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评职称的议论(三则)
专业技术职称不仅和一个专业技术人员的工资及住房挂钩,而且也关系到他的社会地位、荣誉、尊严等等,因此,在大陆的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对于职称评定,人们是非常重视的。但实际情况如何?笔者在上两节中已经提到医院和学校中职称评定出现的怪现象,下面是在高校中人们对这个问题的议论。
一
昨天上午,因工作上的事需要向姜副院长请示汇报。这位姜院长是我的顶头上司,就是在清查运动期间,学院几个极左分子企图搞垮并取而代之的三个院领导之一。(详见《六四后的清查运动》第12节)。
走进姜副院长的办公室,见教材科科长沈某坐在沙发上。他脸带气愤,对姜院长讲:“我希望你能主持公道,说句公正话,不要把我当猴子耍!”
姜副院长分管整个学院里教学、科研及学报这一摊子,同时也负责职称评定工作。最近经常有人找他,谈的差不多都是申报职称的事。姜副院长本是一个研究古典文学的学者,又具有诗人性格。可是多年的官场生活,已经把他磨练出来了,许多时候他不得不讲一些官话和套话,对一些事情采取应付态度。对沈科长的职称问题,他心中有数:老沈是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干部,有党票而没有学历,分到教材科当科长。现已年近六十,面临退休,想申报一个中级职称,却遇到了麻烦。沈科长以为有人对他搞了小动作,也怀疑姜院长不支持,便动了肝火,来找姜副院长。姜副院长对他的申请,自然感到为难,却又不能直讲,只是说:“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沈科长大声武气地说,“我报了名,填了表,为什么交上去就石沉大海?那天职称办宣布名单,就没有我的名字。这是谁搞的鬼?姜院长,我不是找你吵,我只是希望你能主持公道……”
姜院长见沈科长动了火,也只能安慰他几句,答应找职称改革办公室负责人问问,看为什么没他的名字。
我想,按职称评定文件规定,也许是他学历不够?或者是和职改办的负责人关系不够?另外,他是个教材科长,究竟该申报哪一类专业技术职称呢?我正在纳闷时,沈科长讲了几句气话,站起来走了。这时,我才和姜院长谈工作上的事情。
二
晚上,电教中心的龚老师到我家来,谈的也是评职称方面的事。
他说,我们这批四十岁左右的人,是最倒霉的:读初中时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遇到了六零年大饥荒,吃不饱肚子,身体发育受到影响。读到高二,正准备考大学,文化大革命开始,卷进了造反大潮之中,除了造反和大串联,没干什么正事。接着,毛主席一句话,把我们这批中学生赶下乡去当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粉碎四人帮后,七七年突然开始恢复高考,思想上没准备,学的东西忘了不少,没敢报名。第二年正准备报名参加高考,又突然宣布新政策:年龄超过25周岁不准报考。你说倒霉不倒霉?没办法报考电大,学了三年,弄了个大专文凭。走上工作岗位,电大的文凭又贬值。到了年龄,该结婚了,又是晚婚。结婚后,又赶上只准生一个。父母想要个男孩,也没办法。调工资也是,总是落后,总是比人家少一两级。我从中学调到高校,收入又减少了三四十元。虽说现在吃饭不成问题,但是四十多岁的人,连个中级职称都混不上,人的价值又从何谈起?
他又说,这次职称评定说是解决1987年的遗留问题,实际上,高级职称只有五六个名额,中级职称的名额倒是多些,有二十来个。可是学校这么多人,粥少僧多。像我这种人,又不会去拉关系送礼,和领导都是一般工作关系,你说能和人家有手腕有背景的人竞争?竞争也竞争不赢。
龚老师学的是物理专业,曾经帮我家修过彩电。几次提着电子检测仪,爬上我家8楼,气喘吁吁,一干就是一个多小时,十分令人感动。心想,我无权无势,书呆子一个,他完全出于热心帮忙,竟如此认真卖力,这种情意该如何报答呢?
晚上入睡时,想到自己两年前曾经要求申报高级职称,姜副院长当时看了我那些“科研成果”,说现在评职称,并不是凭真才实学,凭真本事,而是论资排辈,凭关系。你刚调进高校,人家把高级职称的指标都用完了。现在你只能先申报一个中级职称,等什么时候再下来高级职称的申报名额,那时再优先考虑吧。我觉得姜副院长说得有道理,就照办了。
然而,学潮时候我参加了游行,也捐过款,这已犯了大忌,这次申报高级职称,政审过不了关,我也只好凭天由命了 ……
三
上午师大蒋光华先生来我院办事,他是师大艺术系的教授,是我多年的朋友。办完事以后,他顺便走到我的办公室来看看我。我把蒋先生介绍给正在我办公室闲坐的闫老师。然后问他师大这次评职称的情况。蒋先生毫不隐晦自己的观点,他说:
“我看现在越评越不像话,完全是按年限评:年限到了,不够条件的也上;年限不到,够条件的也上不去。这叫什么评职称?另外,头几年评委还看看论文,考察一下业务能力和业务水平,现在连这些也不要了。评委们只是听听年龄,学历,够不够申报条件,然后就投票表决,前后不过十分钟。”
坐在旁边的闫老师说,听说深圳大学的职称评法就不是这样。那里是用分数来计算教师的教学与科研能力;够400分就是讲师;800分就是副教授,1400分是正教授。教学分以课时数及教学质量评估计算;科研以论文发表的字数多少,以及论文所发表的刊物档次来计算,如发表在中央级和省级刊物上的论文,计分上就有所不同。人家那里根本不搞论资排辈:不管你毕业于哪个学校,也不管你年龄大小,更不搞什么职称评定小组,所以没什么人去活动,拉关系,送礼,拉选票,评出来不服气的也只能是极个别的。
蒋先生说,像我们这种评法,还说“要评出团结,评出干劲”,这不是自欺欺人的空话吗?这种评法本身就不是鼓励教师认真钻研业务,努力提高自己的教学水平,而是培养人混日子,投机取巧搞庸俗的拉关系……
闫老师说,这次评职称,名额不多,说是对上次评职称剩下的“扫扫尾”,也就是说,上次该评上的没评上,这次解决。可是,别忘了,文件上还加了这样一条,就是所谓动乱期间表现不好的,取消申报资格。这样一来,学潮中参加过游行示威,或者是六四后参加追悼会的,本应该在这次扫尾中解决的,即便条件再好,也取消了资格。那么这些名额给谁呢?这就看党委的意图了。比如我们学院的老秦,从县份调上来,原来是在中学教生物,到我们学院安排到教科所,从他本人来说,可以说是什么科研成果也没有。但是他妻子和院领导是同学关系,凭这个关系,夫妻调上来,不到两年,老秦这次就申报副高职称。他这个指标本来是教育系老唐的,因为老唐六四前参加过游行,这个名额就拿给了老秦。领导为了掩人耳目,说老秦在下边带上一个高级职称的“指标”。我问过教委管评职称的人,人家说,按政策,只有从省里调下去的人,才可以带指标,从下边调上来的,一律不能带指标。人家说,评谁不评谁,关键主要是基层党委的意见,评委就像刚才蒋老师讲的那样,无非是走走形式,走走过场,混顿饭(评委一般集中在宾馆搞职称评定,期间有酒宴招待),再拿几百评审费而已。
蒋老师说,的确是这么回事。从师大中文系调到某学院当党委书记的吴朝伦,本来就是个吃政治饭的人,可以说是不学无术,从来没见他发表过一篇文章。他们学院中文系有个叫吴荣敏的人,写了两本美学教材,为了讨好吴书记,就把主编的名字署成书记的名字,自己排在副主编的位子上。出书的钱由学院拿,书出来以后,吴书记就拿这两本教材申报教授。他是党委一把手,谁敢反对?报上去以后,有人悄悄找高评委去反映,说吴朝伦一个字都没写的书,竟拿来申报正高,这像话吗?这不是太无耻嘛!结果高评委在讨论吴书记的申报材料时,有人将下边群众的口头举报讲出来,投票结果,票数不够,没通过。吴书记得到这个消息后,亲自坐上他的小车去找省教委主任,说高评委里有人捣鬼,没让他顺利通过这道门槛。教委主任就采用行政手段,把高评委再召集起来做工作,要求大家重新投票表决。高评委哪个敢得罪教委主任?得罪了主任,你下次就再也别想当高评委了。当评委不仅身价高,而且在评审期间可以住豪华宾馆,好吃好喝,还有不菲的评审费。所以,大家只好再投一次票,让吴书记顺利通过。吴书记就是这样得到一个教授桂冠。这些当官的什么都捞:房子、车子、职称,还有子女的就业位子……
闫老师问,教委主任为什么这样没原则?
蒋老师说,这你还不清楚?教委主任坐的高级进口小车,就是吴朝伦用卖假文凭的款购买的走私汽车,以学院的名义送给主任的。
闫老师说,原来是这样。官场烂得一塌糊涂,连教育部门都无法幸免,真是可悲!
谈到这里,谁也不想再说什么,大家怀着心灰意冷,各自回家。
(1989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