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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说还休】第六章

(2013-05-20 10:42:54) 下一个

进了餐厅,发现里面客人很少,我一眼就看到她。她依窗而坐,正在打手机。她瞅我一眼,我不确定她是否对我点了头。我跟着男侍应生,在她对面坐下来。侍应生问我要点什么,我低声说,等一下。他掌心向上,向右上方斜着划一下,弓腰悄然退下。

      我坐下的时候,她没有打招呼,身子略作调整,侧向窗外。

      她的面前摆了几杯饮品,已开瓶的葡萄酒放在冰桶里。她打着电话,空出的右手提杯,时不时抿一口葡萄酒。她的手指纤长,涂了桃红的指甲油。她的口音带江浙味,好像也有当地味。她一直避免正眼瞧我,就当我不存在。

      她讲好电话,将手机小心翼翼地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她的手袋。这时,那个男侍应生悄声过来,问我准备点什么。我翻了一下点菜单,随便要了一份热饮。

此刻,她开始直视我。我微笑地回视。她的五官拆开看,好像并不出色:小眼睛,单眼皮,小鼻子,小嘴巴。她的肤色很白,肤理细致,裙子领口较低,透出一小片同样白皙的胸部。这一切合在一起,产生莫名的魅力。难怪夏老板看上这个女人。

她有些不自在,掩饰地从手袋里拿出一包烟,问我说,想抽一支,不妨碍吧?我连忙说,哪里。

    她用打火机点着了烟,浅浅地吸了几口,眼睛掠过我,望着我后面的街景。她在等我先开口,而且,她的身体语言是:我不想合作。

      我开口问,听说你在日本留过学?

      她简短地说,对呀。

      我问,在哪里?东京?

      她弹了弹烟灰,说,不是,是仙台。先读语言学校,后来转到东北大学,拿了硕士学位。

      我说,仙台,鲁迅留学的地方?

      她掐灭烟头,说,对呀。你怎么知道?

      我笑了一下,说,年轻的时候也追星,那时候,没有歌星影星好追,崇拜的角色都是英雄人物,雷锋排第一,下面就是鲁迅。他们的光荣史可以倒背如流。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不过,只是嘴巴咧开,没有延至眼睛。她说,一口一口年轻的时候,好像你很老似的。

      我及时说,跟夏老板同辈吧。

      她没有搭腔,胸部却不安地起伏。别看她看起来偏瘦,胸部却很有分量。会不会动过隆胸手术?

      我换了一个问题问,你是江西本地人?

      她垂下眼皮,摇动手中的酒杯。她说,算是吧。怎么说呢。我在南昌出生长大,按美国算法,算是江西人。但是,我爸爸是北京人,妈妈是上海人,籍贯应该是北京。我的名字取了一个京字,瑚和上海简称的沪发音接近,带女性化。我从小跟妈妈讲上海话,妈妈一再给我灌输,我是上海人,以后要回那里。小时候,我喜欢跟人说,我是上海人。别人说,那就讲几句听听。我一开口就收不住,别人说,行了,行了,信了还不成?

      我点头说,听起来挺复杂。

      她脸上活泛起来,说,你知道,江西属于落后地区。文革前后,外省市的一些干部 知识分子被下放到江西。他们有很强的优越感,当地人对他们又羡慕又嫉妒。我们这些子弟要么讲普通话,要么讲外地方言,不屑讲南昌话,即使听得懂,也经常装得听不懂。

      我说,你们算南昌的贵族阶层吧。

    她说,差不多。后来妈妈退休,费了好大的劲,把全家弄回上海。我在同济念完大学。有意思的是,妈妈在上海过得不习惯,倒过来想南昌。她是十中的特级英语老师,学生遍布全国,很多混得不错。她一回来,这边请,那边请,很给面子。我在上海也过得不习惯,开始觉得,南昌其实待我不薄。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人说,我是江西老表。有些上海人夸赞说,那你的上海话怎么讲得交怪好?我开始觉得好笑,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我还是我嘛。

      我说,对呀,现在不比从前,主要靠本事吃饭,在哪里出生,在哪里长大,不是太重要。那你怎么去了日本?

      这时,她又接了一个电话。她用当地方言讲,语速很快,我有长沙话打底,大概能听懂五六成。难怪钟建章说,湘赣本是一体。

      她收起手机,又是认真地折好,认真地放入手袋。我纳闷,她老是接电话,为什么不把手机直接放桌上?

      她说,你听起来像记者,来采访我吗?

      我解释说,你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我很好奇,不介意吧?

      她说,谈不上。我没有想到自己讲这么多。你说说你自己吧。

      我简要说了一下。她有些惊讶,说,你是律师? 不是做生意的? 我说呢,你有很重的儒雅之气,在生意场上混,恐怕吃不开。

      我点头同意说,你看人很准。我在生意场上吃不开,在哪里也吃不开。

      她的手伸过来,好像要跟我握手,伸到中途,又收回去。她说,别误会。你在美国能考上律师,不是一般的人。我想说,你的儒雅之气,跟夏先生挺像。

      我等着她往下讲。她没有。她问我的家庭。我介绍说,我的太太是音乐家出身,现在是全职妈妈。有一女一男两个小孩。她再问我小孩的情况,我抵御不住做父母的俗套,将两个孩子如何出色夸了一通,还给她看了我们四人的全家福。她一脸羡慕,说,你太太真幸运,有这么完美的家庭,这么可爱的子女。一个女人能到她这种境界,这一辈子值啊。

我意识到自己在跑题,这不是好征兆,说明我在失去谈话的主导。我马上说,咱们还是说说你吧。说完,眼睛锁住她,希望她转向夏老板。

她说,不是讲到,我在上海过得不习惯吗?同济毕业之后,我立刻去了日本,全是自己联系的。从东北大学毕业,我在日本工作了三年,然后回国。

      根据她的讲述,我迅速推算她的年龄。她大约在三十二、三之间,跟她的实际长相差不多。我注意到,她除了嘴唇点了薄薄的口红,脸上其他部位没有任何化妆。她一副素颜,给我的第一印象即达到妩媚的境界。

      她再次垂下眼睛,将打火机放在烟盒上,一会儿又拿下来。她低声地说,我回到上海,在襄阳路开一家餐馆,在那里碰到了夏先生。很巧,他正在考虑去江西发展。知道我是江西人,他请我帮帮忙。我帮了几次,手感很好。我决定卖掉餐馆,义无反顾地回南昌。我很奇怪,在外面兜了一大圈,回到南昌,真的有回家的感觉,而且非常强烈,我很坦然。我妈妈可是气得跳上天,说,你真是疯子,南昌是什么地方?你能有什么前途?你听,她嘴巴就是这么伤人。其实我也怕,怕自己为了一场没有未来的感情,做出冲动的决定。

      我以为她接着会认真讲下去。她没有,像是跟我捉迷藏。

沉默了一阵,我只好问,那你妈妈还好吗?

      她立刻说,不好。在上海,她几乎天天咳嗽。我在山东威海买了房子,让他们住。她很喜欢,一去那里,她的咳嗽就停了。

      我说,你挺孝敬的。

      她说,哪里,应该的。她就是我这个一个女儿,不靠我靠谁?其实,我是很讲情义的人,更不用说对自己的父母。

      我感觉到,我所期待的内容处在呼之欲出的紧要关口,我可以硬扯出来,也可以等一等。我决定再等一等。我不得不承认,我希望我们的交谈可以无限延续。

      她自己沉不住气。她问,你到底要什么?

      我直视着她,平静地说,夏老板只是个生意人,按严格的法律标准,他可能做错了事。但是,我们都知道国情,知道房地产的规则,他就算没有被人设局,他做的事没有伤天害理,不至于困在江西这个地方,不至于受牢狱之苦。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眼泪在眼眶里转动,还没有流出来。

她很聪明,很老练,一看就是见过场面的人。我以为她可以接受我的讲话方式,不会出现这么大的感情波动。

      我压低声音说,其实,你不需要做什么,什么都不做就行。

我把桌上的餐巾纸推给她,她没有理睬,从自己的手袋里面抽出一个小塑料包,抽出一张粉红的面巾纸,轻轻地抹眼角。

这时,我听到旁边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我跟着一看,发现一个女侍应生在偷听,还很投入。我盯着她,她究竟抗不住,脸变得通红,干咳了几声,悻悻走开。

谢京瑚衔上第二支烟,我拿起她的打火机,帮她点燃。

她说,我刚才讲过,你不像做生意的人,但是,你了解自己,只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没有为了赚大钱,硬往生意场里跳。夏先生很像你,真的,无论是体型,神态,还是个人阅历,很像。可是,他不识趣。他不适合在中国混,他不知道,还自我感觉良好。他没有责任感,对不起他的老婆孩子,到头来,也对不起我。

      我说,海归在国内发展,做得好的很多呀。

      她说,那要看做什么。搞纯技术的可以,从国外带东西回来,自己开发的,想办法搞到的,能卖钱的就行。房地产是什么?技术含量低,有巨大的利润空间,那是给地头蛇 给游走在黑白道的人量体裁衣的行当,哪里轮得上他?

      我有些不解,问,那你为什么?

      她把面巾纸甩到桌上,烟头滚到地板上,大声地说,我跟他两年,不图他的钱,不图他帮什么忙,我只在乎他这个人。可是……可是……她说不下去。

      这时候,那个女侍应生过来,弯腰清扫地板。她不忘抬头,狠狠瞪我。

      等谢京瑚平静下来,我不客气地追问,那你为什么?

      她下了决心,端起杯子,一口喝干里面的饮料。她说,你硬要知道,我满足你,信不信随你。我多次提一个要求,要求他跟我生一个小孩。生下来之后,不需要他抚养,我会负责一切。刚开始他答应,但每次做事,他坚持要采取安全措施。后来干脆变卦,说他要么不做,做了就一定要担责任。他开始讲跟他老婆怎样怎样恩爱的故事,说他实在下不了手,要我谅解。

      我觉得在听一个离奇的故事,实在不愿意相信。为了生一个孩子,要把情人告发,送他蹲监狱?不是亲耳所闻,我不会相信。说给别人听,谁会相信?更可能的原因,不外乎金钱利益分配,或者另外女人的介入。她挑选的理由近似天方夜谭,真正的原因,她不愿意或者不屑于告诉我而已。

      我有些气恼,把我当什么?哄我?

我耐住性子,平静地说,不是我不相信,只是……

      她猛地站起身,连带撞翻了桌上的杯子。她愤怒地说,我太傻,知道说了白说。我只能怪自己,为什么要跟你见面,到头来浪费时间,浪费感情。我真是瞎了眼,跟一个男人浪费了两年时间。整整两年!我为什么那么傻?!

      女侍应生站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两只手来回抹自己的制服。很快,一个穿酱红色西装系领带的中年女性出现。她问侍应生,客人对你的服务不满意吗?她的眼睛却在我和谢京瑚之间警戒地巡睃。

      这时,谢京瑚的手机响了。她打开,像是不认识一样,端详了半天才接听。她面对窗外,用上海话交谈。她的语气转为温和平稳,让对方听不出她感情的起伏。

这个女人真是不寻常。

      她收了手机,盯着自己的手说,我妈妈。她要回南昌,参加一个学生的二次婚礼。学生五十多,新娘大学刚毕业。学生要我妈妈当证婚人。

      我开始有些相信,她说的也许是真的。这个要求本身很单纯,由这样一个女人提出来,不知道多少男人会慨然答应,到了夏老板,却成了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障碍。夏老板如今深陷牢房,如果他得知,谢京瑚为了这件事,可能奉送他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将他变成齑粉,他会怎样后悔哟!

      我有些讨好地说,妈妈要来,很好呀。

      她如梦初醒般,说,我自言自语,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从手袋里抽出两张伟人头,啪地摔到餐桌上,对还站在边上的经理和侍应生说,结账,钱在这里。

她绕开我,一句话没说,扬长而去。

 

      走出咖啡店,挂在江对岸的太阳还很毒,毫不留情地烧灼我的眼睛。我不由得张臂挡一挡,让眼睛适应一下。一时,我失去了方向感,不知身在何处。我想,这个女人像火之战车,认准了往前冲,谁也拦不住。她为了一个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的理由,由爱生恨,决意将情人送上断头台,唯一的悬念,只是时间的早晚。我想,江碧芸听到这个,不管相信还是不相信故事本身,她极有可能会说,去他妈的,我不管了。

      我想回格林云天休息一下,及时给江碧芸通报近况。我刚刚拦下一辆出租车,我的手机响了。是钟建章。他问我在哪里,我回头给他念了咖啡店的名字。他说,离我很近。我告诉他,我刚刚跟谢京瑚见过面。他惊喜地说,这么快,好迹象啊!谈得怎么样?我还在琢磨怎么回答,那个出租车师傅等得不耐烦,按了几次喇叭。我示意,我在打电话,他摇摇头,踩大油门,一溜烟走人。

      我一下愕然,这个师傅跟刚才的罗丝定比,怎么差这么远?我对钟建章说,一句话讲不清楚,有机会再聊吧。

      他说,正好,晚上你没有别的安排的话,我想去酒店,拜访一下,不打搅吧?

      我说,没有别的安排。我在酒店等你。八点半怎么样?

      他说,行行。还有,我爱人会一起来,她想见见你。

      我更确定他们有私事找我,是什么,不好猜,来了自然知道。

      我开始随意漫步,发现南昌的交通秩序混乱,人车混在一起,鸣笛的汽车特别多。我注意观察路上的女人,相貌姣好的较少,几个漂亮的女孩脸蛋身材不错,步态却缺乏美感。我正想将南昌女人一笔勾销,但想想刚才见到的谢京瑚,她的相貌妩媚,就是摔钱走人,花颜动怒的时候,依然饶有风情。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沿江路华灯齐上,南昌城显出别样的风采。我又拦了一辆出租。这个师傅一团和气的长相。我问他,南昌有什么特色小吃。他毫不犹豫地说,南昌只有一样东西,炒米粉,南昌人叫炒粉。我问哪一家最有名。他扭头看我一眼说,小吃这种东西,上了餐馆就走样。最好吃的地方是路边摊,南昌到处都有。我自己呢,喜欢去象山路。不知怎么搞的,左吃右吃,就是那边的够味。我跟他核对了一下路名。

      到了格林云天酒店门口,我记起这里打车不易,问师傅,我上去简单洗一下,不用多久,你愿不愿意等?他说,可以呀,我正好要吸一根烟,歇口气。

      我上去很快整理好,下楼,走出大厅,看见他蹲在出租车尾,正瞅着地面发呆。我走过去,他的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他猛地回头,对我露齿一笑,中间的门牙缺了两颗,显得滑稽。

    他带我到了象山路的一个交叉口,指着几个热气腾腾的路边摊,说,不用挑,都是正宗道地的炒粉,只要不怕辣,保你吃了还想吃。

    我挑了一个看来还干净的摊子,在小矮凳坐下,屁股没有对准,差点坐到地上。我有些不爽。很快,炒粉端上桌,我先用筷子叉了几根,送进嘴里,Q劲十足,味道特好。我放开肚皮,一会儿,我的额头开始冒汗。我问摊主,这么好吃,生意一定很好吧?摊主满面皱纹,手脚奇快,讲话却慢吞吞的。他说,马马虎虎,过得去。我的价钱低,生意再好,每分每秒有人吃,还是发不了大财。我想也是,没有再说话。环顾四周,我发现每个摊位都满座,就是环境有些恶劣。垃圾随处可见,临桌的一个吃客一边吃,一边大声擤鼻涕,我连忙站起,还是躲躲好。

      回到酒店,我无聊地打开电视,漫不经心地看着。我的脑子很乱,许多念头像盛夏夜空的流星,来回穿梭,却没有方向。回国之后几天,一直活动不断,还跟禾苗苗拼身体,动时不觉得,真的松懈下来,身心俱疲惫。

      钟建章准时来访。他来得及时,我要是不小心打盹,不知会昏睡到何年。

    他的爱人是本地一所大专学校的副校长,长得很清秀。她把手里的礼盒放在桌上,然后跟我唠家常,从我太太,到我的两个小孩,逐个问了一遍。钟建章一副无奈的样子,躲在她后面直翻眼睛。趁着她歇气的空当,他赶紧问我跟谢京瑚谈话的内容。

      我简要地讲述了一遍,他同样不太相信,说,太扯了,这算哪档子事?

他爱人插了进来,说,别急着下结论,反正我相信。

      我有些顾忌。这种有关男女情色的事情,听者容易兴奋,兴奋之后容易传播,传播之后的后果谁也估计不到。钟建章读懂了我眼中的不快,他主动说,我爱人在学校分管纪检,别看她刚才天上地下地说个不停,不该说的事情,她的嘴巴天紧。

      她爽朗地大笑,说,本来他不让我来,我是为儿子的事情,想向你咨询一下,让他说,我不放心,他说不清楚。

      钟建章说,那个放在后面讲行不行?我跟吴律师要谈正事嘛。他爱人大眼一瞪,像是要发作。我打个圆场,问她,你觉得,那个女人可信?

      她说,可信。在学校,我们有几个副校长,我分管纪检工作。我们单位清水衙门,纪检工作基本闲着,对我来说,是好事。真要管,得罪人不说,处理起来好麻烦。由于工作关系,我有机会看很多纪检方面的内部文件,到外头开会,还会听到很多案例。一般情况下,这种情人关系,大多数女的不外乎是贪钱贪利,一旦男的出事,连忙撇清。有一小部分,的确动了感情,男人出事,她们到处奔走,想方设法搭救;纪检干部找谈话,她们一问三不知,还针对问话当中的漏洞,反过来刁难纪检人员。有时候,她们提供一些线索,过几天又翻供,说纪检搞逼供信。这种女人,我们内心蛮佩服,不像一些当事人,一被双规,不用多问,该招的全招,不该招的也主动招。我们开玩笑说,这种男人是甫志高,女的是江姐。

    钟建章打断她说,你说走题了。吴律师问的问题是,她为生小孩,出卖情人,这种事情可信度多高?

      他爱人没有看他,说,你就是这么急,我不是才讲到一半吗?好,直接说一个案例吧。广东省一个中等城市,市委常委兼秘书长被双规。按照线索,纪检人员去找他的情人。这个情人是潮汕人,读书人出身,最高学历是华南师大的硕士,脱产学的那种。她跟秘书长交往五年,生了一个男孩。那天傍晚,三个纪检人员前去敲门,敲半天,没人应。不久,他们听到楼下突然传来惊叫,有人跳楼快来救人啦!他们预感不对,留下一个人守在原地,另外两个连忙下楼。在楼前面,一群人围着。他们分开人群,看到一摊血,中间昏迷不醒的正是那个情人。他们非常吃惊。她住三楼,每层楼高最少有六米,她从近二十米高的楼上往下跳,对后果不可能不知道。其实,纪检人员只是例行问话,没有把她当成一条大鱼,他们以为她是极度惊恐,慌乱之中,不管不顾地往下跳。她被送到医院。她清醒过后,说秘书长在受政治迫害,任何人休想从她口中挖出任何东西。

      钟建章问我,听过潮汕人吗?

      我疑惑地摇头。

他说,他们是正宗中国文化的传承人,男的很会做生意,女的很会理家,对丈夫忠心耿耿,有古人遗风。

      他爱人接着说,有意思的在后面。那个秘书长查了没事,放了。你们知道,一个官员被双规之前,有关部门会反复斟酌。理由很简单,党培养一个高级干部很不容易;一旦实行双规,很少有人能脱身。随随便便双规,随随便便放人,党纪国法岂不更成笑话?那个秘书长出来之后,工作照做。大家以为这件事算过去了。五个月之后,秘书长又被双规,这回省纪检委掌握了铁证。提供铁证的是同一个女孩。为什么?说出来不要笑。秘书长是个大烟鬼,一天要吸三包软中华。女孩什么都依他,就是不喜欢他抽烟。生了孩子之后,秘书长忍了一段时间,在孩子面前很少抽,后来,老毛病再犯,女孩怎么说也没用。女孩说,我为你,从三楼跳下来;你为我,为小孩,少抽烟都做不到?秘书长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胡扯什么毛泽东、邓小平一直抽烟,不照样活过八十,不照样是万人敬仰的伟人?女孩一怒之下,提了一包材料进了纪检委。

      我静静地听着,愈加倾向相信谢京瑚。

      钟建章摇了几回头。他说,看来,我们不用再讨论可不可信的问题。我白天讲过,夏老板的事情本身不太严重。一个解套方案是,走上层,如果上面下达一个放人的信息,下面不听也不行。

      我问,上面?上到哪一层?

      他竖起一根手指头,说,最少省里,再往上,到中央最好。

      我一时茫然。我到哪里活动才对?!

      他启发说,向部长这一级的干部,本身级别很高,他结识的人里面,比他职务高,甚至高很多的人肯定有。

    我点点头。关键问题是,天明远在湖南,即使认识中央的人,他肯帮这种忙吗?就算是我本人出事,我尚且不能肯定他愿不愿意帮忙。

      钟建章说,第二方案,是继续做谢京瑚的工作,劝她保持沉默。

      他爱人忍不住插嘴,暧,她可是要借种嘞。那个姓夏就算想通了,还是太晚了嘛。

      钟建章不为所动,说,还有第三方案。

      他爱人很满意的样子,对我说,我爱人嘴巴没有我会讲,点子倒是蛮多。

      我说,你就别谦虚了。你先生很优秀,能坐到现在的位置,一般人想都不敢想。

      钟建章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谦虚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他说,第三方案,要跟第一方案遥向呼应,否则达不到效果。

      我看着他,等他解释。

他问我,我知道你经常回国。不过,有些国内的事情可能没有我们了解。

      我谦虚地说,国内发展太快,跟起来吃力。

      他问,听过网络水军吗?

      我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说,知道一点,具体怎么一回事真的不清楚。

      他说,水军就是活跃在网络、微博上的群体,他们接受有偿委托,以轮番发帖、跟帖的方式,或者宣传一个产品、鼓吹一个人物,或者诋毁一个产品、攻击一个人物。他们同时使用多个不同的注册名,穿不同的马甲,分不同时段发帖,不搞千遍一律的剪贴,这玩意儿一旦发作,给人与千军万马的印象,足以形成主导舆论,影响互联网信息的质量。所以,有人叫他们是推手,有人叫他们是杀手,看你具体处在什么位置。

      我立刻明白了水军的威力。我一下想起文学城海外原创的坛友们。他们还好吗?可惜,在中国,文学城被屏蔽,不知道翻墙行不行。

我问,水军跟夏老板的关系是?

      他说,夏老板在大陆经营的时间不短,从江苏起步,在湖南发达,再在江西发展,始终用同一家公司的名称,多少具备了一个品牌房地产公司的条件。如果你在上层运作,这边可以马上启动水军,利用水军从正面造舆论,上下这么一交集,当事人再笨也能嚼出其中含义。

      我说,明白。不过,从造舆论角度,其他媒体不是也可以用吗?

    他爱人接过话说,其他媒体有审查机制,效果反而不好。网络、微薄时时刻刻在运转,即使有网管,有人负责删帖,总有一个时间差,碰上突发事件更是这样。

      钟建章加了一句,所以,老百姓更看重网络的的信息,政府更重视互联网的舆论导向。所以,从投资这个角度,雇佣水军的效益比最高。

      我说,这个,我完全同意。不过,既然夏老板可以雇水军,他的对手同样可以雇水军。第二,水军造势,一般人应该看得出来,起反作用怎么办?

      他说,你说到点子上。这就是网络信息质量的不确定性。正因为这个不确定性,我们又会碰到另外一个问题:你可以不相信一种舆论,但你面对的可能完全是事实。比如,一种舆论,其实真的出自真正的网民,传达的是真正的信息。你要是采取不相信的立场,同样要付出代价,就是,你忽略了真相,可能还连带伤害自己的切身利益。说白了,由于有真假难辨、真假不分的现实存在,真的假的都有空间,在这方面,网络的力量无与伦比。你全信不行,不信也不行。

      我只有叹服道,有意思,真有意思。那,我们具体怎么运作?

      他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就是白天我在他办公室看到过的那本。他说,我手头有几家网络公关公司,有省里的,还有全国性的。这种公司,老板都是媒体人,或者 曾经是媒体人。他们负责跟门户网站联系,然后安排水军上阵。跟网站的交易是,水军的发帖最少保证二十四小时的存活期,不能删帖;如果碰到不利的舆论,网站要立刻删掉。

      我将他提供的信息输入手机。我问,能介绍大概行情吗?

      他答道,我说的可能不准确,你需要用的时候,自己一定要问清楚。据我的了解,一般的公关按件算两到三千。危机性的公关,像夏老板这一类的,除了省内网站,还要挂到全国性的门户网,费用最少要乘以十,甚至更高。

我心算一下,按最高收费标准,不过几万,上十万。我想若是动用文学城海外原创的众坛友,保准弄得有声有色,付他们天文数字也值。

我说,这个费用我们可以承担得住。

钟建章说,所谓花钱消灾,就在这种时候。顺便提醒一下,这个行业的规矩是,一般公关双方要签合同,双方遵守,违约赔偿;还有一类,合同之外,双方再签一个保密协议,或者什么也不签,全部操作属于君子协议,出现意外的话,大家可以不承认。

      我说,我想,问题不大。我要请示一下委托人,应该很快会作决定。

      钟建章突然有些不自在,他转头看看自己的老婆。他爱人架起的腿收下来,停了几秒钟开始讲话。她说,我们有一个儿子,正在美国加州大学读书,硕士刚毕业,他的意思,是想找工作,赚几年钱;我们的意思,他一路读下去,拿到博士再说。他不听。我们在美没有过得硬的朋友,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正好你来,你在美国这么成功,可以提什么建议吗?

      我问她,你儿子读什么专业?

      钟建章抢着说,材料工程。

      我说,加州大学哪个分校?

      他爱人说,Santa Barbara, 靠海边很近的那一所。

      我说,Santa Barbara 分校的材料工程在全美排得上名,研究生课程更好。

      他们一听很兴奋。她爱人说,我们这个小孩从小聪明,很会读书,我们从来不用操心他的学业。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出国要是不回来,我们真的舍不得。不过,我们想通了,他实在不愿回来,在美国发展也行。

      我说,我有些关系,在San Diego地区办材料方面的公司,大的小的都有。你给我一下你儿子的电话号码,我回去跟他聊一聊,给他提一些建议。

      他们感激地连连说,太好了。

他爱人从包里拿出我给钟建章的银行卡,不好意思地说,进门之前,我一直骂老钟,人家美国来的大律师,是向部长的同学,问你几个小问题,你怎么收人家那么多钱?现在好啰,我们有事麻烦人家,我看,我们倒贴也不止。你看,这些你收回去,儿子那边,我们到时还有酬谢。

      我挡住她,说,这是两码事。钱不是我的,是委托人的,我跟她报个帐就行。贺站长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的委托人知道的话,一定会感激不尽。你们拜托的事情,我会尽力办,等你儿子将来出头了,不要忘了我就行。

      他们说,怎么敢忘记?一辈子牢记的事情。

      钟建章两口子走后,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半钟,洛杉矶是清晨六点半。我猜想,江碧芸或许还在睡觉。我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她。我决定还是打。这么大的新情况,她应该及时知道。我拨了电话,铃声响了两下,她那边就接了,听不出她有丝毫的睡意。

      我说,醒了?她说,刚起来,正在看地方新闻。

我说,那好,我给你汇报一下?

      她说,你等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间。

      等了几分钟,她重新拿起电话。她说,Roger,你的手提电脑装了Skype吗?

      我说,我用I-PAD,加装了Skype

      她说,我正好也有。我想看到你。

      她给我发了短讯,我将她收入联络网。

我们开始视频通话。

      她显得很平静,没有紧张焦虑的迹象。

      我简要地介绍了情况,同时把杨律师刚传来的委托书转给她。谈到谢京瑚坚持要跟夏老板生小孩的时候,江碧芸端起咖啡,脸埋在杯子后面,沉默了很久。她终于抬起头说,这个女人有眼光。老夏的确是良种。

      我没有说话。

      她说,听过吗,San Diego有专门代孕的生意,客户里面大陆来的夫妇越来越多。代孕妈妈的主力是潘德尔顿的军嫂,她们一个个身强力壮,当兵的男人经常不在家,实在闲得慌,正好赚外快,价码从两三万起算。女人可以做,男人也可以,不是吗?

      我还是沉默。

    她说,先谈我的看法吧。第一,赶紧把杨律师的委托书签好,接受他所有的收费标准;二,去省里,去北京找人,什么价钱都可以接受;第三,省里北京方面一有着落,赶紧落实网络公关公司,什么价钱都可以接受;第四,借种的事情,我没有解套的办法。我们先想一想。前面三件,估计靠关系,靠钱就可以摆平。第四项,是问题的关键。我的感觉是,这个女人的理由可信。

      我说,夏先生要是知道,一定会对你感激不尽。

      她又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身体后倾,脑袋枕在椅背上。她说,大难临头,夫妻分飞,很多情况下,没有什么不对,更不要谈什么出钱出力救人。我们夫妻一场,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能说我不在乎吗? 可是,我一直知道,他是一个情种,很有女人缘。我忍了。为什么?我自己也不检点。而且,也不是一次两次。

      我下意识地垂下眼帘,躲避她的眼睛。

      她说,他的事情没有什么多讨论,一步一步来吧。你现在还有事情忙吗?

      我说,没有,整个晚上可以陪你。

    她暧昧地一笑,说,怎么陪?做不到的。我们可以依靠自己的双手嘛。这个,我还从来没有尝试过。

      我不置可否。

      她说,我要你亲眼看看。她站起身,下半身贴近屏幕。她掀起裙子,褪下内裤,展示她那毛茸茸的阴部。她说,你看,看得见吗?说着,她分开双腿,右手在毛丛里摸索。

      ……

      过了五六分钟,她重新坐下来,说,刚才好丑,吓到了吧?

我说,你忘了,上次你卸妆的时候,我说,你在我眼中,永远都是那么美丽。我不是讲恭维话。真的,你先生的桃花盛开,永远比不上你花开一朵的幽香。

      她莞尔一笑说,别别,对我这把年纪的女人,情诗之类的东西可以免掉。你说说去上面活动的计划吧。

      我说,我考虑还是去北京。我在哥伦比亚留学的时候,交过一个朋友,叫宋书讯,目前在北京大学教书,是一个研究中心的主任。我一直比较关注他的情况。他在国内很有名气,经常上电视,经常被国外媒体采访。我的感觉,他在官道学道之间行走,是一个底盘很厚的人物。

      她问,这个关系很硬。他从哥伦比亚毕业之后就回国,没有办绿卡?

      我说,办了,全家都办了,后来全部放弃。他是最早回国的海归,学历很硬,理所当然受重用。这几年回国,只要去北京,我都会跟他碰个面。他每回都请我吃饭,中间老要接电话,末了,我们匆匆告别,说活着就好,下次见。

      她说,听起来,你们交情很好。

      我说,不是一般的好。我们同辈,很看重那个时候结下的友谊。我找他,就算他不能直接帮忙,凭他的脑袋,起码可以帮助参谋、策划一下。

      她高兴地拍拍手中的咖啡杯,说,这样就好。对了,我给你户头再打一些款吧?

      我说,不用。上次的钱还没有用完呢。

      她说,这样吧,这边的户头再转一万给你,算是服务费;你在国内的户头,我再打二十万人民币进去,该怎么花由你定,以后不用跟我结帐。

      我没有再客气。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拿起一看,是禾苗苗的简讯:今夜无风。寂静中,我在想……

江碧芸见状,赶紧说,不早了,我们收了,下次再聊。

      我下了视频,再看了一次禾苗苗的简讯。她附了一张照片,只照了一只眼睛, 向上挑起。这是什么意思?我想给她回电,聊聊。想想算了。刚才跟江碧芸的谈话,她动了真情,我也动了真情。我需要时间沉淀一下,转身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调情,情绪起不来。还是让禾苗苗忙自己的事情,不打乱她年轻的心吧。

      我给宋书讯打电话,他热情地说,他正好在北京,要我明天直接去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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