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从北京到云镇只有慢车,半夜发出,摇曳一夜,到云镇正好是上午九点左右。连长去车站接了她们来,安排在她们原来的宿舍先休息,补补觉。
十一点钟左右,我正换衣服,有人在敲半掩的门,真是不巧,我只好先关上门,迅速穿好衣服,开门见晓箐站在门口。长头发还是披在肩上,穿着一件绛红色皮夹克,深蓝的裤子,半高跟皮鞋,好象又长高了的样子。她两手背在身后,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我。
“来啦,进来坐。”因为刚才的窘迫,我不好意思看她,目光朝墙角溜去。我不知道此时她是否很失望。每次她单独来我宿舍,我都欣喜若狂,想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紧紧抱着不放。然而结果总是事与愿违,我表现得不冷不热,事后令我自责不已。
“其她同学呢?”
“她们还在休息,连长说到12点叫她们一起去吃午饭。”
“你休息够了?”我明知故问。
“嗯,睡了一会儿。”她从身后拿出一个信封给我:“你要的。”
我从信封里拿出一张她的照片。她站在海边,海面和脸上笼罩着橙红的色调。头发编成了辫子盘在头上,穿着一件白色的几乎透明的套头衫,透着里面红色的T恤,紫色的裙子,红色的外套,上身这红白红的层次别出心材,飘逸又端庄。她歪着头微笑着,目光自信犀利又机警,好清爽的样子,让人眼前一亮。
“这是哪里啊?”
“北戴河的清晨,去年刚高考完的时候。”
“怪不得这么放松自在。”我知道她们背后个个对一考定终身的高考制度都有血泪控诉。
“你的呢?”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在“不到长城非好汉”石碑边上的照片。
“你真的会笑啊,而且笑得这么开心?”晓箐挖苦我,“告诉我当时是怎么个情景?”
“没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就这么一张傻笑的。”
“哪儿傻了,多帅啊。你每张照片都这么笑才好。”
“英语考过了?”我记得她很重视这次考试。
“考完了,能不能考上还难说,好多人考呢,回去也许就能知道结果了。”
“寒假里这么用功,一定没问题的。”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别人比我还用功呢。别说它了,提心吊胆的,这趟都玩不好了。”
“吉指导好吗?”
“他让我代问你们好,还把照相机借给我们用呢。他说特怀念冲锋枪扫射的那股劲头。”
“你们这些城里人怎么一点力气也没有啊。”
“是啊,多亏了你。”
的确,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刻,我也很怀念。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这个,给你的。”
我打开盒子,里面一个闪亮的金锁片,和我给晓箐的一模一样,一条霸气的龙在上面张牙舞爪,横眉怒目。“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你给我的,我都收下了,我给你的怎么就太贵重了呢?何况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她常会急。
“你一个学生家,还靠父母供着呢。我已经在外这么多年了,再说军人工资比地方搞很多。”
“那你一个月多少?”
“108,另加补贴。”
“哇,都赶上我父母了,他们可是有二十几年工龄了啊。”
“是啊,他们工资不高,还要供你上学,所以这个锁片太贵重了。”
“你小看我,我不是告诉你我寒假里打工挣外快了吗?”
“你能打什么工,外快再多还能多到哪儿去?”
“这你就小看我了。你这一个月的工资,也是就,四七二十八。。。大概我四小时的酬劳吧。”
“我的天,四小时,干什么活呀,晃摇钱树啊?”
她扑哧地笑出来,“我们城里人没有力气,摇不动。”以牙还牙,反击得真快。“我做电脑排版,理科论文的那种。”
那个年代电脑都很少见,电脑排版更是没听说过。“给谁排版?人家没有专业人员?”
“帮我妈做,她主编的学术期刊和国外同行交流,16开一页,输入加排版,四美元的酬劳。每页大约耗费一小时,乘上7.9的汇率。。。”
“这么美的差事,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这你就错了,她们公开在社会上招聘,应征的人寥寥无几,来了的也不会。把我妈急坏了。我才说让我来试试。”
“你妈教你?”
“她教给我最开始的基本步骤,给我一本英文的说明书,我自己翻看,查字典,琢磨,在电脑上试。后来就摸索出来了。其实简单,把常用指令记住,用熟了就好。就是排数学公式费时间,不过公式占的行数多,所以工作总量还是差不多。不跟你吹牛,全中国,会干这活的人,用十个手指头数,一定够用。”她显着自信和得意。
“功夫不负有心人那。”
“对,只要用心就好。行了,你可以收下这个锁片了吧。可惜,这条龙一点都不象你。”
“要怎样才象我?”
“人杰地灵的地方出来的人怎么会那么凶神恶煞呢?也是,龙本来就不存在。时间不早了,我该去叫醒她们了。回头见。”晓箐一阵风一样离开了。
和她在一起时间就是这么稍纵即逝,就连她的气息还在,人就没了踪影。本命年,我都忘了自己的本命年,也没来得及谢她在我的本命年来看我。看着锁片,牢牢地攥在手里。晓箐,这是你在说你也爱我吗?
下午见到她们几个同学,梁小燕,陆悦儿,薛莉还有小叶子,她们挨个去拜访战友,有了她们几个出现,平日冷清的军营立刻活跃了起来,就连树上的鸟也应和着她们叽叽喳喳地欢叫,带来春天的气息。
第二天姑娘们想去著名的石窟,连长命令我全程陪送,直到回北京。姑娘们高兴地叫我“党代表”,无意间给我提了一级军衔。在大川我们路过一处象人民大会堂的建筑,我告诉她们那是红旗商场,姑娘们非要去看看。来到音响专柜前,一个外国人在那里犹豫。晓箐上前问清了情况,帮他挑了两盘磁带,没几分钟就有很多人围观,晓箐连忙离开。告诉我那个外国人想买中国特色的音乐,她推荐了《二泉映月》和《彩云追月》,她真是喜欢月亮。我请姑娘们吃晚饭。梁小燕还记得帮我买书的事情,我说这不,一并请了。晓箐不依不饶:“一排长工资可高了,放开了点好吃的。”还有什么比请这些喜鹊吃饭更让人高兴的呢?可惜姑娘们吃得不多。
我们在大川上火车,等我想起帮女孩子们搬行李的时候,晓箐已经把行李都排好在行李架上,说:“我给你的行李留好了地方”。我总是慢半拍,不知她会不会埋怨我,但好象她并不介意。她利索得不给人机会。那又是一趟夜车,我们正好六个人,在坐铺车厢里面对面坐了两排,我和晓箐对面而坐,羞却的我不好意思直接坐在她身边,而且我也想借机偷看她。现在才知道她不喜欢对面而坐。火车开出时下着雨,随着列车的加速,雨线在车窗上画出一道道斜纹。车上很快安静下来,姑娘们连续坐夜车,不久就疲倦得互相依靠着睡去。今晚,我可以和她聊一整夜。
“你将来怎么打算呢?”我终于有机会问她。
“最好不要工作,当个家庭主妇。”好象是半开玩笑,却又率真。
“那你大学不白念啦?”我惊讶,又想知道缘由,便顺水推舟。
“谁说的,大学生活和教育对思想的潜移默化是永久的。我害怕走上工作岗位,我怕这个社会,太复杂,我好象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个个手里有刀俎。”一个把云镇描绘得如此壮美的浪漫诗人,竟把普通的社会形容得这么阴暗惨淡。她的眼睛究竟是怎样看世界?
“比如说三排长吧,我招他惹他了?不就是没排长长,排长短地奉承他嘛,他也没稀罕搭理我啊。幸好连长脑子清楚,差点被他小人得志。”
“评比的事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不用告诉,我直觉就知道。他也不过就是个涉世未深的排长,谁知道在社会上,老奸巨猾的人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啊。所以还是在家,30岁前生三个孩子,围着厨房转,相夫教子,这样好。”她竟然美滋滋起来,跟真的似的。
“三个?不允许哦。”
“得想办法,一定有办法。”她沉默了片刻,眼前一亮:“比如三胞胎?哈哈。万一不小心有了老四,就让他从军。”她笑着,诡秘地看着我。
“那然后呢?”我知道他指的是我。
“把孩子养大,周游世界,想办法不要火葬。”她的想法总是标新立异,和社会格格不入。
“你怎么象是生活在旧社会,妇女白解放了。”
“你说我思想落后?我可是先进份子,你们评选的,不是吗?”
“你看我们静说疯话了。”
她看看左右的姐妹们,耸了耸肩膀,摊开手,好象在说:“当着那么多电灯泡,你让我说什么?”一副电影里西方人的样子。这是怎样一个凹凸不平的内心世界啊!而表面却象一块润湿圆滑的肥皂,怎么都捏不住。
晓箐说对面坐说得喉咙痛,就歪着身子靠在姐妹的身上睡去。我也用手支撑着头磕睡了一会儿。等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在看着我。
“睡醒了?”
“睡一会儿就行了。”因为我想跟你说话。
她拿过我的军帽戴在自己头上,忽然惊讶得捂着嘴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头发!”
我也才意识到,真的,我从来都是带着军帽出现在她面前。
“我象个职业军人吗?你说我毕业后参军怎么样?”
“那你的军衔起点就高过我了。我得叫你长官。军衔比我高,挣钱比我多,望而生畏啊。”
“大男人,虚荣了吧,女的就得做下级啊?”
“刚才还要做家庭妇女呢,现在又要当女军官了。先打定主意再说。”
她也无奈地笑了笑,把军帽还给我。
火车一早到了北京,出站就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繁忙景象。“北京就是人多车多。”我慨叹。晓箐看了我一眼,一副不解的样子,好象在说,这有什么奇怪。
她们等我买好继续南下的火车票,一看时间还早,晓箐提议我们一起去不远处的天坛公园,帮我打发时间。我欣然答应,姑娘们也很高兴。坐了一夜火车肚子饿了,晓箐说煎饼裹子是北京特产,她们都爱吃,建议我尝尝,说着就买了一个递给我,味道确实独特。
我们在天坛公园闲逛,她们几个同学走在前头,晓箐特地慢下来,陪我走了一段路,虽然没有几分钟,我还是很得意。她总是很照顾每个人的感受,不留痕迹地付出,让我心里感觉暖暖的,却不知怎样回馈予她。
在照相亭前,姑娘们建议我照一张相,我照办。尽管她们在一旁逗我,在摄影师按快门的一刹那,我还是没有笑。摄影师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五朵金花加一个军人的组合。
走累了,我们在草坪上围坐下来。不好,又要被女孩子们围攻了。我警惕起来。果不其然,子弹马上就飞来。
“一排长,你还没给我们唱《太湖美》呢。现在唱吧。”
“一排长,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一排长,等到授衔的时候,你是什么军衔?到时候一定要寄照片让我们看看你的肩章。”
“一排长,你把军裤肥大的裤腿给改了,还挺臭美的。”
“一排长,。。。。”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左右招架,逢凶化吉。这时候的晓箐总是在一边默不作声,好象脑子不在这里。
在站台上,姑娘们叽叽喳喳,争相和我握手道别。晓箐规规矩矩地握了握手,轻轻说了句“一路平安”,竟不正视我一眼。我转身上了车,在车门口挥挥手,说:“你们回去吧。”姑娘们嘻笑地走了。晓箐回过头,有些犹豫,但是矜持牢牢地把她和姐妹们粘在一起,离开了车站。我知道,翻过这一页,以后不知什么时候,还有什么机会和理由再见面。
火车上,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压低帽檐,抱起双臂好象闭目养神,不愿和旁人搭讪。我还是没有找到机会亲口对她说我爱她。我回味着刚才的一幕,要是象西方那样就好了,分别时大家礼节性地拥抱一下,至少我有机会凑到晓箐的耳边,悄悄告诉她“爱你”,不管她的反应是惊愕还是欣喜。。。火车开动了,我朝窗外张望,细细搜索着站台的每个角落,希望晓箐还等在那里向我挥手道别。驶出站台的火车,加快了速度,离开了这个喧闹的城市。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把帽檐压得更低,将自己的双臂紧紧抱了抱,想象着拥抱晓箐的感觉。什么时候还会再见到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