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百名平民将军落马和高考40周年之际
今年12月是中国大陆于文革后恢复入学考试整整40周年。大陆官方推出了纪录片<<高考一九七七>>, 许多人认为高考改变了个人命运, 当然也为后来的改革和开放奠定了人才的基础。 回顾中国封建时代的历史, 每个朝代想生存, 都必须掌控知识阶层, 连外族统治者也不能例外, 包括大元和大清。晚清末年, 朝廷的军政已为汉族的文官所控制, 涌现出曾国藩, 李鸿章到袁世凯等这些”学而优则仕”的治国栋梁。
中华民国在最艰难的抗战时期,也没忘记培养人才。除了大学内迁,也动用公款向海外派遣留学生。至内战完结, 已在美国储备了约6200位学子。 毛时代的“新中国”为动员这批留学生回国,许愿封官,做了大量宣传工作,约有1200名左右学生历经艰辛回到了祖国。众所周知,除了参与发展“两弹一星”的人员, 几乎所有的归国者最终都受到了整肃,自杀或被杀者众多。国内培养的知识分子也没好日子过,但工农家庭出身的平民子弟仍有上迁和改变命运的机会。除了”学而优则仕”这一途径,参军转干也是平民子弟脱离“低端人口”的选择。因为普通民众人仍有向上流动的空间,机会相对均等且有一定的透明度。虽然有“六四运动”等发生,但中共政权仍然受到部分底层民众的支持。
但二十年来,尤其是近五年,中国社会已演变成权贵资本,封建专制和苏俄邪教结合的怪胎社会。“低端人口”已成为被专政的对象,不但大量受过高等教育的平民子弟无发展机会,连过去40年靠学习和参军趴高的工农子弟也被大量整肃。前军委副主席徐才厚出身于工人家庭,中学成绩优异,毕业于著名的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邓时代,他有了上迁的机会。 而刚自杀的张阳上将,也是平民子弟。而巨贪巨腐的所谓“红二代“或“红三代“却高枕无忧,不但把持了各级党政军的要害位置, 还剥夺了“低端人口”的生存权和自由迁徙的公民权。
中共打压有良心的知识分子,造就了一大批“假的真博士“或”真的假博士“充斥门面。中共19大,21个现任政治局委员中, 大慨仅有4人的学历未注水。有人报道19大前夕, 84%的省市一把手实际上仅有初高中学历。这些事实并非偶然, 而是走专制集权愚民之路的必然结果。对顶层来说, 肚内墨水多的人, 不太容易掌控, 而且极有可能成为煽动民乱的黑手和组织者。”读书无用论再次降临中国,真是一个多难的国家。
我曾多次回忆过自己的下放和高考过程。这几年又掌握了更多的资料,现补充发表。从出生到现在, 每一年都会有照片留下, 连艰难的文革早中期间也没有例外。遗憾的是这两年间, 未能有机会拍下任何照片, 仅能以此文纪念那些流失的岁月。离开农村十多年后的一个夏天,我随当地行署领导及他的秘书再次访问小南庄。刚刚经过洪水蹂躏的土地一片萧条,当年住过的高级茅草房已被大水淹没。全村老少见到我,朝着我和陪同的人员痛哭流涕,他们要向“县里的大领导”告状。大家非常尴尬,望着这群衣衫不整的乡亲,我们不想添麻烦,婉拒了留下吃晚饭的恳求,在夜幕中悄悄地离开了。文中提到的小王,90年代开始在县城街上卖冰棒,自食其力。小南庄的现况不清楚, 但她已成为我记忆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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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的乡村高考记
中国大陆于1977年正式恢复大学入学考试,延绵千年的现代版科举制度终于得到恢复。历史上“学而优则仕“和”书中自有黄金屋“等古训深入到许多国人的骨髓,但文革期间是个例外。大约有超过十年的时间,“读书无用论”和“知识越多越反动”等论调支配着整个社会。任何埋头红宝书以外书籍的人,或者对科学知识有渴望的言论,都有可能遭到精神和肉体的批判或迫害。现在听起来不可理喻,但在那个年代是全社会的共识。初中一年级,我已感受到去农村生活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将来。记得文革中期,在一个零下30多度的严冬日子,我与许多同学清晨在马路边站了两个多小时,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当一群扛着背包的大哥大姐通过时,我竭力想从他们的脸上找出对未来盼望的心情,可是失望了。大家早已冻僵,挥动着不由自主的小手,却喊不出声音出来。那些匆匆而过远去的背影,把一片孤独和迷茫留了下来。
为了躲避下放到严寒地区,俺后来随爹妈去了南方。初中还未毕业,突然发现班上好几个同学失踪了。 一个和我非常要好的同学在离开前悄悄地告诉我,他要参军了。老师装作不知道,但大多数同学都带着羡慕的目光谈论这些事情。可是也有意外的时候。一个平时和我较多交谈的同学,突然遇到为官父亲的去世,他被组织安排去参军了。 临走时,他眼里滚动着泪水和我告别,显然他不想放弃学校的生活。从此以后, 我再也没有听到这些同学的消息。
作为军人和知识分子的后代,我对军营没有神秘感, 更没想过自己可以作为一个初中毕业生走向社会。祖父辈是民国时期的早期大学生, 在抗战最艰难的时期, 父母的两个家庭都无任何人停止学业, 祖父还在敌后参与开办了抗日中学。文革时期的高中,不停的“开门办学”和搞政治运动,没有多少文化课。但我心底里还是向往着一张高中文凭,有啥用却说不出来,这毕竟是文革时期无可奈何的唯一选择。母亲当时担任征兵工作的体检主管,家里的门槛都被踢破了,但却无人提起让我参军的事。 十多年后,我常为那些离开的同学惋惜,但听说有人后来上了军校。
文革后期,新政策已开始施行。比如家中可留一个子女在父母身边。但我没想过留在城里,去广阔天地看一看的诱惑力太大了。高中二年级,在学校安排下我们集体去农村“开门办学”,睡山沟,走夜路,吃咸菜。与见到的五彩缤纷世界相比,劳累和困苦早已忘在了脑后。那些是至今都让人回味的日子。当然,没学过多少数理化。
那时候还有一个新规定,下乡第一年可获补贴800元,第二年600元,第三年400元。在农村的每年最低口粮不少于600斤,这实际上是加重了农民的负担。如知青仅下乡几年,这些待遇还是相当诱人的。
告别城市的日子到了。我把所有的中学课本和作业本归类摆好,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架上。老爸看到后,叹了一口气,我们相视苦笑了一下。我当时想,这些都该是纪念品了。因为我确实在祖父家,看到了父亲的中学读物。 当时它们已经属于非法的封资修东西,已经经历了从抗战到文革的几十年岁月。
1976年2月16日的早晨,我和一群年轻人被集合在市中心广场。同几年前看到的欢送场面一样, 戴上了大红花,受到首长们的一一握手问候。当汽车驶离的时候,生死离别的场面出现了。 看到许多人,尤其是女同学和父母抱头痛哭。我暗自庆幸,多亏没让父母来。环顾四周,发现我是全车唯一没有父母陪伴的知青。
汽车到了公社,又是一阵敲锣打鼓的欢迎。由各级干部陪同,走山路把我们送到了知青点。这时涉世不深的我还不知道,公社已传遍了:“来了一个没父母的知青”。
我们同来的三个人组成了新知青点:一个有三个隔间的茅草房。这是全村最高级的建筑,由村民们集体兴建。所有村民的草房全是稻草覆盖,而我们用的是稻田边的荒草。后者数量少,防潮防腐, 经久耐用。
傍晚的时候,来到了小南庄。一个比我们大约5, 6岁的老知青早已在草房里等待了,他叫我们称他为小王,话语虽多但态度冷淡 。包括碗筷在内,所有生活劳动的必需品早已准备好。似乎已了解我们的情况,他开口便说,自已在本大队落户8年了,是县城的初中毕业生。我们的心都咯噔地跳了一下,彼此互望却说不出话来。小王接着说:“今晚是大队要我来的,怕你们不习惯,陪你们度过第一个夜晚”。天黑以后,小王仍在谈他的经历。煤油灯下,可以看到他悲伤的眼神和无助的表情。用现在的词表达,就是负能量满满。他不停地叹气: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同期来的知青都找到门路离开了。。。折腾了一天,没听他讲完,我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发现小王已坐在床头,拼命地抽烟。他看着我,满眼疑惑:“你昨晚睡得很香啊?我还以为你们都睡不着呢!” 见其他两人没醒,他又追问:“你的父母呢?”记不清楚我的回答了,显然他流露出怀疑的表情。
早饭后,公社“五七”办主任来访。他宣布我为知青点组长,又顺便问起了父母的情况,并突然问我:“为什么他们不送你来?”“他们工作忙,没空”,这是我的回答。我注意到小王吃惊的表情。
第一年非常幸苦, 我们也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但村民们不以为然。我们那间茅草房成了队里开会的地方。一年后在这间房里,因为各大家族间找不到互相能接受的人选,我被社员选举为生产队会计。终于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有了喘气的机会。那时候乡下也有民办教师,赤脚医生等悠职,但没有关系帮忙,想都别想这些好差事。
其它的知青点,离我们都有几里路。农闲的时候,大家常互相探访。那个和父母抱头痛哭的女生,如今已生活自理。有一天,大队开会。公社书记突然宣布,这个女生为新任的本大队党支部书记。过了一个多月,又宣布她入党了。这个提拔顺序,把大伙笑弯了腰。后来传开这位知青在县里有很强的关系网。
在乡下了解外界的方式只有两种:通信和有线广播。每封信要十多天,最后的投递点是大队部。老母亲的来信少不了“安心扎根”这类话。终于有一天,老队长拿着拆开的信,冲着大伙说:“他要在这儿待一辈子了!”。到了这个时候, 我看得出来, 咱们三个学历最高的高中毕业生已是全队100多老少的负担了。 我通知家里不要再来信,这样与外界的联系就仅剩下小喇叭了。那是一根铁丝,连接公社的广播站,它每天会转播中央台新闻联播和放几段样板戏。
我们的村庄被河流围绕,外出需要人工摆渡。每到这时候,我们都抢着撑船。船上常见到从河南逃荒来的灾民。30多年后才知道河南数个水库崩塌,洪水泛滥的往事。
77年的秋天,父亲和一位长辈分别来访,通知要高考了。文革前的最后一次高考,我才几岁。与同时代的许多人一样,我对高考仅有模糊的认识。大家的心态是一样的, 上大学肯定还是要凭关系,有好的表现和通过政治审查。作为生产队会计,我认为在夏秋双抢和生产结算时离队会影响政审。拖了很长时间,在家人的反复催促下,我匆忙返城,仅带回了所有中学课本(农业和工业基础知识)及作业本,没有找到一本可供考试用的书籍。至于各类各样高考参考书的出现,那是1978年及以后的事情了。
回城后得知,文革十年积累的适龄高考青年近3000万。很多地区实行了预考等筛选工作,以减少考场的压力。最后正式上场的仅有570万考生,录取人数约为27万。事实上,全国整体适龄青年中被录取的机会低于1%。 相对来说,留城青年有明显的资源和时间优势进行复习, 大多数的下乡知青却面对着更残酷的竟争局面。
在抢收抢种期间,我们三个人每天都拼到半夜,回茅草房后还要在煤油灯下苦读。仅有几十个夜晚的复习时间,到了年底,我们三个终于走进了闭卷考试考场。如果没记错, 那是1977年的12月9和10日。 终生难忘,而且以后也未经历的场景。持枪的民兵把守着每个教室,戒备森严, 严防考题泄露和考试舞弊现象。
漫长的等待开始了。有一天上午,正在田里干活。公社有线广播开始反复呼叫“考取大学”者的名单, 共有7人被“录选”, 包括老知青小王。全公社有200多位来自各地的知青,大家的神经都紧绷起来,社员们也在反复比较各大队的录取人数。听到我的名字后,全生产队欢呼起来,二话不说有人把我推向了去公社的路上。在通往公社的3,4里山路,许多乡民停下农活,指指点点,微笑地向我挥手。那时候周围的乡民都能叫出知青的名字,毕竟这些知青是外来人,是他们日常谈论的话题。我当然清楚,没有经过政审和体检,不可能确定本科,大专和中专的最后录取名单。到了公社,才知道这仅是立即去县城报到体检的名单。与此同时,公社召集“老中青”代表在候选人外出时进行政审。几十年后, 我才得知,当时基层如此高的工作效率来源于上面的严格督促。这毕竟是文革后举行的第一次高考,尽管各省的考试和招生形式是不同的。
听说考试初选者中,仍有3-7成的淘汰率。虽然是队里的四把手,我还是放心不下政审,便找到了一把手的队长。那个年代,为争取早日脱离农村,很多人找关系,互相拆台的事也不罕见。 老队长拍着胸脯,讲着一口粗话,向我保证:“谁敢政审时乱讲话, 我找他祖宗八代麻烦。。。” 我也要求团支书和妇女队长,记录政审时, 在场代表的发言。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大家巴不得少一个分口粮的人,只是当着知青面不好意思讲出来。
体检回来后不久,一个副队长送来了本科录取通知书。看得出来,他喜忧参半,大慨正想着新的会计人选吧? 公社里还有两人分别收到了大专和中专通知书。 有意思的是刚上任的本大队党支部书记,收到了那份大专通知书,小王没有被录取。我和书记本来就熟悉,突然变成了上下级关系,大家嬉皮笑脸口口声声地叫着“书记,书记”,让她很尴尬。这样的结局,大家皆大欢喜。应无疑问,我和书记有较多的复习时间,都赢得了人生的转折机会。
在一连串的聚餐之后,我移交了会计工作。正好两年,还是2月16日,我离开了农村。一周后回到了学校,是文革后首届77级大学生。离开小南庄时,队里几乎所有的乡亲们抢着帮我挑行李,朝包里塞土特产。汽车要离开了,小孩们随着大人在后面追叫着:“会计, 要记得回来看我们啊!” 远远的,我突然发现了人群中的老知青小王。他深沉的目光和挥动着的双手让我的眼睛凝固了。。。直到今天,我还在为他默默地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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