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锐利的哨声划破了昏暗中的宁静。随即, 空间传来哈欠声,伸懒腰声,嘀嘀咕咕声。
“起床了!起床了!”是独眼龙在隔壁监房大声吆喝。
我如释重负, 一骨碌起身,赶紧穿上衣服。瘦女人已坐起,揉着眼睛向我点点头:“睡得好吗?”我默默地点头,不敢正视她。
羊脂球还瘫在那里“挺尸”,瘦女人推推她:“200号,起床了。”羊脂球哼哼哈哈地翻个身,懒懒地坐起:“他娘的,天还没亮呢,好冷啊…..” 边嘟哝边又钻进被窝。
甬道那头响起“啪啪啪”的钥匙开门声。
“队长来‘开封’了,快起来!”瘦女人又一声催促,羊脂球这才不情愿地爬起,稀里哗啦地把衣裳一件件往光身子上套。
我独自坐到门边的角落。昨夜的一幕老在眼前晃动,浑身像爬上毛虫般难受。我不敢看她俩,不愿接触她们的目光,但在这三个平方的斗室,总不能一直不抬头。
“让开!让开!‘香水坦克’来了……”前头监房的女犯们在吆喝,一阵臭味扑面而来,我不由地捂上鼻子。
“414,今天该你倒粪桶。” 羊脂球从墙角的粪桶上直起身,边系裤子边向我发号施令。
倒粪桶?我打出生以来还没干过,怎么倒?往哪里倒?我为难地愣住了。
“面孔蛮聪明,手脚这么笨!别紧张,你只要把它拎到走道的楼梯口,‘外劳动犯’会集中去倒 。”羊脂球以先进山门为师的神态继续发布“训词”。
我恹恹地刚把粪桶从角落拎起,严队长正好来到我们监房开封:“414, 你放下,这事规定是200号做的。”她转而以锐利的目光逼视羊脂球:“200号,以后再看见你偷懒,要严肃处理的!”
“我又没叫她做。”羊脂球低头嘟哝,不情愿地拎起粪桶。
瘦女人在暗笑,我却笑不出。
天已亮透了,又是一个阴天。灰色的晨光从门洞里渗进,网着监房的前半部,后半部仍浸在昏暗中。
我深深地叹息一声,把头埋进臂弯里,头痛,胀裂般地痛。
昏暗角落里响起瘦女人的粗嗓门:“414, 侬结婚了吗?”
我默默地摇头。
“有男朋友吗?”
我点点头。
“他一定老欢喜侬啰,买相好,肚皮里又有墨水。不过啊,小阿妹,三年以后就难讲了。十个男人九个花,还有一个嘛,不是阳痿就是娘娘腔。”瘦女人一副倚老卖老的腔调。
我不想与她搭腔,她的世界我不想懂。我相信明浩会等我。那个中秋之夜后,谁还能让我们分开……
桌上竖立着我们喝空的酒瓶、酒杯。
我感觉脸发烫,酒精燃起的燥热在血液里奔流,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天幕幽蓝而沉静,明月当空,群星璀璨,秋风轻拂,好美妙的夜。
“娟娟,”明浩的声音柔和得让我不自在。
“嗯?” 我回头撞上了似雾似潭的褐色眼睛,他站在我身后,双臂围住了我,一种沁人心肺的男人身上的气息让我心跳,沉默的对视,风暴渐渐逼近…..
“你知道吗? 我,我想…..” 他嘎住了,目光火烫,身体微微颤抖,我羞怯迷乱地望着他,六神无主,瞳孔里只有他。忽然,我的嘴唇被封住了,那强有力的臂膀把我紧紧拢在一个火烫的胸膛,我不由一阵惊慌,本能地挣扎……
臂膀松开了,褐色的眼睛蒙上了迷雾:“对不起,我,太激动……”
我突然感到歉意,喉咙里酸酸的,我实在是喜欢他的! 我实在是无意伤他心的! 有时候,人内在的自我冲突并非都是有意识的。
“娟!”明浩唤道,像是一个遥远世界的声音。我恍恍惚惚地从迷离中渐渐苏醒,我的脸,我的全身、每一寸皮肤似乎还在燃烧,断续的一阵阵痉挛,像水波轻拂身体……我们静静地躺着,明浩轻轻地揾摸着我的长发:“我们结婚吧!今年春节?明年‘五一’?”
我点头,摇头,又点头。他开心地笑了,一下把我抱起,房子在转,天地在转,笑声在转……
有人敲门。我们一阵紧张的忙碌…..
我整理好仪容,在桌边坐下。
敲门声又起。
明浩打开门,是刘兰。她定定地钉在门口,灯影里,瘦小的身影像没发育成熟的小姑娘。
“兰兰,找我有事吗?”明浩温和地问。
“呵,冯娟……” 她怯怯的目光在我发烫的脸上巡梭,突然,她转身飞似地跑了。
我呆住了。我分明见她眼睛里闪着泪光。
难道刘兰爱明浩? 难道明浩和刘兰有隐情?
我的目光直直地对着明浩:“你,你们?…..”
“没有,真的…..” 他看着我,深褐色的眼睛里是无辜和坦荡。
我轻轻地舒了口气,然后心里一阵难过。我不知道刘兰会怎么想,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她,我也不知道如何在友谊和爱情里游刃。一开始我就应该告诉刘兰的,即便这一年来,她外借邻校,我们疏于见面,但告诉她的机会不是没有。
我无助地哭了,眼泪像断线珍珠随着脸颊滑过脖颈,落到胸前。
“娟,不哭,不哭,这不关你的事,你没有错….” 明浩过来搂住我,嘴唇贴上我的脸,我的颈,泪水渐渐被热吻熨干了…..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睡在对面床上的妈妈觉察了,
“娟娟,怎么啦?是跟明浩闹别扭了?”
“妈妈,不是的,别问了。”
妈妈不语了,随即长长地叹口气。我突然感到对不起妈妈,父亲过世后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妈妈爱我宠我,把我看作她的世界;而我,中秋节却让她独守孤寂,我不是好女儿!
我跃上妈妈的床,钻进她的被窝,忍不住把苦闷、烦恼统统向妈妈倾诉……
“414,侬生病啦?哦,额骨头不热。”瘦女人伸过来的的手惊得我差点跳起。我揉揉眼睛,惊魂未定地看着她,恼中还飘着几丝中秋夜的余烟。
“414,侬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一定是在想侬男朋友。小阿妹,不要戆了,不要自己搭自己过不起。男人呵,都不是东西!阿拉年纪轻的辰光‘翻司’也不忒板,男朋友少讲也有一打。不瞒你讲,为了这些还被‘文攻武卫’几次请进去。那个当头头的,人前弹眼绿睛的,人后就对我嬉皮笑脸、动手动脚,男人就晓得睏觉。”
瘦女人挪了一下屁股,继续滔滔不绝地嚼舌头:
“200号也吃过男人的苦头。她在崇明知青农场时,谈过一个男朋友,后来男朋友上调就不睬她了。200 号气煞了,就索性在崇明和上海同时谈三个男朋友,吃饱捞足后就拜拜。
有一天,崇明的男朋友找上门,又是眼泪又是下跪,山盟海誓要‘敲定’。 女人到底心软,200 号相信了,两人一道乘船返回崇明。下船后,男的提出要喝几杯好酒,于是两人在南门港饭店坐下,又是碰杯又是山盟海誓。
走出饭店时,最后一班汽车已开走。两人就步行回农场,不料走到荒僻的田野时,突然窜出两条大汉。200号一见,不由大吃一惊,这两人正是她在上海骗过的男人。
原来这三人串通一气来报复了。200 号想逃已来不及,被三人拖到一间破草棚,剥光衣服轮奸,三个男人玩够了后,就袖子甩甩开路,丢下她一人在深夜的荒地里嚎哭。从此,200 好再也不敢去崇明,就一直混在上海当‘跳台’(妓女)….”
我惊疑地抬起头,羊脂球的故事简直是“天方夜潭”,瘦女人一定是闲得无聊瞎编吧?
瘦女人见我以怀疑的目光视她,便凑上头,拍拍我的肩,“小阿妹,我讲的全是真的,侬还嫩着呢!今后,老阿姐会关照侬的。”说着瘦脸怪诞地一笑,眼睛里似乎闪过一道绿光,我本能地后仰,本能地扭过头,厌恶在心头蔓延,头痛,头胀。
如今,我似乎相信了,不论是白天或黑夜,世界都有两个不同的面目,为着两种不同的人而存在。研究哲学的明浩体会不到,墙外的人体会不到,而我,却在这醒着的噩梦中体会到了。
独龙眼在走廊里叫到:“大家听着,早饭后都出来上大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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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过了:(
波波,下次你的show一定要等等走得慢的暖秋哦:)
哈哈哈, 还真是啊, 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真的都是来自现实生活. 谢谢暖秋!
抄上一段刚才说到的段子----
“小Z在下班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感觉有人不怀好意地在身边挤来挤去。半晌,耳边飘来浮浮的声音:“阿妹,卖相蛮好,交个朋友怎么样?”小Z 回头见是一个流里流气的男青年,即刻灵机一动,不慌不忙地从口袋掏出工作证,“唰”地朝他眼前一亮:“可以,你跟我走吗?”那人见工作证上穿制服的照片,大惊失色,慌忙挤进人从……车门还未开全,他便急忙跳下,一溜烟地跑开了……”
哈哈哈,这个情节在我以前的文章里也出现过,不过对方不是乞丐,是盯梢的街头小混混。。。挺好笑的~~
我不是. 我大舅妈是上海人. 前几年和我老公去上海找他们吃饭, 路上有乞丐过来要钱, 我大舅妈上去跟那人小声说:" 我今天没穿制服, 否则, 现在就把你抓进去." 那人赶紧溜了, 笑坏我了.
绿茶是半个上海人吧?
白茅岭俺没去过,上海有好多作家包括王安忆去蹲点写过东西。
彼端,俺琢磨半晌才悟到“菊花、葵花”是指。。。哈哈,俺好苯。其实这在两性隔绝的地方都会有,不仅仅在监狱。
波波,来读这个故事真的很委屈你。。。。就挑着那一段段轻松美丽的读,压抑的丑陋的情节跳过去:)
"坐在这里良久,心深深的无奈的疼痛,为着娟;又是点点的庆幸般的喜悦,为着我们这些没有她的经历的人。。。" 感性善良的九月!
80年代末,我的职业让我接触了很多“娟、瘦女人、羊脂球和严队长,还有下面要提到的秦队长”。这个小世界很压抑,但我常常试图在我笔下溶进点阳光。我把自己划为黑夜里也抱着阳光的那一类人:)
心被娟的命运牵引着。
而暖秋,你的这句"不论是白天或黑夜,世界都有两个不同的面目,为着两种不同的人而存在",震慑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