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秋博客

粗线条的水墨画,可能有你有他,也可能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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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里的女人] 5

(2013-01-16 22:04:22) 下一个

 414,你出来,帮忙写黑板报好吗?下星期家属接见日要用。”独龙组长在监房门口唤道。

“嗯。”我放下手中正拆着的纱头布块,跨出小监房。

自从递交了申诉,我不再哭,不再往绝处想,只是闷头干活,心里紧紧攥着那束希望。

“抄这个吗?”我端详着报告纸,上面斗大的一堆字列成诗的格式,是清一色的改造口号,没有韵,更无意境。我不由暗暗发笑。

“最好再配些图案。”独龙眼一本正经地说,脸上像以往一样没有表情。我有意无意地朝她的瞎眼球瞟上几眼,很快联想到血迹斑斑的菜刀,血糊糊的手抓住血淋淋的眼球…..

我没有战栗,人的适应性真强,才一个月的时间,我对血腥已不再心惊胆战,对黑夜里的骚动也已熟视无睹。 唯一让我不安的是瘦女人的目光和毛手毛脚的举动。

昨天半夜,睡梦中被一只伸过来的脚惊醒,我没有惊慌失措,当这只脚游弋到我的大腿时,我跃身跳起,装着要解手,一脚踩醒了羊脂球。瘦女人见状忙一个翻身收回了脚。羊脂球则嘟嘟哝哝地把我骂了个把钟点。我忍耐着,一声不吭。

我发觉自己变了,不知是变迟钝了、还是变灵巧了。三年后,我将会变成什么样了?

我有过请求队长调监房的念头,但转念一想,谁知道别的监房的黑夜、又是怎么一幅图画呢?况且,新收组教育期为三个月,调配生产大组为期不远,就硬撑着吧。

“好了,你看这样可以吗?”我用红粉笔勾勒完题头,退后几步端摩着。

“很好,到底是老师,字挺不错的。”独龙眼的声调中带有了稀罕的水份。我转过头,见她脸上有一种从未见过的喜滋滋的神态,那只健康的眼睛射出着孩童般的目光,我疑惑了,她是冷血的杀人犯?

“你在这里呆了几年了?”我问。

14 年了,还有一年就要出去了。弟弟本来不肯接受我,严队长做了工作后,他昨天来信说,让我回家了…..

原来她的兴奋点,是在能回家了。杀人犯也有常人的喜怒哀乐?

跨进监房,见羊脂球慌忙地转身,我不理会地坐下,拿起纱布正欲继续拆,忽然发现方才拆好的一大堆纱不见了。

“我拆好的纱头呢?”我问。

瘦女人在嗤笑,羊脂球把肥硕的脊背对着我。

我明白了,羊脂球偷了我拆好的纱头。这下她可以充数指标,可以半天不干活了。“这个婆娘,又懒又骚又混,判七年一点不冤!”我在心里寻着词儿骂她。

200号,还给人家算了。”瘦女人充当起和事老。她的话音刚落,羊脂球像一只充满氧气的皮球似地蹦了起来:

“侬倒装起好人了,我早就看出,侬是瞄上这只小狐狸了,老娘不是价好白相的……X你祖宗八代….. ”她两手撑腰,圆瞪双目,一副母夜叉的凶相。

“侬下巴托托牢,嘴巴清爽点,老娘也不是吃素的!”瘦女人也蹭地跳起,争锋相对地骂着。两头野牛吼叫着进入一级“战备”状况。

“别吵了! 我不要纱头了!”我大声对羊脂球喊,眼眶里已噙满了泪。什么时候,我也学会了大声嚷嚷,我怕是变了?

“侬不要掼派头,以为自己卖相好、可以摆标精,瘦猴瞄上侬是想…..”羊脂球脏话还未吐出,只听“啪”的一声,胖脸上挨了瘦女人重重的一巴掌。这一下,羊脂球像疯狗似地狂暴了,怒吼着一头向瘦女人撞去,“好!你打老娘,你打你打……

瘦女人没提防她这一着,失脚倒下,随之,木板上叠起的被子被撞倒,面盆杯子哗啦啦地滚落地面…… 瘦女人不示弱,倒地的一霎那,猛然抬脚向羊脂球的肚子踢去,羊脂球捂着肚子压过去,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又是咒骂,又是揪发扭打……

“别打了!别打了!”我缩在角落喊,但声音被尖利的咒骂声和乒乒乓乓的声浪淹没。

“队长来了!”不知什么时候,独龙眼已站在监房门口。

刚刚还扭作一团的两女犯松开了手,像踏着弹簧似的跳起,羊脂球忙着把扯掉扣子的衣衫拉扯平整,瘦女人一边揉着屁股,一边整理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随后,两人若无其事地坐去角落。这种迅捷的动作,犹如马戏团的魔术表演。

严队长来到门口,肖记者在她身后。

“吵什么?”严队长严厉地问。

“报告队长,我们开玩笑时撞翻了面盆,没有吵架。”瘦女人咧嘴堆起讨好的笑容。

“刚才两人还扭作一团打架,怎么没吵?”独龙眼在一边揭发。她的确是立场坚定,但羊脂球与瘦女人不欣赏她的这种坚定立场。

“你的眼睛不好,看偏了,我们是在开玩笑。414 你是看见的,对吗?” 羊脂球狠狠地白了独眼龙一眼,然后转向我问。

我目瞪口呆,不知如何以待。我应该说不是,但软弱、卑怯使我说不出话。

此刻,只有此刻,我似乎理解了那些个不愿为我作证的同事,理解了当时周副校长面前闷不作声的刘兰。我的心在微微抽动,我的脸发烫,羞愧的目光无处停留。

200号,没让你问别人,你老实点!开玩笑?这里是开玩笑的地方吗?你俩都是第二次改造,难道还不清楚监规纪律?从现在起,你俩停止一切活动,罚抄监规纪律10遍。这个月的家属接见是否允许,看态度再定。” 严队长似乎早已洞察实况,她的脸绷得紧紧的,锐利的目光逼视两个女犯。

整个过程里,披着警服大衣的肖记者不发一言,静静地在后面审视,我能感觉她扫视的目光,我不敢触碰。

我低下了头。我是变了,在心态上愈来愈像个犯人。然而仔细探究,这种心态上的变化只是表面形式,它的实在底蕴不是早就潜伏在人性里的吗?人体的灰色细胞并不是外部强加的,外部只有诱发的气候,内在的存在却是根本的…..记不得这是哪本书上的理论,此刻,我只有羞愧。

严队长和肖记者离开不久,瘦女人和羊脂球又活跃了。两人似乎完全忘却方才的恶战,又亲密地凑作一堆,一边嘀嘀咕咕地骂独眼龙,一边拿起纸和笔,商量如何赢回家属接见的机会。

铁窗外飘起了雪花,,灰白的一片片。 去年也是这样的天,雪的颜色却是银白的…..

又是在南京路旁的人民公园。一夜的雪花把天地搬进了安徒生童话,明浩拿着相机,把一个个站在银树前、依傍凉亭边、展开双臂拥抱天空的女孩收进了记忆的窗口。我们依偎着,踏着白雪,数着脚印…..

“真美呵,上海难得有雪。”我一声轻叹。

“是啊,因为难得,就更使你感叹。”他微笑着。

“不喜欢雪?”

“喜欢,但不爱。它会障目掩盖世界的缺陷。”他的口气有些揶揄。

“是的,雪化了,道路更脏。”我有点扫兴,松开了他的手。

“真是一个白雪公主。他笑着把我一把搂住…..

 ......

冰冷的铁窗,冰冷的黄昏,“白雪公主”沦陷在泥潭。

我对着冰冷的空气轻叹:
是啊,雪化了,世界才真实。


明浩,你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只字片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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