放开她,让她继续边走边说。终于,她说完了,一看,两人已经走到了山边的树林里。小弋感到脚碰在草地上湿湿的,才惊觉,四周早已降下了霜露。一切都迷迷茫茫,如在梦中。而彼得正拉着她的手,两人十指紧扣地走着。
“讲完了?”彼得轻轻问。
“我讲完了!”小弋舒心地说。真的,在把一切都倒出来以后,她周身都轻松了许多。
“好,我们现在走回去。换我讲了。”彼得笑着拉着她一起转身,两人又沿着原路走回去。
他对她讲了他童年时作为一个天才的孤独,青年时对这个世界的思考和不断求索,他的恋爱,和那次失败的婚姻,还有他的事业。小弋吃惊地发现,他原来是一个非常幽默的人,就算一件悲伤的事情,他也能说得让两人都哈哈大笑。一路笑完,两人才意识到,他们又重新站在了小弋的房门口。
“好了,你该回去睡觉了。”彼得抱住她,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我明天再来接你。我们一起吃个晚饭,然后,我有特殊的礼物要送给你。”
小弋呆呆地望着他,见他转身要走,一下子拉住他,急切地问:“彼得,85的平方是多少?”过去,她的第一个问题,总是25 的平方。
“7225!”彼得立刻答道。他转过身,惊喜地看着她:“怎么?你也喜欢玩心算?”
小弋松了口气。她的第二个问题一般是64 X 66,可是彼得是神童,今天应该加点难度。于是她不放心地问:“116 X 114 呢?”
彼得狡诘地说:“12124?”他见小弋变了脸色,就笑着纠正了自己:“不对,应该是13224!”
小弋开心地笑了,说:“好了,你快回去吧!明晚七点来接我。”说完就跑进门,把门关上了。然后又急急跑到窗户,偷偷撩开窗帘朝外看。
彼得开心地在街上跳了几步,走回自己的车,打开车门,又转身向她挥了挥手。
小弋大吃一惊。难道,他总是这样,能感受到她在想什么?她看着彼得把车开到她的门前,打了一个圈,又伸出左手来对她挥了挥,接着“唿”地一下,他的跑车像箭一般,开走了。
非常欣赏你的文笔和对场景、对话以及人物塑造的驾驭力。这种力透纸背的功力一些专业作家都不具备。喜欢你的作品,记得每一个细节。故从心底里盼望你的小说更加完美。希望你理解。
小弋和书平的十年婚姻如果没有激烈的情绪和人格冲突,如果小弋一直像书中描写的那样尽妻子的责任,书平后来会伙同Wendy一起侮辱小弋吗?他会对小弋下那样的“毒”手吗?如果作者再丰满一下小弋这个人物,会更加令人感到真实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