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青山既已飞往台湾,母女俩也只有一条“金光大道”可以走了。好在吴霞还算有情义,虽没拿到文件,仍向领导如实汇报了于贞所做的工作,得到组织上的肯定。翟琳因此受惠,不仅调到纺织工业部,并且入团入党都一帆风顺。她明白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更需保持政治纯洁,所以每次运动一来,甭管挂得上挂不上,都会主动把翟青山拎出来揭批一番。时间久了,她对翟青山的感情渐趋淡漠,好像骂的是蒋介石,而不是自己亲爹。
她和我二哥的关系倒没受什么影响,因为他们都义无反顾地与反动家庭划清了界限。两人在京工作,在京结婚,有如天作之合,自然对党无比热爱。二哥由此犯了幼稚病,在总政治部召开的座谈会上,他反映防校雷达系个别领导“外行管内行”,对技术问题胡乱插手,影响了教学工作的开展;对专家教授也不够尊重,动辄用“老子”的革命资历去压人家,而不能以理服人。其实这些意见本是那些“专家教授”的,主持座谈会的领导请他表态,二哥却马上显出独头本色,说自己也深以为然,于是顺理成章地戴上了“右派”帽子(184章)。
我去见二嫂时,她心情很不好。这是可以想见的。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向日葵似的成天跟着党转,没想到夫君会如此不成气,竟敢向共产党提意见——甭管别人怎样,他俩对共产党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哪能说半个不是?如今解放区的天不再是明朗的天,二嫂的大好前程已经受到影响,本来马上要提科长,可领导最近暗示她,为了表现出政治进步来,应和反动丈夫划清界线,言下之意就是离婚。这让二嫂颇费踌躇。
我听大姑说,其时部里正有老干部在打二嫂主意,并且就是管组织任命工作的。二嫂人长得俊,又是大家闺秀,气质不凡,当年和二哥走在於潜街道上,有人见了竟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其实二哥长得并不赖,个子也挺高,只是性格木讷,有股呆气,仿佛失了通灵宝玉的宝哥哥。翟青山颇看不上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从未允许二哥进门。他跟老蒋跑了以后,拦在二人之间的最大一个障碍就消除了。然而结婚没两年,二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丈母娘对此颇为不满:本来已经把老公豁出,才扒上了共产党的船帮,眼下却又被不懂事的女婿拖下了水,所以极力劝说女儿“休夫”。
我面见二嫂,实是作为家族代表去谈判的。二哥最近两次给二嫂写信都未见回复,自感大事不妙,于是向农场请假,要求回京探亲。可农场需要二嫂单位出具意见函,所以生杀大权还是握在老婆手里。二哥无奈,只得写信向大姐求救。大姐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跟翟琳的交情不够,于是把重任落在了我的肩上。二哥从来瞧不起我这个小弟,眼下却得由我来解其倒悬,真可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二嫂一向待我很好。自从她跟二哥谈上恋爱,我俩的友谊也就开始了。她这个人颇有才情,善写旧体诗。我虽然不好此道,却通晓格律,点评她的作品头头是道。她每填一词,必定先找我鉴赏,顺便给我带些好吃的。我也把自己写的文章叫她点评,所以互为知音。我偷偷跑去参军后,二哥曾讥笑我不知天高地厚。二嫂却认为我敢作敢当,有男儿胆色。眼下她遇到人生难题,北京虽大,恐怕也只有向我倾诉。
那天是周末,我和二嫂来到中山公园,找个有太阳的地方,坐在长椅上交谈了一下午。她对我很信任,并且认为我比二哥要成熟,所以把藏在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郑重听取我的意见。我感觉她主要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埋怨情绪,其实对二哥的人品并不怀疑。于是我回顾他俩由同窗到恋人、再到夫妻的全过程,肯定这是理想而美好的结合,应该倍加珍惜。眼前的困难和挫折是暂时的,我坚信生活总会一天天向好的方向转化。二哥经此一劫,也会成熟起来。他是一个极聪明而又肯钻研的人,在专业上有很大发展前景。其实单位并没有放弃他,只是希望他好好改造,尽快返回工作岗位。
我还提到农校的周林,情况和他差不多,人家已经归队。现在苏联专家全部撤走,军事科研机构急需骨干力量,纷纷召回自家的“右派分子”,所以二哥回京指日可待。风物长宜放眼量,二哥是有本事的人,共产党知道他的价值,还能真把一个雷达讲师搞成湖北农民?改造好了肯定就会放回来,对此一定要有信心。人都有走背字的时候,越是这种关头,越要有定力。蛟龙终非池中物,二哥会有出头之日的,我这个小弟不会看走眼——大凡独头都很执着,对事业执着,对感情也执着,他是一个极为可靠的人,可以托付终身。最后我还联系自己的遭遇,讲起在北大荒经受的磨难,有时真到了难以支撑的境地,但是我始终没有丧失生活的信念,我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也会获得成功和幸福。
那天的一席谈话,我的感情很投入,真心诚意地希望他俩能够风雨同舟。二嫂听了以后,深受感动,说我看问题很透彻。二哥这些年对她那么好,她是知道的,这份感情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她之前有些灰心,是觉得二哥政治上太不成熟——自己在反右中多次提醒他,要谨言慎行,可他最后还是意气用事。不过栽了这个跟头,想必他也得了教训,再不会跟共产党过不去了。毛主席说:“允许犯错误的同志改正错误,继续革命。”自己的丈夫犯了错,哪能不给他机会呢?明天一上班,她就会让单位开意见函,同意二哥回家探亲。
我把二嫂工作做通,兴冲冲回去报告大姐。大姐欣喜过望,直说我立了大功,二哥必须好好谢我。我志得意满好一会儿,忽地想到婷婷,心又沉了下来。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二嫂的扣我解得开,我自己这个扣可怎么解呢?】
202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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