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2
“肖记者,在“提篮桥”的那一段,我就不多讲了,侬晓得的。”
当年的515习惯性地撩撩头上的大波浪卷,捻灭一个烟头,又点燃一支。
“嗯,你获得减刑半年的奖励。但后来听说关了禁闭。就从那说起吧。”
记得在监狱奖惩大会结束后,我找过她,写过一些文字。那时,她穿着臃肿的黑色囚袄,肺病未愈,一脸菜色,与眼前的青春时髦女判若两人;那时她只讲简单案例,没有详尽细节故事。
“关禁闭就是大会引起的。监狱奖惩大会结束后第二天,我在五楼教室上课遇到黄毛。她走来恶狠狠地指着我鼻头骂:没良心!臭婊子!
她这块料也配骂我?我毫不客气地回骂伊:不要面孔的臭『调度』,啥辰光拿侬老娘也调去卖钞票才算侬本事大!
黄毛气得黄发根根竖起,雀斑颗颗爆出,一头向我撞来。我摔倒,爬起来撞向她,女犯们都围来,扭打扯拉,课堂乱作一团。我和黄毛都关了禁闭。还好因为是黄毛先动手,没有影响我原先的减刑奖励。”
“黄毛和阿伟是在另一个案子上被警察侦破,以引诱容留妇女卖淫罪判刑,黄毛判七年,阿伟判十年。他俩都是老K的铁杆,我“喷”了老K,他被判处七年徒刑,而我将获释,她自然眼睛喷火了。”
“减刑是我运道好,撞上了监狱开展“交代余罪、揭发犯罪”运动,老甲鱼能“喷”我,我为什么不喷老K呢?义气,多少钞票一斤?他们又同我讲过义气?要不是认得了老K这臭皮蛋,我才不会落得如此狼狈呢!”
“不过说起小郭,我倒不是有意踏一脚。有人来提审,要我详细提供小郭一伙淫乱犯罪行为,我从实招了,这些本在我档案里。但后来听说小郭被判了死刑,我很震惊,虽然他的其它罪行我不清楚,可没杀过人啊。有人讲他老爸倒台了,是政治斗争。这个方面我是真白痴。不懂。”
“算起来我只坐了一年半牢监。因为肺病分在老残组。那里都是病病歪歪的女犯,日子很沉闷,每天除了三顿就是拆纱头。没有记得牢的事。”
“肖记者,你也再来一支?”
打火,点烟。烟圈不断交错,重叠,漫延…
[风尘女] 7
释放那天,我提着行李,跨出监狱大门。天空灰蒙蒙的,像要下雪。长阳路上冷冷清清,偶尔掠过几下嘶哑的汽车喇叭声,行人缩着脖子在寒风中匆匆行路。
我晓得没人会来接,妈在一年前已被乡下阿姨领走。
踽踽行至车站,我乘上二十二路电车。
回到家,一切如旧。房间久不住人,扑来一股阴湿气,家具上蒙着厚厚的积尘。
我丢下行李,瘫尸般倒在床上。
到家了——冷笑、恶笑、幸灾乐祸的笑都过去了,我突然觉得心里一片空空荡荡,二十六岁,不算老,今后怎么办?
有人敲门,我懒得起身。
“门开着。”我嚷。
进来一个胖影,定神再一看,是王阿姨。
“梅梅,晓得侬今朝回来,我烧了几只菜,中午到阿拉窝里吃饭去。”王阿姨走到床边坐下。
“王阿姨,侬信上说姆妈后来病得厉害,究竟是哪能桩事体?”我坐起。
“侬进去后不久,侬姆妈失踪了三天,被人送回时,浑身湿漉漉的,像是落到过河沟里。问她啥地方去了,她直愣愣地瞪侬。阿拉只能把她送往精神病院......后来,侬阿姨领她去乡下了。梅梅,想想侬可怜的姆妈,再也勿要做那种事体了,正正经经寻个对象成个家,侬还年轻哩......”
我耸耸眉头,“王阿姨,你真会讲『革命故事』,找对象成家?刚从『桥上』下来的『万金油』女人寻啥人去?”
“不要自暴自弃,侬改过了人家会谅解的……”
我望着窗口,天仍是铅一样灰,雪却还没落下来,寒气逼人,我冷得有点打颤。好像听见妈妈在哭,哭得让人心烦。“王阿姨,侬说的话我都听进了,谢谢侬这样关心我。现在,我只想着一桩事,睡觉!”我缩缩脖子,又躺倒在床上,王阿姨愣愣地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
去探望了妈,她比先前胖了,眼睛仍是呆滞滞的。见了我,点点头,不笑也不讲,阿姨在一边抹眼泪,我没有泪。
从乡下回来,街道办事处通知我去百花商场报到,在街道租的柜台上当营业员。
那商场地处闹市,有一百多个柜台,全是集体企业和个体户租用的。和我搭档的老阿姨姓张,瘦精精的,能说会道,做生意很有一套。
“笑能招财。”伊对我传授“改革”过的生意经,我过去只听说过“和气生财”。我抽动一下面孔肌肉,伊说:“对了,就这样。”
活见鬼!这种动作是我过去叉“靶子”用的,目前,我还不打算重操旧业呢。
“这是国际最流行的颜色,巴黎时装节获奖的样式。”我学着个体户们的吹功向顾客们宣传。
两个时髦女郎抖开那件我吹捧的黑色真丝睡袍,在身上比试着。
“多少价钿?”
“不贵,卖成本价,二十元。”
年长的那位在掏皮夹了,眼看一椿生意即刻成交。突然来了个程咬金,旁边站出一个脸孔涂得像猴屁股的女人:“大兴货!都是里弄里老太婆做的,二元一件加工费。真来三!里弄居委会现在也会赚钞票了,推销员拣漂亮的,鎯头拣大的甩......”
掏皮夹的女郎停止了动作,比试着的女郎放下了睡袍,俩人面面相视,摇摇头转身离去。
我对着那走远的猴屁股翻白眼,侬他妈的吃饱了饭闲着没事狗咬老鼠,啥个德性!
没劲!每天立十个钟头 只有三十只角子,仅够糊口。时装店、首饰店根本勿要想沾边,真想不做了。但不做又哪能打发时间,养活自己?
“梅梅,有男朋友了吗?”张阿姨瞇起眼睛问。
“没有。”
“我帮侬介绍一个,国营企业的,是独生子,经济条件不错……”
我不动声色,像听故事一样。男人差不多一个样,只是标签不同。要他们钞票容易,要他们的心,比登天还难。
不过,眼下闲得无聊,有个男人陪着白相相也不错。我答应去看看。
[风尘女] 8
他说去“凯司令”喝咖啡,我点点头。
座落在南京西路上的凯司令咖啡馆是“市级模子”光顾之地。吃官司前,我常把”冲头”拖到此地“小斩斩”。看来,他会白相。
坐在楼上东厢位上,他低头搅咖啡:“侬是我欢喜的一种类型。。。”
我闷笑。这种男人见得多,一见女人就甩花功,爱呀喜欢呀甩上两卡车,等干完了那码事,就面孔一变说“拜拜”。我这几年在形形色色的人流中混过来,早就不是当年海燕咖啡馆初见老K的戆度小姑娘了。你装,我装得比你更像,可你想耍我,没路。眼前这小子其实还不算老练,看他眼睛也不敢抬。而老K这老流氓,满口吐谎言时,还油然一副煞有介事的脸相。
张阿姨断定我会满意他,真是笑话!不过,他长得确实不错。一米八的个子,白净的面孔,走路功架也不错,不让人讨厌。
“立柜台很累吧?”他没话找话。
“吃力,只好这样混。”
“我有个广东朋友,据说他们公司要在上海设办事处,可以去托托他......”他讨好地笑着。
“噢,那倒不错。”
我漫不经心地望着门口,进来一位女郎,穿著的一件红风衣式样很别缴,她扬头四下瞧瞧,转身下楼。我收回目光,定在蛋糕碟子边的花纹上。
他把蛋糕碟子推向我,有意无意地碰一下我的手。接着,他开始向我诉说“革命家史”。他说袓父是撑船的,父亲是造船的,母亲是家庭妇女,曾经是个美人,他是五金公司跑采购的,家里人叫他阿华。
他说,他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北京姑娘的穿著现在比上海的洋气了,深圳按摩女当中数上海姑娘价格最高等等。
他说得眉飞色舞,顺势握住我的手。出狱后,这是我近距离接触的第一个男人,我任他抚摸着。突然,一种久已没有的渴望在体内扩张,思路变得混沌错乱,只想有个温暖的胸膛依傍......或许,我可以与他正经谈朋友,他条件不错,人也漂亮。我想起王阿姨的规劝。
“跳舞去,哪能?”
“勿了,我要回去。”我竭力镇静自己,装成很老实的样子,男人们正经找对象,喜欢老实女孩,“叉煤饼”才找疯头疯脑的,我懂。
“你不高兴了?”
“勿是,是太晚了,以后再白相吧。”
“明天晚上再见?”
我微笑着点头。我想,我是长得漂亮吧,男人就喜欢漂亮女人。然而,他如果晓得我的过去,还会热吗?
礼拜六傍晚,他等我下班,远远站在商场门口。讲好今晚去看通宵电影,白相个天昏地暗。
我朝他走去,他迎上来,喜滋滋地说:“广东朋友来了,住锦江饭店。晚上一起去拜访好吗?”
“好吧,通宵电影调下礼拜。”
“现在,去吃饭,『人民』还是『荣华楼』?”
“算了,弄点熟菜到我家吧,窝里没旁人。”我挽住阿华。眼下不是斩“冲头”,没必要让他大开销。
“也好。”他深深地瞥我一眼,搂住我腰。
上海五月,气候宜人。我穿著宝蓝色羊毛套裙,梳着高高的盘髻,自我感觉窈窕多姿。阿华穿一套牛仔服,风度潇洒。路人不时朝我们投来羡慕的目光。我和他都有点得意洋洋。
到了家,他跟我进门。
“侬一个人住?”他站在屋中央,四下打量。
“姆妈去乡下了。”我忽然想起,交往一个多月,还没对他亮过家底。在一起,老是扯些天南海北的话题。我是故意绕道,他却也不问。
“一个人不怕?”他在桌边坐下。
“怕啥?贼还是鬼?清贫百姓家,贼们请都不愿来,鬼嘛,本人不信。”我给他斟了一杯力波啤酒,自己斟了半杯。
“干!为侬不怕鬼。”他举杯一饮而尽。
“干!为请来一只鬼。”我笑得喝不下了。
“好,我就是鬼,看侬怕不怕......阿华过来紧紧抱牢我,雨点样的吻落到我额上、颊上、颈上、胸上......那阵久未有的痉挛突然掠过全身,男人身上的那股气息撩拨得我越来越透不过气,我紧紧地贴住他宽厚的胸膛......
他作爱的熟练,出乎我意料。这只鬼,我输给他了。
“你装蒜的本事不小呵。”他坐正后,不冷不热地丢来一句,脸上似笑非笑。
“彼此,半斤八两。”我冷冷地回敬。
沉默片刻,他伸了个懒腰,随随便便地说:“我搬来陪你哪能?”
又出乎意料,我斜眼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是『桥』上下来的,流氓罪判两年。你如果嫌这个马上可以走开,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我也坦率告诉你,”他转过身拍拍我的脸颊,“我在『山』上待过两年,是因为女人的事。”
“怪不得......”我娇嗔地瞥他一眼。
“怪不得......”他学我的腔调。
重新在桌边坐好,他突然嘿嘿笑起来:“谢晋应该找侬我演戏,不是吹,你我的演技都够得上一流水平。”
“我甘拜下风,不过你可以评个臭豆腐干奖。”
“彼此,彼此,来,为臭豆腐奖干杯......”
[风尘女] 9
“谢先生。”阿华介绍广东人,我朝他微微一笑。
“梅小姐好漂亮啰!”谢先生紧紧握一下我的手,大而深邃的眼睛闪过一抹光亮。他个子矮小,穿一件天鹅绒的黑夹克,脚蹬一双白色“耐克”鞋。
“请坐,请坐!”谢先生递给阿华一盒烟,阿华抽出一支。
“梅小姐来一支吧?”谢先生问我。
“不了,我不会。”
“那吃糖吧。”谢先生殷勤地从床边橱中拿出一盒进口巧克力给我。我点头致谢。
阿华与谢先生聊了一会生意经,提到我要寻工作的事。谢先生连连点头说:“没问题,没问题,很愿意为梅小姐效劳。”
谈了一阵,谢先生提议去跳舞,阿华积极响应。
电梯门在锦江十四楼启开,我们踏进了烛光飘忽的舞厅。乐队在奏华尔兹舞曲,谢先生请我上场。他舞步熟娴,发信号准确,我们在旋律中轻松地转着。我看见阿华搂着一个留披肩发的女人有说有笑的。这只鬼,真是万能胶水,一黏就合。
一曲终了,旋律转成缓慢的抒情调子。厅中的一对对搂在一起踏着两步的拍子,沈醉在卿卿我我之中。谢先生与我的间隔距离也在缩短,我感觉他出气很粗,抬头,见他正迷离地看着我,“有机会到广东来玩。”“好啊。”他紧紧搂住了我......
出了锦江饭店,抬手看表,正十一点。阿华说回家没车了,要宿在我家。我没反对。
月儿好久不见,抱抱!
我知道你非常忙,常是委屈自己少睡觉:)还是要好好休息,这些不阳光的文字,不读也罢:)我的情绪都被这些阴雨绵绵的文字搞灰了,这篇完了就想歇一阵。
这个周末和下个星期的两三天我们会出去度个短假(儿子的Spring Break),我会带上labtop,好好享受你的美文!~~
谢谢蓝天!自从你揪出俺的515,这几天俺跟着你也成“劳动”模范了:)
继续顶着暖秋MM 的好文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