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激光手术的时候,买肉还是要票儿的。我脸上挂着眼镜儿,扒着柜台的边儿,看着“师傅”在那一大扇肉上,用一把大砍刀蹭蹭,蹭下来的就是全家今天晚饭桌上的盛宴了。不能挑肥瘦,不能挑部位,啥都不能挑。我推推眼镜儿的鼻梁,从镜片后面偷偷望着剽悍的肉师傅,想象着要是他是我家亲戚就好了。后来真的知道我家有个堂姐夫是卖肉的。那是20多年以后的事儿了,那时候,卖肉的已经变成服务业了。
我听说激光手术的时候,还是很震惊的。什么?用刀片拉眼珠子?我眼前闪烁起来肉师傅的大刀。我推推眼镜儿的鼻梁,觉得还是眼镜儿安全些。这一推,老妈在旁边又开始教导我了:“这么推眼镜很难看。要推眼镜儿腿儿,最好用手背儿推,这样。。。”老妈又不厌其烦的示范第12937843639次。然后,老妈看了我一眼,无奈的眼神儿撒了一地,“你就是这么个毛糙丫头,看你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后来,我嫁了不止一回,老妈还是不满意。
那时候听说的手术,是苏联人做的。说是有个小朋友不小心摔倒,玻璃碎片掉眼睛里去了,结果反而不近视了。后来研究出来用刀拉眼珠子的手术。我家是肯定没钱给我做手术的。我就幻想着自己抱着酱油瓶子从楼梯上滚下来,酱油瓶子的碎片掉眼睛里去。我谋划了很久,觉得不大可行。我要是早知道自己有这种可行性分析的天赋,我就不会入错行,当小程序员了,少挣多少银子啊!
我大学的时候,听说现在不用大刀拉眼珠子了,而是用激光了。激光二字很形象,是属于中文创造新词的成功典范。一激一光,闪闪发亮,我似乎都能听到那电闪雷鸣的激光在人肉上烧的滋滋的,但是,我不能肯定是不是应该有青烟冒起来。那个时候,我还是没钱拉眼珠子。但是,我可以带隐形眼镜了。刚带上的时候,我还是习惯性的推鼻梁,鼻梁上什么都没有,倒是蹭了一手鼻头上的油。隐形眼镜带了N年,终于眼睛干涩得不行,只好换回我的大眼镜儿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眼镜业也跟随着蓬勃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而飚升,一副眼镜已经不是20多块人民的钱,而是1000多嘎嘎新的票子。眼镜带着,确实比曾经那个黄不彻底,圆不明确的镜架好看多了。镜片也变成又薄又轻又有反光膜的。卫生巾的广告词“薄如蝉翼”好像也挺适用。
大三那年,被某医生告知有视神经炎。这名字听起来和鼻窦炎没啥区别。我还拿这个和好朋友吹嘘自己身患重病,想换点同情心,好让她买单吃饭。好朋友一眼看穿我的诡计,坚决否定了我的无理要求。交友不慎啊,不慎!几天之后,朋友忽然狂呼我,要我周末去她家一趟,说是她妈有请!我心里直嘀咕,莫不是上次和朋友旷课去外地玩儿被发现了?再要不然,就是老人家觉得我和朋友有同性恋倾向?我心里一直嘀咕到朋友家。我坐在沙发上,望着不到一米远处,坐在床上的朋友妈妈,心里紧张得堪比第一次见男朋友的父母。我狂推眼镜儿的鼻梁,觉得这眼镜儿真不给劲儿,今天为啥总是往下滑。朋友的妈妈礼貌的让我吃水果,喝茶,问候我家上下大小,我礼貌的对答,继续狂推眼镜儿的鼻梁。终于,朋友的妈妈切入正题了。她说:“我住院的时候,旁边床位就是一视神经炎的,家里贼有钱,各种高级进口药物能上的都上了,3个月后,只有右眼能见微光,5个月后,全瞎了。”我当时也瞎在那儿了。什么????盲人???没搞错吧???不是鼻窦炎么??哦哦哦,视神经炎,消炎药的不灵??朋友的妈妈继续说:“我找到我的中学同学,几十年没联系了,她现在是北京同仁的医生。叔叔明天带你去看医生,你今天晚上就在我家住。”朋友的妈妈向来跟我没有商量的,只有命令。叔叔亲自下厨,做了我最喜欢的红焖羊肉,他们全家加上我,只有我和叔叔喜欢吃,我和叔叔算是红焖羊肉的忘年知己吧。阿姨在饭桌上,对着闷头吃肉的我说:“无论如何不能让学校知道,熬到毕业,找个公家的单位,吃上公费医疗和劳保,咱们就有保障了。”我继续吃肉,心里却有点酸了。晚上,我和朋友挤在一起睡觉,我望着窗外闪烁的星空,心里想着:“真的,半年以后,我就看不到这一切了么?”朋友拍拍我的肩,说:“不要气馁,你还可以写作!”好像,那个时候,盲人就俩职业选择:按摩师,作家。我回头看了一眼朋友,一拳就打过去了。我们咯咯的笑着,互相推打着,一瞬间,那个盲人的问题暂时离开了我。
第二天,才知道,叔叔天不亮就去排队,挂了个门诊号,又在路上买了油饼豆浆,才回家接睡眼朦胧的我去看病。到了同仁,第一次见到这种阵势,好像全国人民都有眼疾,而且都约好了那天携手一起去同仁。大厅的门口就已经有各种队伍排着,我都不知道排什么的。叔叔让我站一队里,说同仁看病,除了瞎的,都要先测视力,你在这排队测,我去找阿姨的同学给你换号。我这才知道,原来叔叔起大早排的号,看不到专家的。专家号,20块,在同仁门外,别炒到500块。就连那五毛的门诊号,也被炒到10块。我在队伍里排着,旁边一个阿姨问我:“姑娘,你是啥毛病啊?”我说:“视神经炎。”阿姨满脸的遗憾和同情:“你干什么的?”我说:“读书,大学三年级。”阿姨这次就直接啧啧叹息了,她推了推旁边的另外一个阿姨,向我一努嘴:“大三,视神经炎哦。”那个阿姨赶紧转头看我,满脸满眼都是惋惜,说:“唉,出个大学生不容易,都大三了。”我心里把骂人的话都备好了,然后心里就凉了。看来,朋友妈妈是对的,我要盲了。
测完视力,还要统一散瞳,测眼压等等。就这么折腾眼珠子,不盲也难啊!
终于,叔叔带着我在一个屋子外面排队了。我知道,里面就是专家,她将掌控我的光明。我坐在那里,望望摸索着行进的人们,心里拔凉拔凉的。这。。。将是我的未来!我开始研究大家带的墨镜,似乎盲人的墨镜都有一个模式:就是特别大,恨不能遮住半张脸。这种墨镜,现在的明星们很喜欢。墨镜的研究告一段落了,因为叔叔找的同学来了。叔叔召唤我过去,我赶紧收起玩世不恭的态度,换上谦和乖巧。那个医生看了我一眼,又是一脸的惋惜。她带着我进到那间屋子里。里面坐着一个留着花白的卷发的女医生。她对那个女医生说:“就是这个孩子,大三了,视神经炎。”女医生点点头,忙完我前面的病人,就开始扒开我眼睛,往里打探照灯。我按照她的要求睁大眼睛,那灯是真亮啊,我的眼泪开始往外淌,真是没想到过,不眨眼睛是这么难受。过了很久,我觉得眼珠子要蹦出来了,她终于放手了。我忐忑不安的站在那里,擦着眼泪,等候宣判。她说:“什么狗屁医生,不是视神经炎,是另外一条神经。”后面,她跟那个带我进来的医生继续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眼泪奔涌而出,好在大家都以为我是刚才眼检流的泪。我的心里,在那一刻,体会了什么是当庭无罪释放的激动。
叔叔把我送到车站,说:“没事儿就好,我去上班了。”我下车后,在路边的水果摊上,买了两大扇香蕉,苹果,鸭梨,橙子,花光了身上的30块钱,拎着水果回了朋友家。我把水果放下,告诉朋友的妈妈我是被误诊了,然后给她鞠了个躬,说:“谢谢阿姨!”她说:“嗯!谢吧!”
那次以后,我对于近视眼,带眼镜,没有了任何怨言。能看见,是多么大的福分!我就这样,隔上四五年,带着1000多嘎嘎新的票子去换一副新眼镜,票子越带越多。镜子也越带越薄。那个时候,对于激光手术,已经不是资金问题了,但是风险评估,可行性的计算,以及投资回报的比例都不是很乐观。我对于失明的风险,有了很深的体会。那个时候,我知道眼珠子就这一对儿,坏了没得修。
到了美国以后,对于激光手术的安全性有了更新的认识。现在的安全系数之高,已经可以放心了。但是,经过我的研究,还是要等。因为手术后的眼晶体会变薄,在重压之下有了破裂的可能。所以,非官方的建议是女性等到把孩子生光了再手术。因为生产过程中,眼压会升高,生完之后,很多女性视力会有变化。我下了决心,等生完孩子,我就去手术!!
这一等,就是好几年。等我终于生光了孩子,发现自己已经40岁了,眼睛开始花了。看小字,要扒下眼镜,从镜片上方翻着眼珠子看。活脱脱一个青年奶奶的形象。看完小字儿,我推推眼镜儿的鼻梁,继续干活儿。现在做激光手术,晚了。做了,也要带眼镜了。
永别了,激光手术。霸王别姬啊!亲爱的眼镜,我只好爱你一辈子了。
我是37岁时,做的一般手术。我有个医生朋友,她自己是39岁时,做的上面这种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