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子教育上,爷爷是有眼光的。他走南闯北跑生意,对外面世界的了解要比族里人多很多。1905年,光绪皇帝颁布诏书,废除了因袭1300年的科举制度,那些饱读诗书、苦练八股的孔乙己们顿时傻了眼。爷爷审时度势,毅然把18岁的儿子送到县城刚开办的横湖官学堂受业。这种新式教育,在乡间是闻所未闻的,但爷爷喜欢与时俱进,不愿爱子瞠乎其后。两年以后,父亲顺利考入浙江高等巡警学堂,并成为杭州城里首批站岗实习的巡警,毕业即被派往浙江宁海巡警局担任正巡官。他在宁海工作期间兼修法律,取得了宁波四明法律专科学校的函授证书。
可以看出,爷爷为父亲选择职业,掺杂了小商人的精明与势利。对乡民而言,最威风、最有权势的莫过于捕吏和判官。父亲正是从这条路往上爬,去实现爷爷在20世纪初为他量身打造的“中国梦”。然而父亲仁爱有余、厚黑不足,并非干这一行的理想材料,所以走到后面越来越艰难。
在20多岁时,父亲仍然显示出青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1911年,他被派往杭州第三区做警官,不久升任浙东玉环县警察署长。玉环是温岭的邻县,父亲在任不过一年,但政绩相当可观。他以禁烟有功,获颁二等金质徽章。玉环士绅对这位年轻有为的署长大为钦佩,自海道送纪念匾额两个,高悬老家大堂,这是乡间无上的光荣,至此爷爷总算扬眉吐气。
1912年,父亲派为代理浙江第5区地方审判厅推事。是年冬,改任瑞安县警察所长,在任约4年。
1916年,父亲29岁,奉命与於潜警察所长对调。他在於潜呆了五六年,来时孑然一身,走时娇妻相伴,调任温州泰顺警察所长,可谓“家庭事业双丰收”。不料物极必反,乐极生悲,他在泰顺那个边远山城却栽了跟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照例从禁烟抓起,这是最容易出成绩的,没想到却因此得罪了警察厅长黄某。
黄某的堂兄在城里开了一家私烟馆,生意兴隆。父亲没有搞清背景,就贸然率队查抄了这家烟馆。当时人赃俱获,黄某也无法为自己的堂兄开罪,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但此后经常给父亲穿小鞋,甚至当众羞辱过他。父亲敢怒不敢言:黄某既是顶头上司,又是地头蛇,搞不好自己和家人都有性命之忧。如此郁闷度日,捱了两年,终于决定辞官而去。泰州士绅得知,特地送他一面银盾。他的前任走时,礼物则是城门高悬马桶。
职场受挫,对父亲打击很大。他带着母亲回到於潜,与人合伙做点煤油生意。如此闲居三年,终于等到1927年北伐军攻占江浙,定都南京。“革命胜利”,自然要清洗一批前朝旧吏,留出职缺。父亲趁机东山再起,靠着四明法律专科学校的业师推荐,派为杭县地方法院候补法官,由此完成了从警察到法官的职业转型。3年后他升任新昌地方法院首席法官,直至1940年在住所去世。终其一生,父亲共做了15年巡警,13年法官。
父亲子女很多,两房加起来共有9人,但兄弟只有一个,因在族中排行老九,我们称之为九叔。父亲与九叔相差21岁,这是个惊人的差距,差距大到两人能做父子。事实上,父亲的大儿子元如和九叔正是同一年出生。如此巧合,只能说天意使然,须知那时是无法计划生育的。奶奶生父亲时19岁,生九叔时已经40岁了。
九叔生于大年初一,父亲正好在家度岁。按照乡间习惯,产妇一月内不能让男子踏入房内。然而过完正月十五,父亲即须赶回警局。临行前他要抱一抱他的小弟,奶奶只得叫人把九叔抱到产房外面。父亲见了,喜欢地说:“好红的脸,好大的耳朵!”
父亲对九叔的感情极深。长兄若父,九叔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都是靠父亲鼎力支持。九叔三岁时,适逢辛亥革命胜利。父亲回家省亲,第一眼看到九叔,就抄起剪刀把他的小辫子给剪掉:“革命了,还要这狗尾巴做什么!”九叔很宝贵自己的小辫子,见父亲的狗尾巴还晃晃悠悠地拖在脑后,气得哭喊:“要剪大家剪,革命大家革!”父亲哈哈一笑:“我早晚是要剪的,先把你的剪掉,从现在开始做个新人类!”
父亲正是这样盘算着九叔的未来。九叔天份极高,是家族中唯一能够出人头地的种子选手。父亲不愿他再步自己的后尘当个小官吏,因此对他的教育规划完全采取一种海派作风。从小到大,九叔上的都是一流教会学校,不仅英文极佳,并且了解西方世界,这无疑为他将来当外交官打下坚实基础。九叔13岁时爷爷去世,之后父亲独力把他供养成人。九叔也确实争气,年年都是优等生,终以第一名的成绩从蕙兰中学毕业,获全额奖学金升入沪江大学。九叔终生感恩父亲,若不是因为父亲,他只能在温岭那个“隘顽之地”庸庸碌碌地过上一辈子。
与此相对,父亲对元如的关爱就差得远了。元如虽与九叔同岁,但从小顽劣,为父亲所不喜。父亲工作以后,从老家带出两名侄儿,对元如却弃之如敝屣。元如长大,父亲给他介绍了几份差使,他都干不长久。有一次元如到新昌来找父亲,说家中缺钱。父亲给他300元,他转身到赌场输个精光,连回去的路费都当了进去。没奈何,只得腆着脸再来求父亲。父亲一向静若处子,此时也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抄起一根扁担把他打出门去。
天已经黑了,元如在城里蹓跶了两三个钟头,找不到栖身之处,又冷又困又饿,只好回来叫门。父亲不理他,他就跪在门外哭求。哭到后来,声音渐渐听不到了。母亲恐怕发生意外,便披衣出门,见元如踡在那里已经睡着了,赶紧把他弄进来。第二天,父亲重新拿出200元,让母亲交给元如,自己却不愿见他。母亲送元如上路,又拿出100元私房钱塞给他,让他能够回家复命。元如涕泗横流,发誓学好,再也不干这样的荒唐事了。】
2013-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