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小鸟歌唱,花朵盛开,连空气都是甜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我走在人行道上,时不时像芭蕾舞演员那样用脚尖跳一跳,故意让风把我的裙子吹起来。路上的行人带着笑意看我,我想对每个人说:“春天来了,好美好美的春天!”
经过一家商店,我假装看橱窗,看着玻璃里自己的身影偷偷笑了笑:纤细的腰肢,飘逸的秀发,水汪汪的眼睛,实在不像三个孩子的妈妈呢!
突然,我身边多了一个男人,也在专注地看橱窗。
我往旁边挪了挪,假装凑过头去看橱窗里一个毛茸茸的公仔熊猫。
那个男人开口了:“小姐,请问你……是不是姓袁?”
我吃惊地往后跳了一下,转过头去,这下就跟那个男人面对面了。他看着我,眼睛越睁越大,笑意在脸上四处横溢开来,我们几乎同时大叫:
“袁紫萏!”
“梅梨开!”
时间突然静止了,我仿佛回到了国中三年级的篮球操场。我穿着阴丹士林布的长裙,长发拂肩,在操场边又跳又叫:“梅梨开!梅梨开!”
操场上穿5号球衣的大男孩使劲投出一个三分球,跑到我面前,不耐烦地说:“我在训练,有什么事待会再说吧。”
我说:“我爸妈要带我去美国了。”
他似乎惊跳了一下,马上又镇定下来,说:“是吗?”
我看着他,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我好伤心,不舍得离开台湾。”
他淡淡地说:“台湾有什么好的。去美国,很好啊。”
我咬着嘴唇,涨红了脸说:“台湾有我放不下的人。”
……记忆断片了,再想起来好像是在机场,送客入口处,一个声音叫我:“袁紫萏!袁紫萏!”
我挣脱妈妈的手臂飞奔回去,那个高高瘦瘦的大男孩站在那里,递给我一个小包,说:“送给你。”然后他咬了咬嘴唇,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飞机上我打开那个小包,里面是一件5号的球衣。我看看身边闭眼休息的爸妈,转过去对着舷窗,把脸蒙在球衣里,闻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汗味,哭得肝肠寸断,心里翻来覆去只是这几句:“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会面安可知,安可知?在这三万英尺的高空,谁能知道我那豆蔻年华的少女情怀里,有着怎样的悲伤!
…… 这一切都成为记忆了。站在橱窗前,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有古铜色的皮肤和洁白的牙齿,虽然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但依然很英俊,笑容足以融化最冷酷的心。他微笑着看我,说:“袁紫萏,你好吗?我来美国很多年了。我离婚了,没有孩子。一个人住在长岛。”他看了看腕表:“现在正好是吃饭时间,你愿意赏光陪我去吃顿饭吗?我们正好一起叙叙旧。咱们去Jean Georges,那里的老板是我朋友。”
我看着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搅碎了。我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说:“不好意思,我得回家给三个孩子做饭……还要给我先生做饭。”
他的脸色变了,凝视着我,眼睛里满满的全是痛楚。“你……你还留着我送你的那件5号球衣吗?”
我把脸埋在手心里,终于哭出声来:“当然……当然留着。”
他一下子把我揽入怀中,灼热的唇带着痛楚碾过我的鬓边,哑声说:“不许哭,不许哭,我的好女孩。看见你哭,我好难过,心都要碎了。答应我,永远不许让我心碎,我也永远不要你伤心。”
我靠在他的肩头,哭得更伤心了。真是“记得当年惆怅事,正风雨,下南楼。”造化弄人,我怎么忍心对他坦白,他的5号球衣已经变成我孩子的尿布了呢?那件衣服是纯棉的,好柔和好绵软,又吸水又透气,撕成长条,垫在我孩子的小屁股上,轻柔得像春风、像记忆、像青春时的爱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