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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过去了。蔡永彪的生活发生不小的变化。
他一心扑在果园菜园的经营上,成了专家级的农夫。他联系到几家超市,固定供应热销的果蔬。每个周六清晨,他开着装满果蔬的日产小卡车,去五英里远的城中心,在农夫市场摆摊。运气好的话,全部卖光。卖不完的,他干脆送给客人。他的做法,一些有心人记在心里,专门等农夫市场接近收摊的时候来,一来一往,双方心知肚明。
蔡永彪不计较这点小损失。与得到的感谢跟善意相比,算得上啥?
摆摊的时候,他结识了一位从中南美过来的单亲妈妈,总是比他来得早,比他收摊晚。她的英文有限,他们的交谈不多。她发现他待人慷慨,喜欢问,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喜欢客人砍价,像是寸土不让的样子。蔡永彪猜,她的日子过得艰难,这天的收入对她很重要。
有时候,她的儿子杰克跟过来帮忙。杰克十来岁,个子大,要是蔡永彪的儿子活着,正好当儿子的小哥哥。他特别关注杰克。许是觉睡不够,杰克经常无精打采。精神好的话,两眼晶亮,手脚麻利,帮妈妈对付客人,解释为什么她卖的东西好,价钱公道,砍价不合适。
蔡永彪喜欢杰克在先,继而同情他妈妈,继而喜欢他妈妈。他主动追求,她答应。母子搬过来。他们住在一起,像一家人。
他对两个人非常慷慨,希望她呆在家里,管好两个男人的起居。她不愿意。他们三人一起去农夫市场,由摊友成爱人,传为佳话。地方报纸记者闻讯而来,想写篇专文。蔡永彪推辞不干。他不爱出名,哪样出名都不爱。
到农夫市场,一个明显的变化是,母子俩待人接物向他靠拢,不再跟客人讨价还价。他们看到了蔡永彪的实力,心胸随着宽广。
对杰克,蔡永彪像严父,不许他睡懒觉,教他种菜种水果。蔡永彪家的地盘大,地形隐蔽,他放胆让杰克学开车。杰克高兴得不得了,几天就掌握了。他特地给杰克买了一台二手的小卡车,让他在坡上坡下尽情折腾。
他想过,等杰克再大一点,在自己的地盘开一个小靶场,教他打枪,自己跟着过过瘾。冲这点,他喜欢美国。它的公民真正享有自由。媒体天天说持枪的坏话,其实,每年丧命于枪下的人,远远低于死于车祸的人。为什么没有人说禁止开车呢?为什么没有人想过,就是因为公民被允许持枪,实际上阻止了多少潜在的谋杀呢?
他知道,美国有持枪人自己的组织,发的声音还挺大。他知道,本地就有支部,会员人数不会太少,地大人稀,持枪的人多嘛。他不打算加入持枪人协会。自己练练,要吆喝那末大声干什么?
过着家庭一般的生活,他却不打算结婚。原因很多,最主要的,他认为,真正的妻子只能有一个,真正的儿子只有一个,妻儿不在了,没有人可以填补。
当然,他当过枪手。只干了一票,出手时毫不犹豫,毫不胆怯,像是擅长这一行。回想起来,他毕竟是业余的,脱离军队二十多年,军旅生活留给他的只剩下胆量和枪法,所以,他的行踪存在漏洞,同样套路连续作案的话,被警察抓到是迟早的事。他及时收手,警察只能认定是随机杀人,当孤立案件了结。
干过一票,他没打算再干。会不会一定没有第二次,他倒不敢说满。一旦再干,出了事,要是跟杰克妈妈结了婚,她们母子将承受不必要的伤痛。
他承认,他闪过重出江湖的念头。他掐灭这个念头,认为,这不是他的归宿。他想,大千世界,各人有各人的归宿。有人当总统,有人做妓女,有人成富翁,有人干枪手。各人走上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有时候可能就是一念之间,并不是都要经过没日没夜的长考。
他的钱够用,他的日子够完满,枪手不应该是他的归宿。他有所不知,冥冥处自有人洞察到他的心迹,有人对他感兴趣,找上门来了。
初秋的一天,他头戴草帽,腰系工具袋,足蹬黑色中统靴子,一个人蹲在水果园,细心修剪巨峰葡萄架。葡萄粒已经成型,紫色渐露。一家韩国人开的超市提前打招呼,葡萄成熟后,悉数供应给他们。
一阵喀郎喀郎声传来,由远及近。不用抬头,那是杰克的小卡车。小卡车是便宜的二手车,就是给杰克随便玩的,行驶在高低不平的洼地,噪音当然少不了。
他没有转身,凭感觉,两个人朝他走来。
蔡先生?一个陌生的声音用中文呼唤他。
他立身,转过头。
站在杰克边上的,是一个年纪不轻的男人,足有一米九十高,身体笔直,两鬓染霜。男人说,坐你儿子的车过来的,哎哟,紧张得够呛。
杰克大概猜到男人的评语,呵呵一笑,冲蔡永彪说,你们俩聊,我走了。
男人不提前打电话,直接来住处,是有事而来,有大事而来。
蔡永彪将剪子收进工具袋,淡然地问,你是……?
男人说,我是郑坤,从大陆来。唐将军是我的大姨父。
原来是这样。一定有大事。
蔡永彪有些绷紧的脸松弛下来,热情地说,欢迎。唐将军还好吗?
郑坤说,老人家过世两年了。
老人家走了,起码没有带着遗憾。没有人通知他,情有可原。
蔡永彪说,可惜,一个好人。
郑坤点头。
蔡永彪手一挥,说,我们进屋去谈吧?
郑坤说,在这儿谈行不行?
蔡永彪点头,将他带到暖房外边。暖房入口处摆有一台石桌,大树庇护,凉风习习。他往屋里打手机,交待杰克妈妈冲一壶茶过来。
两人坐定,郑坤说,你儿子牛,这么小就能开车,长大不得了。
蔡永彪不想解释,杰克不是自己的儿子。郑坤猜得到。两人的肤色长相差太多,怎么看不像父子。农夫市场的摊贩常客知道咋回事,照样称杰克是他儿子。方便。
蔡永彪说,我们这里荒郊野外的,住的人不多,过的是半个野蛮人的日子。孩子野点,关系不大。
杰克的妈将茶端来。茶壶体肥,水冲得满满的。家里茶壶不少,大壶小壶都有,不需特别交代,杰克的妈知道冲大壶,悟性真好。是个好女人哪。
喝过两巡,郑坤仔细讲他的来由。他申明在先,他相信蔡永彪是爱动脑袋,不轻举妄动的人,来龙去脉他要讲得清清楚楚,两个人下面才能合作愉快。
蔡永彪知道郑坤所指的合作内容。郑坤希望他再出江湖,当枪手。
郑坤在台湾服过兵役,是最精锐的海军陆战队,一次在泅海演习中误伤,退役后转入商界。90年代后期,他前去大陆东莞做制鞋的生意,终端市场是美国和欧洲,曾经做得风生水起。近几年,人工和原材料成本狂涨,人民币汇率攀升,生意节节走下坡路。他谋划着迁出大陆,挺进东南亚。这段时间有点空,有时间干点生意外的事情。
在大陆那么久,他结识了很多大陆商人,跟其中几个成了莫逆之交,保持联络的一个平台是,每个月的第二个星期六,哥几个在上海的一家会所见面,畅所欲言。
最近几次聚会,哥几个不断提到一个人,巨商沙荣波。他们同为老乡,来自沿海省份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沙荣波在县城长大,当过兵,退伍之后,当过县干部。九二年办停薪留职,做过不同的生意,做一个垮一个,垮了再做。他没有垮到底,多亏一群老乡朋友处处帮忙。他们那个地方,落后归落后,朋友间特别讲义气,一致对外。知情人评价说,那里的人像黑道,外乡人千万不要招惹,惹上一个,惹上一群。
他们中的一个首先在深圳成功,成了一个国外品牌的中华总代理,最红火的时候,在深圳黄金地段拿下地标式写字高楼的冠名。由他引路,跟进的人一个接一个。他们互相帮衬,集体发财,从深圳起步,渐渐染指华南大区,染指全国。
沙荣波起步晚,不声不响,几年过后,成了这个团体最成功的商人之一。成功后,他不忘老乡,提携后进,为人低调,圈里圈外的口碑相当好。再往上走,他开始变化,变得让老乡们不爽。
做生意做到全国出名的地步,沙荣波结交的官员层次水涨船高。在他眼里,省长省委书记已经不算大官,中央领导才是领导,关系紧密的中央领导才是真正的好领导。老乡们见他越来越难,见个面,口气不那么亲切,态度不那么和蔼。老乡们理解。混到这个地步,没一点架子说不过去。再说,口气态度是小事,可以容忍,只要他愿意出力,愿意帮忙,愿意牵线,大事能办到,小节完全可以忽略。
让老乡们生气,生气到起杀机的地步,是两件事。
第一件,沙荣波抛弃糟糠原配,高调娶了一个比自己小20多岁的二线影视演员。
他们的婚礼办得奢华无比,中国的大小媒体都有报道。老乡们都是老板,出门上个色情场所,平日养个小蜜,不算错误,谁也不会多嘴。但是,他们那儿的民风古旧,当地的规矩是,老板玩女人可以,不可以离婚。每逢过年过节,结婚的都要回老家,陪老婆孩子。就算离婚,手续要办得合情合理,不伤害原配。就是因为这个规矩,那儿的女人十分贤惠,对丈夫忠心耿耿,对孩子全力以赴。沙荣波离婚已不正常,重新结婚,闹得满世界知道,原配受的伤害可想而知。老乡们议论,沙荣波做得太过分,不像我们的人。一个人发议论,说,他的那个做派,早就不像我们。你以为他在乎?大家想想,是那么回事,变得更加气愤。
第二件,可以说是最让人火大的,是沙荣波公开羞辱他们。
他们谈了一个大手笔的项目,参加的人将获厚利。沙荣波在老乡们组的商会上表态,他愿意出资50%,得利按人头分,为老乡们出力,他不计较得失。他的心胸之大,让利之多,让大家欢欣鼓舞,对他的家事私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商会请了媒体,沙荣波的承诺成了白纸黑字。两个星期后,他跟北方的一个巨富谈妥了一桩合作项目,跟商会表态支持的一模一样,就是说,只有一个能够推行。媒体问沙荣波,你不是讲过做同样的项目吗?他答道,我们是老乡几个穷聊,我是答应过,后来想想,做事还是公对公,不掺杂过时的观念。我跟北方朋友谈,请知名专家论证,请大牌律师会计师过目,符合现代标准。
他的举动触怒了众多乡亲,让他们非常非常愤怒。他公开玩弄他们,同时给世人一个窗口,让外人知道,这个地方的人原来不是那么团结,利益之下,还是会有背叛。沙荣波这么放肆,是因为他不在乎后果。高处不胜寒,他不怕。他的名声之大,手头的关系之粗,寒风吹不掉他的脑袋。
郑坤的哥儿们想动他,想搬掉那个高贵不羁的脑袋。
郑坤久仰沙荣波的大名,生意倒没有交叉点。对哥几个的议论,起先他只是听,不觉得会有他什么事。听到后面,哥几个提到雇杀手,提到愿意集巨资。他们情绪激动,却为找不到杀手而烦恼。国内的亡命之徒多是多,根本不可靠,没准儿一直是警方关注的对象。一旦动手,老乡们将成为最大的嫌疑犯,警方顺藤摸瓜,追到他们头上,一点不难。
哥几个的悬赏,哥几个找不着杀手的烦恼,让郑坤想到他大姨父,唐将军。唐将军自己没有儿子,从小视郑坤为己出,若不是郑坤当兵受伤,他赞成郑坤当一辈子职业军人。他的女婿被干掉,不少人猜测是谁干的。他问过唐将军,将军说,我哪里知道?将军弥留之际,告诉他这个惊天的秘密,说他不想把秘密带出尘世。将军对他讲,要是找枪手,蔡永彪是非常合适的人选。请他出手,要晓之以理,动之于情。
听到这里,蔡永彪取下草帽,当扇子扇,其实,他并不觉得热。他只是不解。
当枪手,不是救国救民,怎么被唐将军提到如此的高度?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弄得自己像是卧龙岗的诸葛亮,摇着鹅毛扇,非要别人三顾茅庐?郑坤提到的悬赏数目,作为中间人,自有利益考虑,就算两人对半分,蔡永彪得到不是小数目,是天大的数目,他不能不动心。
但是,蔡永彪对沙荣波不了解,沙荣波的一些做法是过分了些,但没有过分到让他上火。就是说,他从情感上,还没有走到想干掉沙荣波的地步。唐将军的女婿不一样。他真的很讨厌那样的男人。少一个,世界会变好一点。所以,一直到今天,他没有怀疑过当年的行动,没有为当年的行动少睡一秒钟的觉。
跑到大陆去杀人,风险极大,他更要慎之又慎。他决定,推掉。理由,他日子过得挺滋润,不值得冒险。
他没有马上说。他先问,那你跟人家说到我了?
郑坤点头。他给哥几个提到美国有这么一个人。他们极感兴趣。蔡永彪当过兵,打过仗,大陆找类似的人,可谓大海捞针。蔡永彪住在海外,为人低调,回国的话,当局只会把他当成一般的侨民,他进退容易。
郑坤看出蔡永彪的犹豫,他朝自己认定的方向加大劝诫力度。他说,他们说的集资款,是指沙荣波一个人。沙荣波跟第二个太太关系密切,如果连太太一起打掉,加五百万。沙荣波跟原配生了一个女儿,刚过二十,在英国留学。据说,女儿跟两个妈妈的关系都不错。
郑坤盯着蔡永彪,说,连女儿也打掉的话,再加五百万。
蔡永彪问,女儿太年轻了吧?
郑坤说,女儿非常聪明,个性强,留下的话,将来会有问题。
女儿会穷追凶手?女儿会报复?郑坤担心的是这点吧。
这样的话,蔡永彪更不想碰。上次杀女婿,他略感不安的,是那个叫Lucy的女人死得有些不该。问题是,Lucy跟女婿形影不离,他想饶过她也找不着机会。现在又搭上两个女人,钱再多,扫不净他内心的不安。
蔡永彪重新带好草帽,说,我直说吧。我干不了。你们找别人。
郑坤高大的身体挺直,像是一朵厚实的乌云,遮掉了不少日光。他说,就是大陆找不着人,我才特地赶过来。好,你的意思我懂,能不能说说你的想法,我们先讨论,然后作决定?
郑坤不肯轻易放弃。蔡永彪不肯讲那么清楚。拒绝就是拒绝,还讨论什么?
蔡永彪淡淡地说,我是个粗人,没读过多少书,想说的就这么多。
这么大眼瞪小眼,谈下去谈不出结果,恐怕会伤和气。他不想伤和气。
他站起来,说,你远道来,带你看看吧?
郑坤无奈地跟着起身,说,那,好吧。还是你儿子开车?
蔡永彪说,不了。我有拖拉机,我开。先打声招呼,拖拉机坐着不太舒服。
郑坤笑笑说,有你开车,坐什么都不怕。
他们坐上拖拉机。蔡永彪平时没少开,不太注意自己地盘的细节。第一次带朋友,他得解说,看得更仔细。这么一来,连他都发觉,自己的地盘真够大,真有无限的发展空间。
郑坤显得情绪不高,对他地盘的评论显得敷衍。蔡永彪想,客人不高兴,作为主人,总是扫兴的事。可是,他们讨论的是人命关天的事,来不得半点含糊,不能为讨客人喜欢而勉为其难。
他们聊起当兵的经历。郑坤说,台湾的部队士气低落,训练质量不好,真枪实弹的演习状况连连,他被误伤就是摆乌龙的结果。
蔡永彪打趣道,可惜,反攻大陆就没机会立功了。
郑坤反击说,我们跑去做生意赚钱,不算反攻大陆?
他们笑起来。
郑坤想起什么,说,不是跟你说过,沙荣波当过兵吗?
蔡永彪说,是,你讲过。他当什么兵?
郑坤说,跟你一样,参加过对越战争。
蔡永彪觉得腿一时乏力,不由自主地猛踩刹车。他急问,是真的?
越战是他心头一块特殊的记忆石,推开,里面蕴含多少回忆!好的,坏的,一堆一堆,想忘忘不掉。
郑坤不太理解他的过度反应,说,真的呀。不过,说得准确一点,他所在的部队参加了越战,他本人没有。
蔡永彪听得迷惑,望着郑坤。
郑坤说,开战前,他被调到后方。他的老爸当时是一个县武装部政委,当年的战友正好在前线当首长。
原来是这样!这个孬种!这个混蛋!
蔡永彪所在的团,开战前夕,陆续走了几个,有老将军的儿子,有市委副书记的女婿,也有一个边境县武装部长的儿子。他们神秘地失踪。打完仗,他陆续听到消息,说他们要么退到我们的国境线内,要么调到师司令部或军司令部。得知消息,他和战友们气得要死。相比之下,班里十二个人,都是农村或者城镇平民的子弟,葬身沙场的六个兄弟,半点退路都没有。
蔡永彪再次启动拖拉机,直视前方,设法让自己内心的怒火平息。
郑坤或是无意,沙荣波的临阵脱逃,刺伤了蔡永彪。沙荣波不再是一个做人不够完美的巨商,变成一个蔡永彪又鄙视又敌视的人。当年他可以在最关键的时候丢弃战友,现在最得意的时候丢弃发妻,背叛老乡,一路走来,很不光彩呀!
他停下拖拉机,偏过头,对郑坤说,今晚不回去了吧,到我家吃晚饭。
郑坤何等聪明,立刻说,盼着就是这顿饭哪。
蔡永彪说,农家菜,无毒食物。
郑坤说,要长命百岁,就得返璞归真。
蔡永彪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跟郑坤商量,他先飞往中国大陆,先看看,感觉对头的话就干。
郑坤看到了希望,自顾自说明,事成之后,蔡永彪的应得款会打到加勒比海一个小国的离岸帐户。计划实施阶段,只有他一个人跟蔡永彪联络。
蔡永彪没有多问,知情人数量不小,一旦事发,大家都难脱干系怎么办?不用问。脚踩进来,大家就是共同体,出卖对谁都没有任何好处。他知道沙荣波家乡的黑道遗风,一致对外,口风铁紧。他对郑坤的背景也放心。就是说,这个团队不可能再完美,怕的话,不做。做了,就不怕。
蔡永彪想,本来要过些日子,把靶场拾掇出来,让小杰克练练枪法。看来,明天就开始拾掇。杰克不着急。他自己得开始练起来。当枪手,拿枪的手怎么能生疏?
不管最后接不接这个单,他需要保持良好状态。
2
回国,蔡永彪一想踩点,二想探望战友。他倾向接郑坤的单,最后接不接,回中国后再说。
移民以后,他中途只回过一趟国。那次,老班长请吃饭,四个战友,加上他,尚存的六个人会齐,痛快地喝过一次。他保留了他们五个人的通讯地址,当时讲好,以后要保持联络。
他给他们分别写过几封信。妻儿谢世,他通报过。他文化程度不高,握笔写信很吃力。战友们也够呛。一来一往,时间挺长,后来就不写了,改打电话,也不方便,因为只有一个战友家装了电话。战友们的生活状况不太理想。
后来,他们断了联系。
他非常思念这些共过生死的战友。他坚信,即使不写信不通电话,他们的交情不会淡薄。
记得一次,1991年年底那会儿,他们六个到一家小酒馆聚会,一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酒馆放了十八寸的黑白电视,正播着新闻联播。第二条新闻,报道越南总理访问中国。他跟当时的我国总理握手拥抱,互称同志,会谈融洽又热烈。
六个人看呆了,好久不作声。后头发出的声音,是电视机被老班长一把掀翻,跌到水泥地砸碎的巨响。老班长跺脚大骂,马拉个比,从七八年到八五年,天天骂越南。把越南说成啥?什么难听的话不说?才过几年?六年!一下子又成了同志?到人民大会堂拥抱,米西米西,想过我们吗?我们白打了?他们六个白死了?马拉个比哟!
酒馆的老板娘出来,拉住老班长,哭号着,要他们赔电视机。在厨房炒菜的老板奔出来,手握菜刀,听完老班长的怒骂,他劝老婆,算了,算我们今天倒楣。
分手前,醒过酒的老班长领着大家唱《血染的风采》,唱完,他扳着面孔,说,你们五个听着,上面的人忘了,我没办法。别的人忘了,我没办法。你们不能完。忘了,别怪我不客气!
即将回国,蔡永彪翻出久未用过的通讯录,找到老班长的地址,给他发了一封信,特快专递,说自己可能回国,能不能见上一面?
他不抱希望。国内发生那末大的变化,老班长可能搬家了,他的楼可能拆了。如果没有回应,他就谁都不找,办完事就回来。
想不到,老班长还住老地方,收到信,立刻回电话,说他负责张罗,保证五个人会齐,到车站接人。
蔡永彪非常激动。很久很久,他没有这么激动过。他想多说,老班长打断他,说,我借了朋友的电话,国际长途,贵得要死,有话当面说。
经上海入关,他乘坐火车回老家。这么些年了,老是听到祖国如何如何不得了,亲眼见着,名副其实。可以说,他有些不知所措。祖国变得陌生,自己不太融合,过来准备办难度极大的事情,会不会中间出岔?
出了车站,等着他的是四个毛发染白的老人,一个个望着他,既陌生又熟悉。老班长扑过来,一一介绍过后,他才真的相信,他们就是那批共过生死的战友。他们年龄相仿,老班长最大,大三岁。他们一下怎么变得这么苍老呢?
幸存的六个人,按年龄排,老班长叫老大,蔡永彪最小,叫老六。
他们没有学老外,或者学现在的年轻人,抱着一团,又喊又跳。他们紧紧握手,紧紧拉住胳膊,你老了你还是老样子地互做评价。时光陡地倒流,他恍惚回到30年前,战友们变得年轻,脸上倘佯的还是青春无邪的笑意。
重逢的激情过后,他发现,老五没到,他问老班长。
老班长说,得了脑干梗塞,正住院呢。
大家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暗。
他问,没事吧?
老班长说,差一点没命。
蔡永彪问,老五住哪家医院?
老班长说,市三医院。
蔡永彪说,我这就去看他。
老班长说,不急吧?我们先吃饭,吃完了一块儿去?
蔡永彪看看手表,说,没见到他,我吃不下饭。
老班长看一遍随行的战友,满意地说,好好,这样好。
老班长招呼的士,只招了一辆,司机说,你们人太多,挤不下。老班长说,坐得下,坐得下,慢慢来嘛。
老班长坐前面,他们四人挤后面。一个战友说,没发财也好,我们都瘦,一辆的士挤得下。当老板,当领导,一个人坐都不够大。
大家讪笑。司机也跟着笑,说,千金难买老来瘦。
一个战友说,我们一直想胖,吃不到好的,胖不起来呀。
蔡永彪想,战友们的境况还是不太好,牢骚挺盛的。
蔡永彪问老班长,老五怎么了?一下病这么严重。
老班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五个人的运气都不行,不是下岗,就是提前退休,老五呢,五个人数他最惨。
老班长讲不下去,一个战友接过来,说,老五第一个下岗,摆摊子老亏本。命不好,他还爱张罗事,前些年,他领着一帮退伍军人,到省政府请愿,被拘留过几次。警察说,要不是看在你扛过枪打过仗的份上,扣你一个破坏社会稳定的帽子,你一辈子蹲牢子里。老五嘴巴还硬,说,当年你们把越南说得比魔鬼还坏,讲我们是新时代最可爱的人,让我们上前线卖命,才过几年,跟那帮越南孙子又称兄道弟,不需要我们了。我们当了工人,你们讲搞改革,工厂说关就关,不需要我们了。我们现在老了,病了,我们要的是最低的保障,又说我们破坏稳定了,好,有种你们抓我蹲大牢,我愿意蹲,不干活有饭吃,比牢外边强。
几个战友说,老五说得一点都没错。他敢讲,敢讲的人命就苦。
老班长接过话,说,最近他一个人去湖北,帮一个包工头当保管员,大大小小的事全归他管,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忙到十一点多,两个礼拜休半天,一个月能赚个四千多块。钱是不少,他高兴啰,说一辈子没赚过这么多钱。我们劝他,钱是不少,血汗钱呢,身体要当心,出事了怕是回不来的。想不到,真给我说中了。做了几个月,他老说头晕,人说你去医院查查,别出大事。他说,没事没事,年纪大了,这儿哪儿的,免不了。你看,到底出事儿,差点丢了命。
出租开到第三医院,老班长要付车费,司机连连摆手说,免了。
老班长说,怎么能免了?嫌我们出不起?
司机赶忙解释道,大哥,不要误会。你们给国家打过仗,拼过命,我佩服。说一千道一万,敢上战场不怕死的人,就是了不起的人。我也是穷人,没钱送那位住院的大哥,给你们计较二十几块的车钱,那叫啥嘛?
司机拱拱手,发动车呼地开走。
第三医院内外人多如过江之鲫。坐电梯爬到十二楼,蔡永彪觉得腿发软。他知道脑干梗塞是什么,知道它的严重性,老五是凶多吉少。好不容易回一趟国,才下火车就奔医院,对他,不是好兆头。
走廊长长的,灯光灰暗,过道停满了活动病床,有的病人不住地哎哟喊痛。几个战友灵巧地在走廊穿行,蔡永彪担心灯暗,怕踢到流动床,脚步移动小心迟缓。结果,走几步踢一张床脚。
走进一间面北的病房,里面摆了八张床,加上护理的家人,房间挤得满满的。老班长领着他,左转右绕,走到房角,指着一张病床,说,那就是老五。
老五的床边站了一个同样苍老的女人,她喊了一声,大家来了?然后,她局促地打量着蔡永彪。
老班长介绍说,这是老六,小六子,从美国回来,专门来看老五的。
女人呢喃道,老六?小六子?
蔡永彪想小跑过去,腿不听使唤,一阵发软。他趋前几步,看清楚了老五。老五的身体插了几道管子,眼睛睁开,无神而空虚。老班长提高音调,说,老五,小六子来了,我们到齐了。
老五转动眼睛,好半天锁住蔡永彪。他眨眨眼,眼神变得有内容。他的手动了动,似乎想举起。蔡永彪握住他的手,对他一直点头。
女人说,他的四只手脚可能都保不住,要全瘫痪。有时认得人,有时不认识,讲不出话。
老五跟自己年龄最接近,也是虚报岁数当上兵的。六个人当中,蔡永彪,老五,加上老班长,他们三人是道地老乡。两个小字辈之间吵的架最多。一次发起进攻前,他们原地待命。他们埋伏在越南人种的甘蔗地里,日头正旺,天气炎热。蔡永彪口渴,军用水壶的水早喝光了,老班长的水壶给他喝了小一半,他还是口渴。甘蔗已熟,看着,口水就往外冒。他坚持不住,动手扳甘蔗,想吃,老五硬是不让,冲着他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两人差点打起来。
老五一脸正气的样子,历历在目,他的劝说,历历在耳。蔡永彪百感交集。
他不会演戏。他又必须表示什么。他怕自己失态,哭出声来。
他背过身,对老班长说,有什么要我出力的吗?
几个战友面面相觑。
老班长说,不用不用。我们都会出力,他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你能来,你能看望他,老五心里明白,他懂。
女人看到了一个机会。她说,医院又来催,说还不把欠款付了,他们要收病床,等的人太多了。
蔡永彪问,欠多少?
老班长不客气地训女人,这时候讲这些干什么?我不是讲过,我们会想办法吗?他们要撵老五,试试看?!
蔡永彪坚持问,欠多少?
女人低头,轻声说,两万八。再住一两个礼拜,让他的病情稳定,还要一两万。
蔡永彪捏了捏随身带的包。里面放了八千美金,兑换成人民币,正好。
他说,我来付吧。
女人的眼睛放光,说,这怎么好意思?一下子给这么多钱,我将来怎么还你?他现在讲不来话,知道了,他要骂我的。可是,我没办法。他的医疗保险一年才一千六,现在看医生这么贵,哪里够哇?!
她的眼泪如泉涌。
几个战友说,你出可以,哪里要全包下来?我们也要帮忙的,能帮多少帮多少。
蔡永彪不听,问老班长,附近有银行吗?我去把钱换出来。老五平时你们多帮忙,我能做的就这个了。
老班长提了提衬衫,清了清嗓子,说,好,就这么办。
他转过身,对老五说,老五,听着了没有?小六子要救你的命,你的命硬,不要说走就走?听见了没有…..
老班长还在说,蔡永彪听不下去,一个人绕出病房,到外面等。
他们陪蔡永彪到路对过的中国银行换了人民币,一起回医院服务台付老五住院的欠款。付过,一个战友小心地问,你发达了。在美国做什么?
几个战友的眼睛盯住他。他想了想,说,帮人修房子修马桶,有空还种地卖菜,日子还过得去。
老班长解释道,这个我知道,就是我们这儿的装修嘛。
几个点头,说,装修的容易发,一年到头忙不完。
出了医院,夜色降临。老班长说,我们现在去吃饭,等下家属也来,然后,照个全家福。
一个战友问蔡永彪,现在还是一个人过?
蔡永彪想了想,说,是,没有再结婚。
老班长订的餐馆地处老城区,大红的基调,门前车水马龙。进了墙纸剥落的包间,里面摆了两桌,已经坐满了人。老班长一一介绍,蔡永彪给几个年纪小的派了红包。
几个战友带老婆陪蔡永彪坐一桌,晚辈们挤一桌。吃喝开来,气氛热烈。
他们不谈老五。一起去看过,蔡永彪出了大力,再谈谈什么呢?战友们问蔡永彪,美国的生活到底是咋回事,蔡永彪粗略地回答。话题转到中国,转到战友们眼下的日子,妻子们加入进来,她们有话要讲,讲的是柴米油盐,讲的是有钱有权人的种种嚣张。
听得出来,战友们过的是城市底层人的生活,祖国的巨变对他们影响有限。三十多年前是啥样,三十年多后还是啥样,还是有无数的人得仰视。风水不停地转,就是转不到他们头上。
大人桌有些沉闷,晚辈那桌热闹非凡,他们干杯猜拳,大声开带色的玩笑,让大人们跟着哄笑。
包间配了电视,画面不够清晰,音响特别好。电视遥控操在临桌的一个小孩手里,他飞速转台,对哪个台也不满意。又转到一个台,老班长像睡醒的雄狮,大吼,别动,就看这个台。
在座的注意力集中到电视屏幕。
这是央视的一个专家访谈节目。主角是一个扛少将军衔的军事专家,议题是我国与某个邻国的紧张关系。少将带金丝眼镜,头发乌黑,梳得一丝不苟。对那个邻国,他语带讥讽,充满不屑,活说到不能再明白,中国是不愿动手,一旦动手,它坚持不了二十分钟。
老班长又大吼,转台转台。看他那熊样,还少将,打过真枪没有?见过死人没有?天天扯打这个打那个,你去打呀。真要打仗,我看他是第一个撒丫跑,比最快的兔子还快。娘娘的,我最看不得这种太监,嘴巴说得比啥都好听。
一个战友说,就是嘛,说话不牙疼。整天在电视上磨唧磨唧,演给谁看哪?看他那样,头发梳得,苍蝇站都站不住,怎么看,我看他像个叛徒。
另一个战友对蔡永彪说,你看现在,到处是灯红酒绿,伤了国家的肾,断了男人的脊梁骨,没有战功可以当将军。哪天真打起来,靠这种将军指挥,谁听呀?
老班长说,真要打起来,还得靠我们这样的人,无产阶级。不靠我们,靠谁?这个鬼少将的儿子?
一个战友说,不一定。我有儿子,我不让他当兵。你看老五,什么下场?上前线卖过命的人,得病了付不起医药费,医院还要撵人。
一提到老五,大人们没话可说,气氛闷,酒喝得闷。有人开始喝醉,开始讲胡话,邻居的小孩听得嘻嘻笑。饭局热闹的重心向大人桌转移。
那个小孩又在不停转电视台,一个频道引起蔡永彪的注意,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提高嗓门说,别转,听听说什么。
在座尚清醒的人看着电视。又是央视的一个频道,报道的是一批私营企业家组团到西北贫困地区捐赠的善举。其中一个企业家就是沙荣波。他一声朴素打扮,双手拉着身板佝偻的老人,嘴巴嚅动着。记者没有现场录音,听不到沙荣波到底说什么。画外音解说,全国政协委员,浪翔集团董事长沙荣波宣布,未来五年,将持续在大西北地区投资,为根本改变当地的贫困出一份力,发一份热。
蔡永彪熟悉沙荣波,非常熟悉。上国内的门户网站搜索,跟沙荣波有关的链接成千上万,内容涵盖沙荣波的各个侧面。他成了巨富,行事又高调,是名利双收的成功人士楷模。
在座的却没有人评论。沙荣波的世界离他们太远,日常生活够他们操心吧。
晚辈桌的一个女孩举起手,点着屏幕,不太肯定地说,这个人,我认识,是不是……?
她跟几个小朋友商量一番,提高声调说,就是他。超级有钱,娶了二房,花了三千万。
数目巨大,惊醒了众人。大人们连连发问,什么?三千万?真的假的?是娶媳妇还是抢银行?
那个女孩笃定,说,当然是真的!花了三千万,娶了一个二线演员。嫁了大款,她已经不演戏了。
她开始列举,那天出动了多少豪华车,多少社会名流到场,哪个歌星唱了什么歌曲,说得眉飞色舞。
战友们炸了锅。老班长气得讲不出话来,结结巴巴地说,他……发的财……是黑……我……我们……老五他……真可怜哪……你们……
蔡永彪扶着摇摇欲倒的老班长,对一个战友说,快叫服务员上茶,浓一点。
战友吩咐完,对蔡永彪抱歉地说,哎,今天怎么这么不对头?我们这么多年没聚,好不容易聚了,多高兴的事儿。好嘛,碰上老五住院,电视净播让人生气的新闻,酒喝不好,饭吃不好,你可别往心里去。
蔡永彪拼命摇头。
他想到沙荣波。沙荣波的爸爸是一个县武装部长的小官,大战之前,有能量保住儿子。比他级别高的领导,多少人做过同样的事呢?蔡永彪如果把沙荣波的底抖落出来,跟他们商量,要不要干掉他,战友们一定会说,干掉他,干掉他,留他干什么?
此时此刻,蔡永彪决定,灭了沙荣波。
三十年前,他上前线,不是靠他老爸,说不定战死沙场。如今,他在整个中国声名显赫,气壮如牛。他能想到,一个杀手正逼近他,他的好日子快到头了吗?
3
蔡永彪久不喝酒,不胜酒力,几个战友送他回酒店。朦胧中,他记得,被人架出门时,战友的家属们高高兴兴地围着桌子,瓜分剩菜,各自打包。
半夜起来上厕所,他给郑坤打电话,就讲一句话:下面怎么做?
睡到第二天早上,他打起精神,只穿短裤短衫,沿着酒店附近的环湖路跑了一圈。一圈并不长,他跑得咻咻直喘,这才发现,空气质量严重不好,伸手,好像能抓到灰尘。
到三楼吃过早餐,回到房间,正好有电话进来,得知大堂有特快专递等他。
将郑坤寄来的邮包收进房间,他取出一个黑色布袋,袋子颇有分量,两捆东西包在白纸里面。他挑开一张纸,里面是捆得紧实的百元大钞。挑开第二捆,还是百元钞。细细点一遍,不多不少,整整十万。这十万,算是国内的开销,可以花一阵子,花不到永远。
布袋底处,卧了一张郑坤的名片,印了两个不同的地址。奇怪,郑坤的公司在广东,怎么印的是另外一个省的地址?他盯着地址,发现技巧。他打开酒店配的电脑,将地址敲进去,原来第一个是沙荣波公司的地址。第二个,他凭直觉,应该是沙荣波的住址。果然,是一个别墅区的地址。那座城市是沙荣波现任老婆的家乡,以出产美女闻名。蔡永彪想,这不会是沙荣波唯一的居所,可以肯定,眼下是走得最勤的居所。
沙荣波所住的城市,离蔡永彪的老家五六百公里,坐火车动车到杭州再转客运汽车,加起来不超过六个小时。郑坤的钱到位,蔡永彪必须动作起来。
他跟老班长联络,说本来要一一拜访几个战友,临时有事,不得不先走一步。老班长没有心理准备,说,你说什么?怎么来一天就走?昨天没搞好,我喝多了,尽讲胡话,没招待好你,全家福没机会照。我们几个约好,请你吃家常菜,然后,兄弟几个一块儿去松岭爬山,好好玩一玩。
蔡永彪只有多谢好意。他有预感,此次聚过,下一次不知是何年何月,会不会有下一次都很难说。他的特殊身份,跟战友们频繁接触,说不定将来会给他们添麻烦。他们的日子过得够呛,怎么的,不能给他们再添麻烦。
他对老班长说,我手头有些东西,想分给大家。现在时间不够,你来一下,帮忙分一分吧?
老班长说,好,我马上过来。你等着。
老班长来了,带来了昨天接站的三个战友。他们或许有同样的预感?从蔡永彪的做派,他们看到了横在战友之间的沟壑,沟壑在,弥合就难。
蔡永彪已经将郑坤送来的钱拿出五万,分成五份,来人一人一份,第五份留给住院的老五。
战友们都推脱,老班长说,小六子,我知道你在美国发达了,有钱了,我为你高兴。现在,有了钱就有一切,有钱不拿是傻瓜。你从美国来,要是给我们送美国的东西,我们要。你送钱,一下送这么多,算啥呢?当年的生死战友,搞这一套算啥呢?
老班长说到自己发达了,算是说对了一半。刚到美国,一分一分的钱赚,一分一分的钱攒,何曾想到过今天?不是步入旁门,剑走偏锋,他是拿不出这些钱的。而且,今天这么赚,明天说不定命难保。正因为这样,他愿意给世界释放小小的善意,战友们就是最值得的对象。
是的,他的钱算是血汗钱。他的心战栗一下。他面无表情。
蔡永彪说,听我说,听我说。本来我准备买像样的礼物,一来时间匆促,二来,你们的弟媳妇走了,没人帮忙,挑不好。买礼物,价钱差不多。美国的东西贵嘛。
他们听了,好像讲得通,就不再客套。
他们还是挤一辆出租,他们将蔡永彪送到滑梯下面,目送他走进候车室。
战友们,别了!
动车一路顺利,他从杭州出车站,搭出租到长途汽车东站。该站发往目的地的汽车每十分钟一班,他买了票,直接上车。
抵达目的地,他挤出乱哄哄的车站,在出租落车点等。出租车流动很快,他故意让过几辆,假装看手表。他不喜欢那几个司机的长相。他喜欢长相憨厚的人。办这么大的事,处处要感觉对头才是,出点小纰漏,搞不好全功尽弃。
他等到了合意的司机。车五六成新,收拾得干干净净,司机长相憨厚,手上戴着白手套。蔡永彪告诉司机地址,问他,知道这个小区吗?司机的普通话不好懂,意思倒明白无误,说,当然知道,是我们这里的中南海,大富大贵的人住的。
蔡永彪说,那,进去不方便吧?
司机说,很麻烦,进去要登记,出来要注销登记,小区里面到处装视频。你朋友住那里?
蔡永彪说,是。
司机说,你朋友好命。
蔡永彪说,是。你以后发达了,也搬进去住一住。
司机笑起来,跟着咳嗽,说,我看,我孙子的孙子也没这个命。
车还在往江边走,蔡永彪的手机响起来。是郑坤。他撩了司机一眼,司机戴白手套的手牢牢握住方向盘,专心开车。
郑坤说,不用拜访了。老板今天出国,带一家子去美国度假,估计要几个星期。你立刻赶回去,说不定还见得上面。
情况突变,快得让人手忙脚乱。蔡永彪说,我朋友突然有事,出远门。不好意思,往回开吧。
司机说,没关系。还是回汽车站?
蔡永彪说是。
司机说,本来看看新区也不错,我们买不起,看看总是可以,你说对吧?
出租要打回车,等十字路口的交通灯。司机伸长脖子,透过车窗,向上左看右看,自言自语道,又换了,新装的才几个月呀。
司机指着左上方,问蔡永彪,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蔡永彪随着他的手指,看到了小而肥实的监视镜头,他说,看见什么?
司机说,监控视频啊。好家伙,新式的,360度扫描,啥也躲不掉。
蔡永彪说,你吃过罚单吧?
司机笑起来,说,一年三四张跑不掉,开出租不抢道,干不来的。说白了,监控路况算小事,监控社会不稳定分子才是真的,全中国,能装的地方都装了,维稳哪,天网恢恢,谁敢乱来?
车打了回车,往汽车站方向走。蔡永彪想,郑坤的通报来得及时,太及时了。在这个城市动手难,在中国哪个城市动手容易?沙荣波一家子去美国,究竟去哪里,追踪过去有机会吗?
三天后,他回到美国,才走出洛杉矶国际机场,郑坤的电话追过来。
沙荣波订了坐游轮去阿拉斯加旅游的票,七日游,出发地是西雅图,五天后到西雅图。郑坤希望,蔡永彪能在沙荣波登船之前下手,实在不行,跟上游轮,等待机会。现在接近游轮季节的尾声,临时订票还来得及。到达西雅图之后,会有人接站,把家伙交给他。
郑坤提供了沙荣波住西雅图酒店和游轮舱位的信息。酒店在码头附近,步行即可到码头。游轮的舱位在第八层,靠船尾,带海景。
蔡永彪打开游轮的舱位剖面图,查到沙家的舱位,周围还有空房间。他将舱位订在同一层,与沙荣波相隔十来个房间。
才回来几天,又要出门,杰克母子恋恋不舍,让蔡永彪动心。他想,这是最后一票,干完了,彻底退出江湖,经营来之不易的第二个家庭。要做的一件事,是带他们两个坐游轮,提早预订,慢慢享受。
他从洛杉矶机场起飞,正点到达时间是下午四点半。不料,从西雅图飞过来的飞机晚点四十分钟,待大家坐定,飞机滑向跑道,机长抱歉一番,说,各位放心,我们耽搁的时间在空中可以调整回来,我们将准点到达西雅图。
机长未免太乐观,几分钟后,他沉重地告诉乘客,飞机出了微小的机械故障,必须清除。各位放心,时间不会太长。保障乘客安全是我们最高的目标,各位请谅解。
等待的时间很长,接近三个小时。空乘给大家送水送吃的,机舱内空气凝重,几乎没有人交谈,坐在机尾的几个小婴儿,仿佛知道大人世界的变化,奇迹般地不哭不闹。其间有乘客提出要换飞机,空乘解释道,公司的政策是,滞留超过三个小时才允许换飞机。蔡永彪心急如焚,他想,他应该是最想换飞机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他想,沙荣波怎么就像一条泥鳅,明明在那儿游来游去,手就下不去,捞不着。在中国是这样,到美国还是这样。难道是沙荣波的命大?难道沙荣波的死期未到?难道他不应该接这个单?
飞机终于到达西雅图,时间接近午夜。蔡永彪提起行李,小跑着出栈桥。他的举动不算反常,像他一样急赶的人,前后都有,包括推着婴儿车的父母。
走在航空站,郑坤的电话过来。他不用问,郑坤怎么懂得掐准时间。郑坤当然懂。酒囊饭袋做不来这个。
郑坤说,上船前没有机会,你先放弃,直接上游轮,等等再说。
游轮的安检程度超过机场,携带枪弹上船等于自投罗网。不带武器,他靠什么干掉沙荣波?推他下海喂鲨鱼?
他被形势推着走,所谓身不由己。他不喜欢这种安排,很不喜欢。
下出租进旅店,蔡永彪以为自己会是孤零零的迟到客,想不到,柜台前竟排着颇长的队伍。想想,西雅图可是不小的都市,人来人往,理所当然。
今晚要做的,就是睡个好觉,明天自有明天的轨迹。
下午一点,他步行到阿拉斯加道的码头。走到跟前,只见游轮如山峰般矗立,自己顿时显得非常渺小,深受震撼。他想,什么叫巨轮,这就是巨轮。
乘客已经来了不少,将候船大厅塞得满满的。蔡永彪的行李简单,不用托运,手续办得顺利。离正式登船还有一些时间,他走到后面,选了一个椅子坐下。
他面朝入口,可以无遮拦地看到每个新进来的乘客。大约坐了一刻钟,一男二女三个人拖着大小行李,迈入大厅。他认识这三个人,可以说,非常熟悉。男的是沙荣波,四十多,奔五十,头发剪到很短。年长一点的女人,是他的新太太,个头比他略矮,带着墨镜,风情万种。年轻的女性,就是他的女儿了。将近二十,短裤短衫,大腿白皙,足蹬人字拖鞋。两个女性边走边聊,笑得大声。看来,女儿没有受这个年轻后妈的欺压。沙荣波稍微落后几步,拖着两件最大的行李,悠闲地四处张望。
两个女性在柜台办行李托运等一应手续,沙荣波站在后面,背挺得笔直。
蔡永彪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勾动,像是要扳动枪机。如果他有枪,如果大厅突然清空,只留下沙荣波家三口,如果他们始终背对着他,像唐将军的女婿坐在海边那样,他可以从容地走上前,从容地开枪,一举完成使命。
大庭广众之中想“如果”,真是好笑。要认真思考的是,游轮上有机会吗?没有枪,靠什么得手?靠毒药? 没有。靠赤手空拳?在游轮上动手,自己能逃脱吗?
他想,郑坤让他一路跟,跟到游轮,想没想过,他怎么找得着机会?他不怀疑郑坤的智商,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况且,郑坤不是职业干这行的,沙荣波说走就走,让郑坤认真考虑的时间有限,被动地作出反应。
如果有一失,会不会就是这一次?
经过道道关卡,蔡永彪顺利登船,找到自己的舱位。舱位不足15个平米大,两张单人床,一台小电视,洗澡间算是最贵气的场所,干净亮堂。不用说,这个普通舱位只是让人睡觉的地方,活动场所得上甲板。
几样随身行李摆放妥当,他换上轻便的衣服,粗粗浏览游轮送上门的当天安排。他记住开饭的时间,然后手拿游轮的示意图出门,计划把船的布局了解透彻。
过道窄长,一眼看不见底。经过沙荣波的舱位,他有止步,将耳朵贴上舱门的冲动。当然,冲动终究是冲动。他步伐不变,静然飘过。就是亡命之徒,也不至于如此鲁莽。还有整整七天的时间。等吧。
游轮起锚航行。
他从六层开始,一直到最高处的十三层,每层环绕一圈。第十二层甲板上,游轮的烤肉摊子排开,专业舞者领着大家跳劲舞,跳舞的乘客里有沙荣波的太太和女儿。她们纵情欢舞,纵情呼喊。她们是真的来度假,即使有该操心的事,沙荣波会担待着吧。
蔡永彪寻找沙荣波的影子。找到了,沙荣波躺在一张折叠椅上,手端饮料,注视着渐渐远去的西雅图城市的天际轮廓线。要不要就近坐下,近距离接触呢?
不妥。
游轮装载几千乘客,初次见到如此众多的人,会被震慑,会觉得,到底能认出几个人。其实不然。七天下来,大家的作息时间接近,船头来船头去,慢慢会记住一些面孔,慢慢会注意一些面孔。蔡永彪想,我可以时时注意你们三个人,你们三个人最好不要对我留下印象。况且,沙荣波当过兵,机警性比平常人高。
蔡永彪下到七层。这一层的人少,几个亚裔孩子在玩撞球,玩得文静,没有大喊大叫。他挑了个拐角处的折叠椅,准备坐下,好好谋划。
几个穿白色制服的船务人员聚在一起,叽里哇啦地聊天,一对长得像印度人的夫妻凑上前,问东问西,船务人员有问必答,态度十分友好。那个丈夫问,坐游轮安全吧?一个船务皱起眉头,许是纳闷,还有人问这么不吉利的问题?他说,比飞机安全一百倍。上船,你们要过几道安检。到了船上,到处都是监控视频,覆盖每个过道,每个角落。
一个船务插嘴说,放心,房间里面没有装,不妨碍你们的隐私。
他们几个会心地笑着。
那个女的问,万一船上出了安全方面的状况,游轮会如何反应?
船务说,我们会尽快靠拢最近的港口,实在不行,跟沿岸的美国或者加拿大的海岸警卫队联络,他们会立即派人过来。放心,我们的游轮紧贴着海岸线航行,各个方面的反应速度非常快。
提问的两夫妻对听到的答案很满意,蔡永彪听得头脑发麻。从游轮的角度考虑,它必须这么做,堵死安全的任何漏洞,如果游轮不安全,乘客屡屡被害,谁还敢坐它的船?它还做什么生意呢?
吃过自助晚餐,重新看一遍当日的活动安排,8:30 还有一场喜剧表演。他在剧场入口处等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昏暗的灯光,然后找了中区最靠外的椅子坐下。
剧场的通告播完,灯光渐灭,演出开始。
表演喜剧的,是来自美国本土的一个剧团,三男两女,差不多年龄,三十挨边。他们不断的排列组合,又讲又唱,喜剧气氛浓厚,观众笑得东倒西歪。蔡永彪的英语水平不够,听喜剧表演吃力得很。大气氛好,他紧张的心理得到舒缓,差点忘记,他怎么跑到游轮上来了。
换节目时,外面急冲冲跑进来三个人,摸摸索索地在他前排坐下。
是沙荣波家三口。
剧场座椅的坡度大,他们挡不住他的视线。女儿坐中间,沙荣波左手搭扶手,右臂垫在女儿的肩后,自在放松。女儿跟他太太交头接耳,两个人吃吃笑个不停。
演出重新开始,笑声重新飘荡在剧场内外。沙荣波的女儿给他翻译,沙荣波的笑就慢几拍。他笑得大声,底气十足。
蔡永彪想,要是现在他手里有枪,砰砰砰三下,前头的脑袋将一一软掉。微弱的枪声会被笑声淹没掉,忘情的观众会以为他们三个是兴奋过度而倒下。
这是妄想,他知道。目标这么近,这么唾手可得,终不可得。
蔡永彪突地站起来,抽身而走。他不能坐下去,他怕自己失控,没有武器,奋不顾身地扑过去,靠拳脚解决。就算他结果了沙荣波的性命,那样做,无异于同归于尽。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来,毫无睡意。船行驶平稳,调动全部注意力,才能稍稍感觉出船体的摇荡。但是,他觉得船应该颠簸不已,否则,他为什么心绪如此不宁?
他下了小床铺,换了一双拖鞋,开门出去,到七层甲板去走走。白天对船体查看一番,他对七层印象最好,来回走动的乘客最少,过道上设置的花花草草最少。
转了几圈,他找了个背风的地点停下。船往北开,远处的山峦影影绰绰,船侧打出的灯光照耀下,被犁开的海浪翻滚,哗哗作响。
他想,如果有人想不开,翻过齐胸的护栏,一头扎进去,投入海的怀抱,眨眼功夫,将在黑洞洞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装备齐全的游轮能奈几何?
他发觉一团黑影朝他移动,是个人。他没有回头。那个人在他前面停住,从夹克衫口袋里摸出香烟,手护着打火机,点燃烟头。
这个人是沙荣波。沙荣波跟他对视片刻,似乎对他点了一下脑袋,背过身,面朝船头。
刚刚才想到,一个人跳入大海,瞬间将消失,游轮毫无救生的余地。如果,如果,一个人被推下海,不一样瞬间消失吗?游轮可以制止可以改变吗?
甲板很长,头尾只有他们两个人。沙荣波的身高中等,体重大约七十来公斤。蔡永彪打量他的身体,寻找两个着力点,闪电出手,一把将他摔入大海。
他觉得计划可行,他觉得胜算甚高。他的脑袋飞快运转,要动手就快,抽完一支烟就几分钟,沙荣波更可能赶时髦,只抽几口过个瘾而已。
突然,他想起白天从船务人员口中听到的话。整条船在严密的监控之下,“每个过道”,“每个角落”。为的是乘客的安全,为的是震慑蔡永彪这样的杀手!
蔡永彪一动不动。
沙荣波抽了个痛快,打量着烟屁股,似乎舍不得丢弃。他手一弹,烟屁股飞出,然后,旁若无人地离开。
蔡永彪以为碰上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结果,还是水中捞月,沙荣波在他的眼皮底下飘过。
5
此后六天,蔡永彪尽量少出房间,即使肚子饿了,他刻意避开高峰时段,专吃自助餐。他带上太阳镜,挑偏僻的地方坐,吃完,不从餐厅门出去,特意绕甲板散步,挑船尾的悬梯下楼。晚上,主要呆在七层的中心酒吧,在僻静处听驻场歌手的表演。
海上的最后一夜,是在加拿大的维多利亚,游轮停靠,前后不到六个小时,他没有下岸。蔡永彪的忍耐接近极限。海上漂的这些日子,何止是度日如年,说度时如年也不算太过分。
游轮凌晨靠岸,蔡永彪一身轻装,闸门一开,他是最先上岸的乘客之一。头天晚上,他到服务台打听清楚,托运行李的乘客出来时间最少迟一个小时。沙荣波带了一大堆行李,蔡永彪上岸,有充分的时间跟郑坤联系上,做必要的准备。
打开手机,他读到郑坤的两侧简讯。
一则是:出码头,打 XYZ 号码,专人马上来接,并携带礼物。然后自己搞定。
第二则是:老板下一站要去纽约买房子。1315。两号。
言下之意,沙荣波将坐下午一点一刻的飞机,第二号航站。
蔡永彪立刻拨打XYZ号码,等了不到十分钟,一辆福特牌汽车驶来,准确无误地停在他身边。
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笑容无邪。蔡永彪上车后,小伙子说,郑先生给你送的礼物在后车厢。我先带你去吃早饭,到餐馆给你,行不行?然后,我送你去租车行。
小伙子操的是台湾国语,自我介绍说,他是华盛顿大学的大三学生,是郑坤朋友的儿子,有人来西雅图,会让他接送,顺带陪逛西雅图,多少赚一点外快。抱歉的是,今天他有别的事情,没时间陪,下次有机会弥补。
车沿着坡上行,走了几个街区,小伙子说,你自己看,想吃什么告诉我。
蔡永彪答应道,好。
小伙子突然想到,笑起来说,游轮上吃那么好,现在吃什么也没胃口吧?
蔡永彪说,没那么严重。肚子饿了,该吃的还得吃。
路口有一家温蒂快餐店,蔡永彪指着招牌,说,就这家,先填饱肚子再说。
蔡永彪下了车,小伙子打开后车厢,从驾驶座伸出脑袋说,你先把礼物拿好。我停好车再进来。
后车厢只有一个纸做的礼袋,提起来,略沉。里面是一个木制的方形盒子。
走进温蒂,他直接进洗手间,上下打量,确定没有监视镜头,他迅速打开深棕色的盒子。里面放着一支手枪,一个装了五颗子弹的子弹盒。他将子弹盒推进枪膛,手指轻轻点压扳机。他没有机会试枪,他希望,郑坤没有出纰漏,给他提供的枪弹无懈可击。
他回到温蒂,小伙子刚刚进来。蔡永彪说,你随便点,我请客。
小伙子显得非常高兴,说,那我就狂点了。
小伙子很上道,怪不得郑坤用他。
吃完快餐,小伙子送蔡永彪去出租车行,匆匆告别。
蔡永彪没有细挑,要了一辆银灰色的美国车。开到码头,他打紧急灯停在路边。等了大约十来分钟,游轮的乘客大量出现,大多数拖带大件行李。蔡永彪一眨不眨地看着。维持秩序的警察已经警告过几次,他一脸无辜的样子,朝前挪几步,警察放他一马。
谁说天下的警察一般横,西雅图的警察比洛杉矶的警察友善太多了。他们是最好不过的盟友。
要等的目标终于出现。沙家三口拖着行李,有说有笑。他们等在前方的出租车落车点,让过了几辆小客车,等到一辆越野车。车里跳出司机,跟沙荣波握了握手,自己坐出租离开。看来,沙家想自己开车转转,然后去机场?
蔡永彪的车跟着前方的越野车,沿着阿拉斯加道,朝西北方向开。在百老汇路右拐,经过艾里特路,面包车在西方大道交叉口,等左拐的绿灯。
左拐后,越野车打回车,停在路边。这儿是一家公园,著名的西雅图雕塑公园。
他跟在沙家三口后面,相隔五六十英尺。绕过公园的主楼,他们走进公园。
时间还早,晨雾在高层建筑的楼顶盘旋。公园里空无一人。公园的地势高,稍低处有一条步行道,空无一人,再往下,就是大海的护堤。
蔡永彪在公园里转悠,沙家三口始终在他的视线之内。他在等机会,等最佳的机会,必须在他们出园之前捕捉住。
沙荣波的妻子和女儿往公园角落走去,那儿放了两座浅蓝色的移动厕所。他女儿推开门进去。没过几秒钟,门被推开,他女儿捂住鼻子,使劲摇头。他们三人商议了一会儿,母女俩小跑着出公园,穿过马路,奔向拐角处的一家赛百味三明治店。沙荣波走到公园边上,点着了一支烟,背朝蔡永彪,面冲大海。
何等熟悉的一个画面。又是海边,又是背对着蔡永彪。上次杀唐将军的女婿顺利无比,这次的开头、中间却不太顺畅,没关系,结局好就行。
机会来了,不能再错失。蔡永彪极快地拿出枪,上前几步,端起。沙荣波似乎有感应,他陡地回头,看到黑乎乎的枪口,本能地交叉举起双手,想挡掉迎面射来的子弹。
蔡永彪连发三枪。沙荣波颓然倒地。
蔡永彪趋前几步。沙荣波的眼睛还睁着,绝望而空洞。
蔡永彪转身,正好看到沙荣波的妻女从赛百味出来。她们对他的方向张望。蔡永彪心里一阵冰冷。坏了。她们知道了?
她们不知道。母女俩手挽着手,不疾不徐,谈笑如常。
内心深处,蔡永彪想放她们一马。她们应该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她们会复仇吗?她们能找着他吗?
他觉得后头有人,大势不妙,他急蹲,脑袋后看。
他认识黑黝黝枪口后面的人。他惊讶万分。
他身体被击中。
他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完***
还有一种可能是那不是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将军从他人处整来枪也许是个泄口。外甥本身就不是多亲的关系,况且又是他太太的外甥,差着层呢。人际关系和利害关系不match.
感觉始作俑者应该是将军。他给蔡那么一大块地产只是缓着儿,迟早要收回到家族手下。否则无法解释他临终向外甥泄露只有天知地知两人知的秘密。说不把秘密带进棺材的说辞说不过去,因为已经讲好的,这就是进棺材的秘密。只是通篇没有一点儿铺垫将,军一直是个伟光正。这样想,似乎人心实在险恶。但想到本质,人群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也就通了。
如果他想独得赏金干吗不自己干掉了老沙,毕竟干掉老沙比干掉侦察兵出身的老蔡要容易得多呀。
是郑坤吧,他得以独吞所有的悬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