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辰似乎又回到了血肉横飞的山口战场。
此刻,似乎正是华部军阵地被敌军全面突破的最危急时刻。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拼命相互搏杀,到处都是战士们的喊叫声,以及兵器的相互撞击声,钝器打在人体上的闷响声、锐器破甲的撕裂声,更有那此起彼伏的惨叫。这一切,让你如同身处地狱的最底层。
李辰顶盔贯甲,右手持刀,左手死死撑住华部大旗。仿佛站在这场景的中心位置,而他自己似乎只是一个虚空的存在,只是茫然地旁观着这一切。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甚至没有人往他的方向看一眼。
李辰看不到蔡佑,也看不到刘大郎,他身边没有一个他熟悉的人。他想要大声喊叫,结果张了张嘴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他只能呆呆地看着从双方勇士身上流出的鲜血渐渐将自己的脚面淹没。他想要抬一抬脚,却发现自己浑身一动也不能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就这样你死我活地拼杀着。
他仿佛看到,一名费也头近卫被敌人用长槊当胸刺穿,带血的槊尖从他身穿锦衣的后背透出。而这名费也头近卫似乎恍然不觉,只是如野兽般嚎叫着挥刀将对手的首级砍下。未等敌人脖颈处鲜血狂喷的无头尸体倒下,一名衣甲华丽的敌将已经冲上来前来,举起手中的铁锤将那费也头近卫的头颅砸得稀烂。那敌将刚刚将铁锤挥下,一名华部军的士卒却是一跃而起,直扑到他的身上,将他重重地压倒在地上。那华部军士卒左手掀开敌将的兜鍪,右手刀架到他脖子上只是狠命一拉,就见一股鲜血如箭般飚出,那敌将双手捂颈,躺在地上只是浑身抽搐。那华部军士卒才要起身,却已被斜次挥出的一柄大斧自肩到腹,劈作两段……
地狱,也只有地狱中才会有这般惨烈的战斗。双方的勇士们没有情感,没有知觉,只是凭借本能驱使着拼死战斗,直到最终丧失生命才会停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整个战场上似乎所有的人都倒在了地上,尸体层层叠叠,不知几许。天地间一片沉寂。仅余一员凶悍无比的敌将手挥大斧,正一步一步向李辰逼近。敌将全身金甲,布满血污,如同是来自地狱的恶魔。他面覆铁面罩,铁面上錾刻的怪兽异常狰狞。两只蓝色的眸子从铁面上的空洞露出,正放射出豺狼般的凶光。他踩在满地尸体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音,缓慢但异常坚定地向李辰走来。李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可全身却一动也不能动,李辰此刻心里充满了恐惧,恐惧使得他想要大喊出声,但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李辰只觉得一股尿意冲撞着自己的下身,几乎已经忍不住要一泻千里。
终于,那员敌将走到了李辰的面前,慢慢地将手中的大斧高高举过头顶,就要对着李辰当头砍下……
“啊……”李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猛地从梦中惊醒来。
李辰翻身坐起,大口喘着粗气,胸口激烈地起伏着。此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冷汗已经将小衣全都湿透了,此刻正紧紧地贴在皮肤上。而他的手里,犹自紧紧地握着自己的佩刀不放。
“大都督安否?”
这时,门外传来值夜的侍卫的轻声询问。
“毋庸惊慌,吾无事!”
李辰忙高声回答道。门外的侍卫应了一声,就听见轻轻的脚步声,想必是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了。
李辰再也难以入眠,索性和衣而起。他走到门边,轻轻推开房门,然后拾阶而下,来到庭院当中。门外肃立的四个侍卫,才要行礼,却被他挥手止住。
此刻已是夜半时分,一弯弦月高挂当空,洒下满院清辉。房舍、台阶、树木仿佛都被镶上了一曾银白色的绒边。四周寂然无声,唯有几只不知名的寒虫,还在轻声地吟唱,似乎要抓住这最后的时光。晓风轻拂,带动树梢微微起舞,也带来阵阵秋夜的寒意。李辰却似茫然无觉,只是在院中无声伫立。
惊心动魄的大战已经结束了一段时间,但是李辰却时常会在这样的夜里被恶梦惊醒。那场血战,似乎已经成为他脑海中抹不去的印记。他仿佛觉得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永远遗落在了那个已经被鲜血浸透了的战场上。
如今朝廷该追责该封赏的全都处罚封赏过了,长安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人们似乎很快就会将这场血战以及动乱遗忘。就如同水面上涌起的浪花,无论多么壮观,但很快就会被流动的河水抹去,了无痕迹。唯有大河奔流向前,毫不停歇,永无反顾。
可李辰却忘不了。
他无法忘记和他朝夕相处,亲如兄弟的华部军将士们,面对优势敌人,面对当世无双的东魏重骑的反复冲击,就在他的眼前舍生忘死地战斗,至死无人后退一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将敌军死死挡在山口,挽救了整个战局和数以千记的友军。这是他最深的伤痛,也是他最大的骄傲。
可最近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却让他感到出离的愤怒。
先是自己莫名遭人人弹劾,华部军也被污名。虽然上书之人最后被贬斥出京,但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那人不过是个权利斗争的牺牲品,被人拿来作了利益交换。却没有人对李辰受弹劾事件的本身做任何解释,也没有人出来洗涮强加在华部军身上的污名。在整个事件中李辰看似毫发未伤,却实质上是最大的受害者。
虽然李辰最后得到了晋大都督,加开府,领侍中,赏绢万段,并荫一子为侯的封赏。可那是自己拿命换来的。相比较之下,杨忠也受封大都督,左光禄大夫,云州刺史,地位已经与李辰相差无几。华部军的牺牲和功绩与最后的奖赏根本不成比例。更为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宇文泰面带尴尬地告诉他,因为国库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的绢帛,所以给自己万段丝绢的赏赐将分期二十年给付,每年五百段。
李辰气的不是自己的封赏少了,他气的是华部军的血战和功绩遭到了漠视!
还有就是自己公然在长安城内遭到了刺杀。若不是手下费也头近卫舍身相救,自己恐怕性命不保。李辰忘不了替他挡下必杀一箭的卫士,就那样满身鲜血的在自己怀中死去。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可刺客迟迟没有落网。也无从查起究竟是何人所为。李辰倒不会怀疑自己的老朋友蔡佑不出力,只是觉得此事背后必定有蹊跷。
最令李辰感到愤怒的,是对责任者的处理。此次大战,举国而出,结果遭受惨败。损失精兵数万,将领四百多员,还引发关中的叛乱,西魏朝廷几乎倾覆。如此大败,最后只处理了念贤、怡峰两人,还只是轻飘飘地出为都督四州或三州诸军事,刺史。李辰虽然明白这也是为了平衡朝堂、稳定政局的需要,但他心里还是无法接受对导致战败的责任人只是如此轻描淡写的处罚。特别是此战最先弃军而逃,导致西魏全军崩溃的左军主将赵贵,却未受到任何的处分。
“如此赏罚不明,今后谁还会拼死力战?那些率先逃跑者不受惩罚,下次他们依然还会如此!”
李辰心中不禁怒气翻腾。为了权力斗争,混淆基本的是非对错,或一味庇护,或党同伐异,是对英勇牺牲的将士的亵渎,也是他本人绝对不能接受的
“可惜了那些忠勇的将士的牺牲!”
李辰喟然长叹。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西魏朝堂上下,似乎没有人对此次大败认真地进行反省,没有人意识到西魏与东魏之间巨大的实力差异才是战败的根源。而是一味地强调战场上的偶然因素,譬如杨忠就不止一次地对自己提到,如果他能早一步夺下河桥,那么整个战役的结果将彻底改变。
“事若如此,如举国再战,只恐又是一场大败!”
李辰一时忧心忡忡。
今夜月冷露浓,星河寥廓。李辰在庭中伫立良久,不觉心潮起伏,思绪飞扬。自己前世做个小小的公务员,就如同是身在一张巨大的网当中,处处受制,不得不忍气吞声。穿越到了古代,虽说通过自己的奋斗已至高位,但同样也要面对不公与挚肘。人生的境遇竟没有太多的不同。李辰一时只觉秋风萧索,心情寥落。他不禁仰天而叹,
“何日但得青山与白云,方展我怀抱!”
却说李辰一夕未眠,直到黎明时分方才转回房内。
天亮以后,几个下人进来伺候李辰洗漱,一个侍女捧了一只盛了温水的铜盆,形若海棠盛开。另一侍女则小心地试了试水温,然后将一块丝巾浸了水,躬身递到李辰手中。
“请郎君净面!”
这几个侍女都是跟迦罗陪嫁过来的。迦罗见李辰身边无人服侍,便专门挑了几个送过来。李辰凡事亲力亲为惯了,但是这是迦罗的好意,也怕她再有什么误会,也就收下了。只是让她们替自己做些杂事。
李辰点点头示意感谢,接过面巾覆在脸上,温热湿润的感觉让他紧绷的皮肤松弛下来,不觉精神为之一振,整夜未眠的疲劳也消退了不少。这时,却听见一个侍卫进来禀报道,
“启禀大都督,柯莫奇醒了!”
李辰闻言喜出望外,将手中的面巾丢在盆中,拔脚就往柯莫奇住的院子走。
李辰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柯莫奇的房中,房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只见柯莫奇面容消瘦,色如金纸,但与前几日相比却是明显有了生气。他此刻正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身边几个侍卫正按住他的肩膀,一边还在低声劝慰。
李辰忙上前扶住柯莫奇的胳膊道,
“柯莫奇,你这是要做什么?”
柯莫奇见到李辰,挣扎着就要见礼。李辰哪里肯让,忙死死把他按在榻上,
“你且躺下!都什么时候了,还讲什么虚礼!”
柯莫奇道,
“雄鹰只有高飞在天上,又怎能落脚于荒草?柯莫奇是主人的鹰犬,自应时刻护卫在主人的身旁。”
他虽话语意气豪迈,但声音却仍显虚弱,言语之间,还能听到夹杂着丝丝漏气的声音。
“雄鹰也有吃饭睡觉的时候。何况你现在有伤在身。”
李辰毫不客气地道,
“你给我好好躺在这里,直到伤完全好了为止。这是命令!”
柯莫奇无奈地笑了笑,他又问道,
“主人,那刺客抓到了吗?”
李辰安慰他道,
“京兆郡府还在全力搜捕。你且安心养病,我们一定会将他找出来,为兄弟们报仇!”
这时,一名侍卫端了一碗汤药过来,
“柯莫奇,该吃药了。”
李辰挥手示意身边的侍卫都不要动,自己亲手将柯莫奇轻轻扶起,然后伸手接过汤药。他先送到自己口边浅尝了一下,觉得温度合适,接着才送到柯莫奇口边,
“现在冷烫适中,赶紧喝了吧。”
两滴豆大的泪滴从柯莫奇的面颊上淌下,直滚落到药碗里。这个坚强勇敢的费也头勇士此时已难以自已,他哽咽道,
“主人的恩情就象长生天赐下的雨露,叫柯莫奇如何报答?”
李辰温言道,
“你安心把伤养好,早日重返战场,卫国杀敌,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柯莫奇流着泪将碗中的药喝干。
李辰将空的药碗递给身边的侍卫,然后又轻轻扶柯莫奇躺下。他起身道,
“你且安心养伤,我过后再来看你。你若有什么事放心不下,只管告我,我自会遣人替你料理。”
柯莫奇听了,略微犹豫,坚毅如岩石般的硬汉的脸上竟露出些忸怩的神色。他很快似乎又下了决心,又挣扎着起身要给李辰行礼。
李辰忙将他按在榻上,
“哎哎,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什么虚礼,你有事,就说事,我若能办到,自然会替你办!”
柯莫奇原本泛黄的面色此刻竟染上了红晕,他有些羞赫地道,
“柯莫奇请求长生天一样慈悲的主人,能派人去城东槐荫里,找一位叫施兰儿的小娘子。请送些米粮与她渡日,告诉她我这几日不便去看她,叫她莫要担心了。”
柯莫奇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个字竟声如蚊蚋。
李辰听了,眉毛一扬,
“好你个柯莫奇,行啊!竟然背着我已经和京城的小娘勾搭上了。亏我还为你担心的要死!”
屋中众人顿时一齐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柯莫奇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将与那施兰儿结识的由来说了出来。
原来这施兰儿小娘子却是当初李辰前来长安探查时,柯莫奇救的那个姑娘。当时她全家都被乱贼杀害,正当贼人向她施暴之际,柯莫奇领人冲了进来,杀光贼人,将她救下。柯莫奇见她衣不遮体,心生怜惜,当下脱了自己的锦袍给她遮羞。
后来长安乱平,大军返回长安。柯莫奇放心不下,又去了一趟施兰儿的家中。却见施小娘子孑然一身,生活困顿,甚为可怜。从此柯莫奇隔三差五就去一次兰儿家中,接济些米粮与她渡日。而兰儿姑娘则替他浆补些衣裳为报。
前几日,李辰受人弹劾,为了避嫌,下令全体侍卫未命不许出门。这可把柯莫奇给急坏了,他坐立不安,却也不敢违背李辰的命令。没想到的是,李辰在此之后第一次出门,就遇上了刺杀。柯莫奇也身受重伤,在榻上躺了数日方醒。柯莫奇一醒过来,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这许多时日未上门去,施小娘子那里恐是断了炊了,所以这才挣扎着要起身。
李辰听了,忙安慰柯莫奇道,
“你且安心,这是什么大事?”
他转头吩咐侍卫,
“去请宇文十三总管来一趟,叫他即刻送些米粮细软去槐荫里施小娘子家中!”
那侍卫应诺,才要离去。李辰忽又伸手拦住了他。
“且慢!我亲自去一趟槐荫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