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二天早上7点钟,小弋床前的手机就响了。她挣扎着坐起来,扶着头微笑着接了电话。“喂,许斌吗?”
“是我,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你呢?” 小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非要人这么早叫醒你,你看,不行吧?今天还是在家休息吧,别去上班了。”
“不行,我今天必须去上班。” 小弋又打了个哈欠。“今天新老板就到了。”
“好吧!”许斌叹了口气。“你这样拼命,记着要多吃早饭啊!你现在可是一人吃两人饱。”
“知道了!你自己也是。会做饭吗?”
“我饭做得还不错。不过现在住在我叔叔家,跟他们一起吃。”
小弋有些心酸,她可从没吃过许斌烧的饭菜,许斌也从未尝过她做的美食。这十年里两人失去的东西太多了。想到这里她就说:“可惜,我做的饭不能从电话里传给你。”
他就笑道:“好了,快去吃饭吧。晚上再打给你。”
“好!” 小弋也笑着放下了电话。昨天的一切就像个梦。开始的时候是书平紧拥着另一个女人,恶狠狠把她抛向无底的深渊;结束的时候却是许斌划着一只救生艇,温情地将她拉上去。虽说昨晚许斌和她一样不顾一切地表明了心迹,可是世事弄人,他们还能怎样呢?
小弋觉得太阳穴暗暗发痛。好像自己的头痛病又发作了。她心里非常明白,虽说现在她有了许斌作精神依靠,可是凡事她都必须靠自己,也只有自己。毕竟,她现在没了丈夫,又快生孩子了。而许斌呢,他毕竟是别人的丈夫。想到这里,她就一股作气下了床。
和往常一样,小弋还是研发部第一个到达公司的人。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却发现办公室完全变了样:新添了两张桌子,原先自己的桌子却不见了。她愣了一下,马上重新走出去看门牌,见门牌是对的,就当场傻了眼。
她的心扑扑直跳,Andy 被赶走的那一幕马上浮现在眼前。——-难道,自己已经被开除了?
“弋!你早。”人事部经理Marry 从楼道向她走来。“真没有想到你今天就会来上班。Jerry 通知我们说给你三天假。怎么?不想和你丈夫一起休个小假吗?”
小弋心里一酸,不过立刻就恢复了平静。她不想和任何人讨论书平的事。“我想早点上班,把手上的报告写完交给新老板看。对了,Marry,谁是我的新老板?”
“Judy。”Marry 不动神色地说。
“哪个Judy ?新来的研发部经理吗?”
“不是,就是动物中心的主管 Judy。” Marry 笑着说。
小弋惊得睁大了眼:“动物中心?你是说我今后要去动物房?”
“是啊,” Marry 还是笑咪咪地说,“现在公司转变方向。基因组人太多了而动物中心却又人手不够。所以,只好在公司内部作调整。”
小弋的胸脯起伏不定,一下子急得喘不过气。她强制自己镇静下来,因为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服从。“好,我去。我一组人都去吗?”
“不是,” Marry 扶着眼镜说,一双灰色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冷光。“只有你一个。别的人会转到新的激酶组。”
保安何塞抱起了小弋的纸箱子走出楼去,小弋扶着肚子慢慢跟在后面。两人默默地走向2号楼,那里的第一层,是公司的动物中心实验室。
CSO Jerry 和Marry站在三楼的一间大办公室里透过落地窗看着这一幕。Marry 轻松地说:“希望她很快就会自己辞职。”
Jerry 点点头,“最好是这样,这样对公司最好。不然我们要辞退一个怀孕的女职工,会遇到很多麻烦。”
Marry 问:“要不要现在就登广告招人?”
“不要。这样会惹麻烦。” Jerry 转向她,“等她辞职后再登两个广告,她的工资足够招两个刚毕业的博士。而且新人一般都会没日没夜地干活。就算经验不足,干的活也会补足差距。”
Marry 又问:“还要她把过去的报告写完吗?新来的Larry等着要呢。”
“不要。” Jerry 语气坚定地说:“她那晚溜进 Andy 的办公室,虽然不确定她干了什么,最好还是让她远离所有的资料。”
“好吧!” Marry 笑盈盈地说,“希望我们不要等得太久。不然等到孩子出生她又要休产假,公司还得让她白拿一个月工资。”
小弋默默地跟随何塞走进了动物中心的大门,立刻被楼里的气味闷得喘不过气来。为了保持清洁防止老鼠瘟疫发生,实验中心常用特殊的挥发性很强的化学清洁剂,再加上做麻醉用的乙醚,和老鼠的饲料,所有的气味都混合在一起往人身上钻。要在平时还好,小弋现在怀着孩子,虽然已经过了呕吐期,可还是异常敏感。她觉得两眼发黑透不过气来,只好尽量深呼吸稳定自己。
动物中心的主管Judy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一头金发,非常干练。她一看到小弋就皱皱眉头:“怎么?弋,你不习惯这里?”
“你好,Judy。我没事。” 小弋勉强笑着说。
Judy正色说:“要扛不住现在就回人事部去,让他们给你重新分配工作。要是开始工作了就一定要做好。虽然你现在怀孕了,我可不会降低要求。工作一定要完成好,不能拖累大家。”
“好的。” 小弋大声答道,强忍住快要掉下的泪水。
却见Judy 又换了个脸色说:“你不要怕,我是个公正的老板。你是博士,不会让你去养老鼠,再说你可能也养不好。”接着她又拍拍小弋的肩膀,“好吧!你来负责心肌细胞的动物活体实验。我已经把资料给你准备好了。看你学习的进度如何,可能下个月就会让你做药物测试。”
小弋惊得说不出话来。她这些年都只和核酸分子打交道,现在一下子要作动物活体实验,可能吗?可是她不能退缩,只能硬着头皮上。想到这里她就点点头:“好,我会尽最大努力。”
接着Judy 就带她到整个动物中心走一圈。动物中心里有几种普通实验鼠也有浑身全黑的剔除了一半基因的“杂合子”老鼠。小弋一下子见到上百只的老鼠,在恒温箱内不停地跳上去吃一点饲料喂养区的饲料,又跳下来,无数只小眼睛闪着红光对准了她,不由得心里发毛。
Judy 又把她带到无菌动物测试室门口,看到里面的科学家们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戴上口罩和手套在用杂合子老鼠作药物测试。看到那厚厚的装备,小弋知道自己大着肚子绝难胜任。如果Judy把自己分在无菌动物测试室只好辞职了。好在Judy 对她说:“你现在的水平还不能进这个实验室,只能在外围做点实验。”
小弋是悲喜参半。喜的是自己不用穿那么多的装备,悲的是5年苦读得到的博士学位竟然这么快就失去了用处。
按照两人的约定,当晚8点她往许斌实验室打了个电话,把这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她拍拍桌上堆得山一样高的资料苦笑着说:“真没想到,一上班就这样被人整,这不是逼我辞职吗?”
许斌问:“如果辞职了你有后路吗?”
“没有。我现在挺着大肚子,没有哪个雇主会要我。等到孩子生了,雇主又会担心我不安心工作。总之,现在可能很难找到位子。也许回国还行。”她黯然地说:“我父母可以照顾我生孩子,我也可以在国内找个位子。”
“这样不妥。孩子还是得有个美国国籍。你不知道,现在国内处处要讲关系,风气很不好。你怎么会习惯?你要回国了根本就呆不下去。”
小弋泄气道:“可是,我这十年都没做过动物试验,我不可能行的。”
“别着急,我会帮你。”许斌安慰她说,”我在日本的时候成天作老鼠实验,知道所有的窍门。其实,做老鼠活体试验是很有趣的。你是学遗传的,一定比我懂得多。老鼠和人几乎对所有的药物都有同样反应。我们应该感谢这种动物,可以让我们作新药测试。”
小弋心里非常难过。她摇着头说:“想不到,辛辛苦苦拿了个博士,十年以后还是要靠你。”
许斌笑了。“你这是在笑话我,没有拿到博士吗?”
“谁都知道,你从来都把学位看作等闲,对出国更是抗拒。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为什么你最后还是出来读博士了?”
许斌叹口气,就把和老蒋争地位抢房子的事说了。他没有提到文群,只说是自己威胁要用榔头砸地。
小弋眼前又漂过那个徐老师的电炉,很受刺激。前后六年,无论自己怎样努力都不能说服许斌出国,而最后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却让他改变了想法。难道说,爱情的力量永远抵不过物质的压力?一时被激得说不出话来。想到十年来和许斌天涯分离,现在又都是身不由己,不由委屈地哭出声来。
许斌误以为她还在担心老鼠实验,就笑话道:“你的博士学位就是哭来的吗?当年都能闯过来,现在有了我,就更容易了。你不要怕,我一定助你过关。”
小弋不知道该不该向他表露心迹。她看看计算机上的时间,已经是九点了,就说:“好了,我要回家了。就听你的,硬着头皮试试吧。反正是走头无路了。”和许斌互道了晚安,关掉了计算机。
她站起身脱掉身上的白大褂,又去盥洗间里洗手。水哗哗地流着, 小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她忽然发现眼睛周围冒出来很多黑褐色的蝴蝶斑,吃了一惊,立刻用手抹上洗洁精去仔细地擦。可是那群斑点越擦愈似一只褐色的蝴蝶,马上要飞出来无情地嘲笑她。小弋萎顿在水池上。她明白,她的一生已经被刻上了囚徒般的烙印。她将永远作为书平的前妻和他孩子的母亲生活在这个世上。和许斌的那段感情,无论是怎样的像大海一般的深瀚,已经不可能再重新走下去。她警告自己,不能再像十四年前那般依靠许斌。她应该用忧伤将自己的激情尘封起来,只是默默地感受许斌的亲情。然后静静地眼看着那朵思念的雪花从天空中飘下,洁净化水,落入这尘垢飞扬的俗世。
因为担心小弋的情绪不稳,弟弟擅作主张修改了母亲的机票日期,让母亲提早来到美国照顾姐姐。
九月的最后那个周末,小弋终于在十年之后再见到了母亲。机场的到达大厅里人群熙熙攘攘,小弋却一眼就认出母亲那个瘦弱的身影。她远远看着母亲推着一辆行李车,头从层层堆着的大箱子上用力抬起,在人群中一边走一边四处寻望。小弋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她不敢流泪,只是艰难地挺着巨大的肚子向母亲使劲挥着手。母亲看到她,一步一步慢慢地推车走过来,在她身边站住了。母亲用一双悲哀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小弋,动了动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小弋看到母亲花白头发下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两个眼袋子乌黑地浮肿起来把原来的一双大眼挤成了两条细缝,立刻自责地掉下了眼泪。她知道,母亲头上的白头发,一大半都由自己引起。她的腿一软立刻就想对母亲跪下,却被母亲一把扶住了。母亲轻轻对她喝道:“你干什么?不要在外面丢人现眼。走吧!天还没塌下来。”说完就架起小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默默地走到停车场。小弋帮母亲把几个箱子都放进行李箱,再扶她坐上驾驶座旁边的位子,然后自己艰难地坐到驾驶座上,启动了车。一路上母女两人都沉默着,车里无言的冷静让人窒息。
一到家两人放下行李,梅立刻跑出来围在他们身旁开心地叫着。母亲终于开口吃惊地问小弋:“怎么?你还有闲心养猫?”
小弋拍拍梅的头说:“妈,这是我相依为命的女儿,叫梅。”
母亲叹了口气,也伸出手来拍拍梅的头说:“好了,以后就让外婆来带你。”梅用鼻子碰碰她的手,开心地摇着尾巴。
母亲搀住小弋细瘦的膀子,扶她往厨房中引去。她心痛地说:“怎么搞的?人瘦成这样,所有的肉都跑到肚子上去了吗?” 小弋不敢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哭出来,只是呆呆地跟着母亲走。
母亲把她安置在吧台前的一张转椅上,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递给她。小弋一骨碌全喝了。母亲不言语,又去把冷冻室打开,看到里面有几只冻鸡,就拿了一只出来,叹口气说:“哎,这里没有老母鸡卖,也只好用这个炖点汤了。”
“妈!” 小弋凄楚地叫了一声,“女儿不孝,让您这个年纪还要为我操心。”说着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不要哭,”母亲一把抓住她的手,拍拍她的肩膀,“生儿育女本来就是要操心的。操一辈子的心。只是看到你个样子——-”她说不下去了。转身走到碗柜前,从里面找出一个大盆,把冻鸡放进去然后走到水槽旁,仔细地清洗。小弋看见,母亲的两双细弱的手臂在发抖。
“妈!” 小弋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把头靠在她肩膀上。眼泪哗哗地留下。“谢谢你——-老了还要来照顾我。”
母亲轻轻把她推开,将洗好的鸡拿出来,放在案板上,又从刀架上选了一把锋利的刀,慢慢地把鸡上的肥油去掉。边干边说;“你生完孩子还是跟我回国去吧!孩子只要拿到一个美国国籍就可以了。我们回中国,一家人在一起,好好把她培养成人。”
小弋两眼发呆地说:“妈,我现在真的没有主张。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听着,小弋,”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起来,“不管有什么事,就是天塌下来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也能顶着。那个没良心的人,”母亲一脸凄楚的神情,“你就把他给彻底忘了。就当这十年你掉到深坑里失去了记忆。”
小弋把面前的奶瓶推开,两只手都放在肚子上,凄楚地说:“妈,孩子生下来没爸爸怎么行?他是女儿的爸爸,一辈子都骨血相连,你让我怎么忘记他?如果回中国去让女儿见不到她爸爸,女儿一辈子都不会开心。”
“那就等她长大以后自己回来找父亲!”母亲拿起明晃晃的刀,在砧板上狠命地砍了几下哼道:“我天天都在诅咒,咒那两个狗男女,天打雷劈没有好下场。”她又伤心地说:“当年你父亲和我都反对你为了出国嫁给一个年纪比你大很多又不了解的人,可是你就是不听!这十年来你给他做了多少饭,挣了多少钱,还给他怀了孩子,他那颗天杀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小弋闭着眼,紧紧地闭着嘴,深怕自己放声大哭出来。
“铃……铃……”电话声响了,恰到好处地让小弋能够从这紧绷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她走过去拿起了电话。
“小弋吗?你母亲有没有到?”书平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小弋只得苦笑了一下,简短地答道;“我母亲到了。你最好少打电话,她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书平叹口气,“好吧!你自己当心。很快就要生了,一有动静一定要告诉我,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 小弋冷冷地说,“我有母亲照顾,叫个出租车就行了。你是多余的,不受欢迎的人。”
“小弋!”书平在那边大叫,“我是女儿的亲生父亲,你不能不让我看到她出生的第一眼。我求你了!” 小弋一直忍住气听他说,最后实在忍不住,就把电话挂了。站在那里,不停地喘着气。
“造孽啊。”母亲又十分凄楚地说了一句。
“妈,” 小弋见母亲这样只好收拾了自己的心情强笑着说,“别这样。女儿还是要见到爸爸的好。这是美国,我和他还没有离婚,他作父亲的权利是受到保障的。再说,我们应该一切为女儿着想。”
这时候电话铃又响起来。母亲一把拿起电话,对着书平吼道:“你个狼心狗肺的,就不能让我们消停一刻吗?现在就我一个人照顾我女儿,你要再打电话来,这副担子,我可就不扛了!”
那边顿了一顿,一个诚恳的声音飘过来说:“伯母,我是许斌,是小弋的大学同学。可以和小弋说话吗?”
“许斌?” 小弋母亲狐疑地转身看着小弋,“你的电话,接吗?”
小弋一下子笑了起来,接过电话,换用温柔的声音说道:“许斌吗,你在哪里?”
“在超市买东西。刚搬完家,冰箱里都是空的,什么都要买。”
小弋微笑着说:“好啊,以后你就真的开始穷学生的生活了。”心中一下子闪过当年自己读博士的光景,书平也就自然地跑了进来。不禁心里一酸。
许斌温柔地问她:“你的实验准备好了吗?我传给你的图片都看了吗?”
“看了。一看到那赤裸的心脏在跳动,还是有点心慌,没有把握。”
“别担心。做这种高压氧冲击实验一定要胆大心细,不能犹豫,手脚一定要快。一慢了大部分心肌细胞就会死亡,实验就会失败,而老鼠就白白地牺牲了。”
小弋点点头,“知道了。你放心吧。那个Atlanda(亚特兰大)实验室的老板很有名气,我相信能学到不少东西,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完成。就是路太远了,要开五个小时的车,两天之中还要跑来回。”
“你能行吗?要不要向公司抱怨一下,让他们换人?把你一个孕妇派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作实验,也太……”
“这倒不是故意整我。我们公司和这个实验室已经合作了两年。只是我现在正好被派去做这个课题。你知道,公司一直在等着我辞职,我不能让他们抓到我的把柄。 如果我去抱怨的话,他们就会说我没法完成正常的工作,正好找借口把我解雇了。”她无奈地笑了一下,“你不是一直说我很凶狠的吗?你放心,我可以完成任务。”
“那,你要把手机带在身边,随时和我联系。我们一起努力,把这道关给闯过去。还有一个月孩子就要生了,生完孩子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休产假,不用怕公司。对了,你们那里的法定产假是几个月?”
“六个月。可是只有一个月会发全部的工资。多余的产假都是没有薪水的。所以,我可能休息一个月就会去上班。”
许斌难过地说:“还是钱的事。哎,真恨自己现在还没有能力帮助你。”他停了一会儿,连连叹气。
小弋听见他如此难过,就急着说:“你不要这样。其实我有钱。以前公司上市的时候赚了不少钱。可是又买房子又买车,都用完了。现在要养一个孩子,所以不敢松懈。你一定不要为我担心,”她笑了一下,“我肯定比你有钱。”
许斌见她这样说就放下心来,接着又叮嘱道:“你妈妈现在来了,你可要把月子坐好。坐月子对女人很重要,一辈子的事呢,你一定要把身子养好,不要急着去上班。”
小弋心里一下子热起来,许斌远在千里之外,可是自己一直在依靠着他,这一个月的艰苦历程,如果没有许斌的陪伴,她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想到这里她就含着热泪说:“许斌,谢谢你。”
许斌在那边深深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谢什么?小弋,你知道我一直想每分每秒都在你身边照顾你,保护你。可是我现在远在千里之外,不能立刻飞到你身边,护送你去做实验。”
小弋的心翻江倒海一般,十三年前许斌的话又一下子涌了上来。她觉得自己又像十三年前那样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听见他幽幽地在她耳边说着:“好想每分每秒都在你身边照顾你,保护你。可是我们现在还不能,我还要等你长大,我们还要一起长大。”一时间时光飞跃,被自己强按下去的感情一下子又呼唤出来。
她母亲一直在旁审视着她。这时见她目光含泪深情楚楚地握着电话站着,马上明白了一切。她从小弋手上抓过电话,对着那头平静地说:“谢谢您对小弋的关心。小弋在这里孤苦伶仃,多亏您照顾她。”
“伯母,您千万别这样说。我和小弋是……十几年的好朋友。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许斌着急地表白道。
小弋母亲很喜欢许斌的真诚。她嘴角上扬微笑了一下,说:“可惜从前小弋没把你带回家里来让我们认识认识。好了,多余的感谢话就不说了。许斌,希望你以后常打电话来。小弋很感激有你这样的老朋友。”
许斌赶紧应了。小弋母亲满意地放下电话,看着小弋红了脸不作声,她就笑笑,突然问道:“当年那件蓝色的套头毛衣,就是给许斌织的吧?”
小弋睁大眼不敢相信。母亲真的是福尔摩斯啊,十三年前的那件毛衣,原来从没瞒过母亲。没有想到,母亲到现在还记着这件事。
母亲叹了口气,就问许斌的情况。小弋只好把一切都说了。最后她伸出那双细弱的手,颤抖地抓住母亲的手,嗫嘘地问:“妈,我和他,当年生生分离,现在,又要这样错过一辈子吗?”
母亲安定地瞅着她半饷,才点着头说:“女儿啊,你们已经错过了,这辈子,不可能再走到一起了。”
“妈!” 小弋低低地叫了一声。母亲也没有搭理,她竟自摆脱了小弋的手,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将掉下的头发拢了一拢,然后走过去,把化冻了的鸡放在炖锅里加上水,搁到煤气炉上,才转过身来对小弋说道:
“你有过这样深的感情,不管结果如何,一辈子就已经很幸运了。大部分的人,都象我和你爸爸一样,只是偶然相遇,有一些好感,然后就匆匆忙忙结了婚,生活在一起。几十年的柴米油盐,磕磕碰碰,感情一天天加进来,最终成了爱情。而你和许斌,”她宽慰地拍着小弋的肩膀,“是少年时候的纯情,就象梁山伯与祝英台,生生死死,一辈子都忘不掉。”
小弋从没料到,母亲原是这样的善解人意。想到从前对父母教导的抗拒,就红了脸说:“妈,我要早听你和爸爸的话就好了。”
母亲叹了口气说:“好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一切向前看吧。不过,许斌他现在有老婆孩子,你只能把感情噎在心里,可不能跑去毁坏他的家庭。”
“知道。” 小弋低低地应了一声。她抿着嘴,愣愣地望着母亲,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第二天一大早,小弋又接到了许斌的电话,她一边吃早饭一边和许斌说着话。母亲就坐在她对面,不停地给她夹吃的东西。鸡蛋、四川带来的榨菜、菜包、肉饺、还有稀饭,摆了一桌。小弋对她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吃不下了,喝了一口牛奶,一边对着电话说:
“你不要担心。昨晚我把实验一遍一遍又在心里放了好几次。我一定没问题的,会胆大心细,一次把药物注射成功。”
“我不担心这个。我昨晚把Atlanda 的地图和资料找来看了一遍。你那个实验室出来不远就是黑人和南美人聚居的穷人区,可能比较乱。你自己一定要小心,早点做完实验开车出来。”
小弋感动地笑了一下。许斌这样无微不至地关怀她的一切,让她很高兴。她说:“你放心,公司给我定的旅馆在好区。开车二十分钟就到了。不用担心,”说着她又拍拍自己的大肚子,“我还有女儿呢!一定会照顾好自己。”
许斌还是忧心忡忡地说:“你一个人要做这样繁重的实验,肚里还怀着个八个月的孩子,你真的要千万小心啊!要不然把你妈一起带上。你一个人,我真的不放心。”
小弋见母亲也正关切地看着她,就对妈妈点点头,对许斌说;“好吧!这个倒可以。反正公司把旅馆都定好了,我正好带妈妈一起去亚特兰大玩两天,明天再回来。”
(11)
小弋的邻居Rita是一位非常热心的美国老太太。她满头银发,无论什么时候身板都挺得笔直。Rita 爱管闲事,喜欢拉住人啰嗦。不过自从梅来了以后,小弋的日常生活常常得到Rita的照顾。Rita 的老伴已经死了十多年,儿子女儿都在外州,又总不肯来看她。她经常向小弋唠叨往事,一谈到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就哭个不停。起初小弋还礼貌地听着,后来她听得太多,便常常借故溜掉。
这天清晨吃完饭,小弋带着母亲去和Rita 见个面,顺便把梅给她抱过去托她照顾两天。Rita 一见小弋母亲就拉住她的手,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开始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的伤心家史。小弋母亲只是和蔼地点着头。小弋怕时间耽误太久,就把怀里的梅递给Rita 说:“好了Rita,我们得走了。谢谢你帮我照看梅。等我们回来一定听你讲故事,听你讲一夜的故事。我保证。”
Rita 把梅接过,慈爱地亲着它的头。她带着哭音哀求道:“弋,你们可要早点回来。我这几天感觉很不舒服,你们要早点回来陪我。”
“好的!”说完小弋使劲拥抱了她一下和她告别。然后和母亲走回到自己的车库。当她把车子开出来的时候,看见Rita 抱着梅靠在门口的玫瑰花架上,向他们不停地挥着手。那一头花白的短发被风吹乱了,乱七八糟地披在脸上额上。
母亲低下头,用手扶住额头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许久没有抬起来。小弋扭头看了她一眼,看见母亲胸前的毛衣上闪着两颗大大的泪珠。
小弋叹了口气,说:“妈,你不要伤心了。在美国像Rita 这样的孤寡老人很多。如果你不学会看得平淡一点,你会被Rita 说得天天寝食难安,不堪负荷。”
母亲的嘴皮动了几下,想说什么话又吞了下去,过了半晌终于答道:“没什么,我就是想起了你爸爸。现在你和你弟弟长年都在外面,我又来这里照顾你,就剩下你爸爸一个人。就算和他天天通电话,他也是孤寂的。”
小弋含泪道:“妈,还是把爸爸接到这里来吧!美国的医疗技术这么先进,说不定会治好爸爸的心脏病。”
母亲抬起头看着远方,摇摇头:“再说吧。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生孩子,照顾孩子。”
一路上母亲不停地和小弋谈着关于小弋父亲的一切,时而含泪,时而微笑。小弋突然意识到,原来母亲是深爱着父亲的。即使他们吵了一辈子的架,到老年的时候也都全部化成了爱情。她没有说话,因为她感到母亲那份思恋是无法用言语来慰籍的,此刻母亲需要的是尊重和孤独。于是她转过头专心看着前方,将车子加足了马力,在85号公路上狂驶起来。
当车子开到靠近亚特兰大城区的时候,遇上了交通堵塞。只见前方的绕城285号环行公路上密密麻麻挤满了车,所有的车都停在原地不动。
小弋觉得胸口有一阵按捺不住的烦躁,就打开了车窗,让一股凉风吹了进来。怎么办?按照公司和亚特兰大实验室的约定,上午十一点的时候实验室方面就会准备好三组试验大鼠,小弋要在实验室人员的协助下打开胸腔,将高压纯氧灌进大鼠的心脏,然后注射实验药物。如果不能按时到达注射药物,实验就必须重做。
时间越来越靠近十一点,小弋紧张得出了汗。当她终于把车子开进城区的时候,已经是十点五十分。 亚特兰大城内有一批极具现代感的高高耸立的建筑群。可是她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只是急匆匆地把车开到城中心的6号汽车旅馆。那里,公司已经给她预订了过夜的房间。她疾步走到前台登记。拿到钥匙,把母亲送到房间里,叮嘱她在此等候自己回来。然后又匆忙给前台打了个电话,为母亲定了一份午餐。
当她忙完一切飞车赶到实验室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五分钟。实验室的老板见到她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就安慰她说:“没关系,我们知道你会遇到塞车,所以一直在等你。”
小弋松了口气,感到浑身虚脱。脚一软,差点就坐下来。她定了定神,慢慢走到盥洗间里用水洗了脸,又深呼吸几分钟给自己打气。最后她换上了白大褂,镇定地回到实验室。那里,三组实验大鼠已经在等着她了。
小弋全神贯注地麻醉了一只大鼠,然后在实验室科研人员的帮助下迅速固定大鼠,打开了胸腔,又马上插管。旁边的高压氧气罐一下子把纯氧气源源不断地送进了大鼠的心脏。她的头上冒出粒粒汗珠,却不能用手去擦,因为手上带着消毒的乳胶手套。她紧张得双手微微颤抖。旁边的助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赞许地说:“很好。你不要紧张,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
小弋的心“嘭嘭”直跳。她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地将药物注射到大鼠心脏的准确位置。见一切顺利,就舒心地笑了。一旁的工作人员为她擦了汗。等候了一会儿,在固定的时间点大家又一起动手将心脏做成了切片和冷冻组织标本。
等到时钟指向7点的时候,小弋终于在实验室人员的帮助下完成了所有实验。她把最后一只冷冻管贴上计算机条形识别密码,然后放进液氮罐里。两位助手走过来笑着说:“弋,祝贺你!所有实验一次通过。明天我们都可以休息一天了。你还没来过亚特兰大吧?要不要明天我们带你出去游览一下?”
小弋艰难地笑着说了声“谢谢”,就觉得两眼发黑,站不住脚。一位助手及时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弋,你还好吗?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小弋摆摆手示意不用。她用手扶住墙站立了一会儿,对两位助手说:“谢谢你们,我没事。我马上就回旅馆休息,睡一觉就会恢复了。明天就不麻烦你们了。我母亲在这里,明天我会带她去水族馆看看。”
“你确定吗?我们能帮你,你不要勉强。”
“谢谢!你们快回家吧。帮了我一天,大家都累了。”
于是大家用消毒液洗了手,换掉实验服,再一起走出门去。天色已经暗了,街上华灯四起。亚特兰大城内的高楼大厦在星空的点缀下金碧辉煌,呈献出一幅美轮美奂的夜景。
小弋觉得自己一下子开车来到了一个异常喧闹的大都市。周围人潮汹涌,一束束强光从对面车道直射过来,刺得她睁不开眼。各色各样的霓虹灯,从街头照到街尾。一家家的酒吧,剧院,餐厅,夜总会,一个挨一个,从两旁排列下去。许多奇装异服的行人来往不绝,在街上大声喧叫。小弋从一条街转到另一条,街道如同棋盘,纵横相连。她觉得好像陷入了迷宫,愈转愈深。再过两条街,突然又换了场景。穿着大红大绿的一群人,横七竖八地靠在街口的栏杆上,一个接一个的流浪汉推着各式小车,横亘在街上。小弋不由心中一凛,知道自己开到了不安全的区域。她立刻按下开关把所有的门窗都锁上。两眼警惕地四处观望。
车流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了下来。一阵刺耳的口哨声传来,小弋看见几个穿黑皮衣的人飞快地穿过红灯跑过街对面,而另一群人在后面紧紧地追赶,他们衣服上的金属铆钉被街上强烈的灯光照得发出刺眼的银光。小弋感到有些害怕,口中开始喃喃祷告,祈望神能保佑自己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她哆嗦着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急急地拨电话给许斌。
“铃……”手机铃声一响,许斌就接了电话。“喂,小弋,你怎么样?现在哪里?”
小弋刚要回答,突然间“嘭”的一声,一个黑人一下子扑到她的挡风玻璃上,把她吓得尖叫起来。“小弋!小弋!”许斌听到她尖叫,也吓得大叫她的名字。
那个黑人带着一顶旧毡帽,稻草似的白发从帽檐下跑出来。他穿着一件破了洞的皮夹克,手里拿着个酒瓶,一双充血的眼睛在灯光下瞪着小弋,小弋又吓得连连尖叫。“小弋,小弋,你在哪里?”许斌着急地大声唤她。
小弋一下子觉得腹痛如绞,她用手紧紧按着自己的肚子,对许斌叫道:“许斌,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
“你在哪里?快告诉我!!”
小弋腹中的胎儿开始剧烈地动作,她只觉得疼痛越来越强烈,一股热流从她身体里流出。她一下子急得对着许斌大喊:“许斌,我要生了,我马上就要生了!”
“你不要慌!你在哪里?快看一下,在哪条街?”
小弋往外望去。看到了红绿灯旁的街名,就大喊:“LEE街!LEE STREET!”她腹部越来越痛,痛得她开始呻吟起来。
这时,那个黑人仰起脖子,骨碌碌把酒灌进嘴里。又转过头直愣愣地盯着她。
“你母亲和你在一起吗?”许斌着急地问。
小弋痛得眼泪掉下来。她赶紧深呼吸,憋着痛答道:“我妈在城中心的MOTEL6, 房间106号。”
“好,你赶紧打911 报警。我也会打过去报警,叫一辆救护车。”说着许斌就挂了电话。
小弋已经痛得浑身虚脱,感觉整个后背都从身上剥离了,直不起腰来。她看到外面那个黑人举起酒瓶子对她挥了挥,然后转身走掉了。
小弋挣扎着拨了911, 告诉警察自己的方位,还告诉他们自己马上要生产。警察让她打开紧急灯,把车移到街边停好,等待警车和救护车前去救援。放下电话又是一阵宫缩传来,小弋几乎痛得晕了过去。
“铃……铃……” 手机响了。小弋知是许斌,就接了电话。只听许斌着急地说:“小弋,救护车马上就到。你一定要坚持,再坚持一会儿。”
小弋只弱弱地叫了声“许斌——-”就痛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宫缩开始加剧,她明白,自己可能马上就要生了。
“小弋,你要尽量放松,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我等不到——” 小弋拼着最后一口气说。
“你听着,我唱歌给你听,你要放松——”接着电话里就传来了许斌的歌声: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飞过到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给她听。神奇的事发生了。她紧绷的神经开始缓解,连疼痛也渐渐地不那么明显了。
小弋含着泪笑着听他唱。十几年前他们两个一起唱过很多歌曲,可从没唱过这首。这是他第一次为她唱儿歌,也是她女儿听到的第一首中文儿歌,是他唱的。
小弋觉得四周的一切喧嚣都在许斌的儿歌声中往后遁去,她看到天空中降下了天使,怀里抱着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向自己飞来。于是她微笑着伸出了手,脸上的热泪,一滴滴落下来。在这圣洁的片刻,时间突然凝滞,美丽变成了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许斌还在不停地唱着,小弋把耳朵紧紧贴在手机上倾听。她乱蓬蓬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了,一束一束地绞缠在一起。她已经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只有许斌的歌声在耳边回响。警察到达后拼命敲车窗,敲了好一会儿她才看见。她对许斌轻轻说了一句:“警察到了!”然后,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拉起车门上的开关。
警察把门打开。小弋看见救护车上的警灯在不停地闪烁着。当急救人员把她抬到担架上的时候,她闭着眼舒心地微笑着,两只手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