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世界乌烟瘴气。新冠疫情，俄乌战争，强权横行，通货膨胀……但我的小日子无非是在电脑前、在书堆里、在超市和厨房里的平淡重复。后疫情时代还是在家上班，每天坐在书房，抬头看到的就是对面红砖房的屋顶，总是在窗框里的同一个位置。一入冬它就铺上了厚厚的白雪，后来化雪露出了些黑瓦，像白纸上撒了斑斑墨迹，之后又一场雪后就又变成了全白，然后慢慢地又露出瓦黑色，然后又变白了，然后又露出黑色。周而复始，就像这单调的日子。最近有一件事，其实是一件小事，却给这单调添了一抹不同的光泽。

那是二月十八日那天，也就是差不多十天之前，是个周六。上午我去村里最大的华人超市买菜。把车停进车位的时候，感觉到了蹭到了旁边的车，虽然没有声音，但车跟旁边车摩擦的震动逃不过我老司机的手感。

下车！

旁边停着的是辆福特的VAN，车头朝外。果然在它右轮前侧的保险杠下方现出被刮蹭的痕迹，虽然没变形，但划痕在泥水的污迹中清晰可见。看看我的车，保险杠也显出些擦痕。

怎么就蹭到了呢？我明明车技精湛啊。再仔细一看，他的车停歪了！它车的右前轮压在两个车位之间的分隔线上了！难怪，他停歪了！

他停歪了！他停歪了！！！

但是……我不是老司机吗？他停歪了，我也不至于蹭到它啊……再说了，它停歪了，但它也没动啊，只有我在动，有理由怪它吗？

……唉，认栽吧！……他大概也是来买菜的，等他一会儿就出来了吧。

我站在他车旁边，懊恼地等着。十几分钟过去了，没见人过来。我忽然想到他会不会是在这个超市工作的？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

 

我走进超市，跟服务台借了支笔，写了张字条，出来把字条塞到他车的风雨刷下面压好。我的字条是英文写的，谁知道他是不是中国人。字条上我告诉他我蹭了他的车，很抱歉，告诉他蹭到了哪儿，又留下了姓名和电话号码，让他如果有需要给我发短信或打电话。

我买完菜回家便神不守舍地等着。但到晚上也没有消息。会不会是他觉得这点小刮蹭不用修？那倒是省事了！

周日白天依然没有消息。就在我基本确定他不会找我的时候，他的短信来了。短信是英文的，翻译如下：非常感谢您留下号码！我会去找一下车行估个价，看看需要多少钱。

我立刻礼貌地回了信，也是英文：好，我等待您的消息。再次抱歉给您带来不便。

这回是逃不掉了。

周一无事。周二无事。周三深夜他又来信了：再次感谢您留下字条。我很感激您的诚实。我去了一个车行，他们给我的估价是500到一千刀，另外加税。如果您想找一个您信任的车行，我很愿意给您提供车刮蹭处的照片让他们估价。我不确定您是否准备走您的保险。我的车是去年买的，2022年的model。如果你不准备走保险，我觉得800刀是个合理的价格，我可以拿了钱自己去修。请告知您的计划。

800刀？！我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虽然我知道蹭了别人车肯定要破费，但我之前以为这种小擦痕两三百刀就能搞定。

不过这些body shop 确实黑，漫天要价也是常有的。走保险的后果是明年的保险会涨价，羊毛当然出在羊身上！

周四一早我给我的保险公司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女的。我问她这种情况如果我走保险明年保费会涨多少。她说，说不准。

等于没问。

放下电话，我盘算起来：一次付给他八百刀，我有点肉痛，而且还让我觉得很窝囊，但如果走我的保险，今后每年的保险会涨。何去何从？

还是走保险吧，保险不就是干这种事用的吗？没准保险涨不了多少，就算一年涨200，也要四年才涨出800，相当于分期付款了。而且，我之前的记录好，没准涨不了200呢？对了，我好久没换保险公司了，它要是给我涨太多我不会换保险公司吗？我这么好的记录，找找看，总能找到便宜的吧。

我于是给他回了短信：一次付800刀对我来说太多了，我决定还是走保险。为此我们需要交换一下各自的信息。你能否给我个电子邮箱，我们发邮件交换信息以确保准确？给您带来了不便，请容我再次诚挚道歉。

周五一早七点多他又回了短信：我完全理解您的想法，也同意您走保险的计划。由于我每周要工作六天，我家又只有这一辆车，这样的话对我最好的选择是到dealer 那里去修车，这样他们在修车期间可以给我一辆车开。如果您改变主意，决定不用保险，也请您告知。其实不走保险我会更方便些，因为我每天工作十小时，很难有时间准备相关文件。如果您愿意考虑这个选择，我可以降一点价钱，以感激您的诚实善良。我的邮件是[e-mail]。

Dealer都是臭名昭著的黑！去dealer 那里修不是更贵了？dealer给他租车的费用当然也会让我的保险公司付，这些羊毛不就又都变成了我今后上涨的保费吗？唉，不过也不能怪他，谁叫我是肇事者呢？……也有一种可能，他这样说就是逼我选择跟他私了，不走保险公司？……一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小时？这可够辛苦的啊。看来八成是在那华人超市工作的，估计还是打labour的……但是他的英文这么好，难道找不到收入高点、轻松点的工作？唉，做这种工作买个新车也不容易，估计怎么也想不到会被我蹭了，肯定肉痛啊……哎？有没有可能他私了拿了钱车就不修了？确实也没多严重，要是我没准也不修了……就算他每小时工资20刀，一天也只能挣200刀，拿800刀可以顶四天的工资……为他为我可能都是私了好？……也不是，我可以自己找个车行让他送去修，不用dealer，会便宜不少……但是已经给他这么多麻烦了，怎么好意思再给他添麻烦？他都已经说了家里只有这一辆车，修车期间肯定要用车，从dealer那里拿一辆车并不过分，我哪里有立场不同意？！……要不，我把我家另一辆车借给他开几天？……不行，那样的话，他就没有拿了钱不去修车的选择了……那些钱对他可能很重要，借车给他是馊主意！……看起来，私了对他来说是最佳选择，不管他拿了钱修还是不修……他修或者不修我都没立场干涉，这是天经地义的……他说私了可以“降一点价钱”，一点是多少？估计也就一百刀吧，还能多少……钱对他很重要，也没毛病……唉，那就私了吧……嗯，就私了吧，毕竟是他的首选，他也不容易，还是新车，唉，就私了吧……不过，也不能那么快答应他吧？不然就还不出价了……

我的脑子盘旋了半天，犹豫不决，最后他发了这样一封邮件：很抱歉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在邮件末尾，我附上了我的保险信息，如果我们决定走保险，也请您把您的保险信息发给我，谢谢！您在短信中提到可以便宜一点，而且私了是您的最优选择。我能冒昧问一下您能接受的最低价是多少吗？非常感谢！

至此我仍然很没谱这件事最终会如何了结。如果按我自己的意愿大概是会走保险，如果为他着想，就应该私了。我举棋不定，但已经不再纠结，就顺其自然吧。

周六一天没消息。

周日收到了他的邮件回信，从邮件显示的名字拼写看，他肯定是中国人。邮件说：这两天我找了朋友给我推荐了两家body shop，我联系了他们，他们根据照片给我报的最低价是400刀加税，修车需要两天。这两天我因为上班接孩子等原因需要打Uber五次。我跟太太和孩子认真地讨论了这件事情。我们都非常感谢您的诚实，特意给我们留了字条。这对我们意义非凡（原文是 This means a lot to us，不知道怎么翻译更准确 ）。我们也理解现在的经济环境这么差，物价这么贵，大家都不容易，所以我们最后决定就收您400刀吧。如果您仍然决定走保险，我们也会尽力配合。谢谢！

这家人真善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中这样艰难地谋生存，却还在为我着想。看到信的时候，我有点感动，也有点惭愧。

我这样写了回信：非常感谢您的善意和体恤。我自然希望最大限度的省钱，但让您受到损失道理上是说不过去的。毕竟这次事故出错在我，而且我已经给你们带来了不少麻烦。所以我决定付你550刀，我们就不走保险了，希望这个数目能支付修车费，税，和您打Uber的开销。如果您同意的话，请给我一个电子转账的邮箱。谢谢！

点下了发送键，我的心情特别轻松。感受别人的善意，又回报以善意，这是多么美好的感觉！

第二天他回信了：我刚刚把您的信给我儿子看了。您的善良让他很感动。他建议我不要打Uber上班，也不用接他放学，我们各自坐公交车回家，这样还可以给您省一点钱。您给500刀就可以了。我的这个邮箱就可以接受电子转账。

这孩子，为了给我省50刀，他们自愿坐公交！

我即刻给他的邮箱转了550刀，又给他发了一封邮件。这应该是我给他的最后一封邮件，说不出为什么，我决定用中文写。我本来想写封长信，充分表达一下我在这次事情中的感受和敬意，但最后还是只写了寥寥数语：请替我谢谢您的儿子，他也很让我感动。我只是做了对的事，而您们全家能替他人着想，才是善良、了不起的人。我已经给您带来了麻烦，没有道理滥用你们的善意给你们造成更多的不便。所以我刚刚给您e-transfer去了550刀，请查收。祝好！

抬起头，我书房的窗框正框着一幅明丽的风景：湛蓝的天空，深红色的砖房，白雪皑皑的屋顶赫然地露出醒目的黑瓦。

他的最后一封回信也是中文的。

 

您好，

我已经收到您的汇款，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

我英语不是太好， 所以绝大部分都是孩子在与您联系。 很感谢您用各种行动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 我和家人也会与您一道用善良诚实来圆满丰富自己的旅途。

祝好！

 

（初稿：2023年二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