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小脚。脚小手小眼细心细。外婆总是穿斜襟布裳,抿着齐耳短发,到了八十岁,还是黑白掺半的花发。外婆做得一手好菜,传母亲,母亲传姐姐。外婆一生不改乡音,到上海,到常州,总是一口无锡话。
外公外婆都是出身无锡石塘湾的小户人家,父母包办的婚姻,也白头到了老,同年同穴。外公给一家五金店做帐房先生。做久了,也懂了一些道道,加上外婆非常节俭,有了点积蓄,便跑到常州自立门户。外公是个老实人,外婆虽是家庭妇女,却很泼辣能干,没人敢小看他们的五金店。渐渐地,生意越做越大,有了几家分店,旧上海的一些五金用户也会跑到他们那儿采购。现在常州的五金店老字号,就是外公当初的家当。这其中有外婆很大的功劳。外婆节俭到了几近吝啬的程度:从不倒馊饭馊菜,从不舍得扔东西,杂物最后攒了一小屋。母亲年轻时只有一件布旗袍,晚上洗了第二天穿。家里从来没请过佣人,外婆母亲的吃苦能干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可是1949年后的“公私合营”,外公外婆一生的苦心经营一下子充了公。“破四旧”又抄走了大部份私人所藏,只剩下几样家具,挤在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屋里。辛劳了一生的外婆清贫度余生。
外公外婆有我们八个外孙外孙女。外公有高血压,怕吵,爱闭了目养神。我们就跟外婆闹。常州人管外婆叫“旧婆”。一进门,我们便会一连串地大呼小叫“旧婆旧婆旧婆。。。!”外婆便会假装生气:“哎呀呀!烦杀宁咯”。我想外婆一定是喜欢子孙绕膝的,每次我们去看她,外婆总有好吃的给我们这帮小馋猫。记得有一回,大人们吃完了都撤下,我们这帮小玩闹不善罢休,横扫八仙桌:不光把满桌饭菜兜个精光,每空一个碗,就将碗、盘倒扣,排成一队。最后空碗们在红木桌上蜿蜒浩荡,而我们,个个倒栽床上,或趴靠背椅上,或蹲地上,笑疼了圆肚皮。外婆的家小,外婆的家暗,可外婆的家很温暖。
祖母家离外婆家很近。有一阵,父母很忙,就从浙江把我送到江苏老家让祖母带。每次姑妈或祖母领我上街从外婆家门口经过,我总忍不住要抬头望望玻璃窗,不知忙碌的外婆在做什么。多希望外婆出现在窗口,喊我上去。外婆的矮柜里,锁着我花花绿绿的幻想。记得夏天午觉起来,外婆常会打开铜锁,摸索出一个小饭盒,一人发一颗玻璃纸包的糖果。我们快活得不得了,糖下肚了,花玻璃纸就用指甲盖刮平了,压书页里。那时候,我们是盼着在外婆家睡午觉的。
印象中,外婆从来没歇下来过,一日到头忙里忙外,细碎的脚步声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地响着。天还没亮透,就拎着竹蓝子去买菜。回来做了早点,又去河滩头淘米洗菜。运河有点距离,外婆的小脚走不快,这几趟来回就得一上午,接着又赶着做午饭。家人吃喝洗漱的水也是外婆千里迢迢,用小木桶一趟趟拎回来的。后来总算搬进了新村,住了一楼,有了自来水,可菜场更远了。外婆的视力听力渐渐退化了,穿街走巷,摸摸索索,走得很慢。妹妹与外公外婆生活了十来年,成了外婆的眼睛,耳朵。有一天,父母决定把妹妹领回自己身边。知道消息的第二天,外婆就瘫痪了,从此躺在床上,再也没有下过地,直到终老。
外公外婆的灵柩双双被送回无锡老家,叶落归了根,葬在青葱的锡惠山上。外婆,您在生无暇流连的太湖,将被您一寸寸地过目。您被岁月洗尽的铅华,将重现青山绿水间。您的爱,如一湖浩荡的水,让我们受用不尽。青山依旧在,松柏依旧在,我们的外婆依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