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
作者 忆雨夕
金子是我接待的第一位同事,就在几个月前,我和她一样,一无所知地来到了这里。
那是九十年代中期,我和金子还有更多的年轻人,从内地蜂拥而至南方,在众多林立的电子工厂打工。
刚下班就看见金子在靠门的床位边整理收拾。初次见面她很殷勤地向宿友们打招呼。站在房间中央,她的身材匀称丰满,个子显得高大,脸却小巧,五官非常柔和秀美。本来应该朝着妩媚明艳去的一个美女,然而肤色却暗淡了下来,犹如在惊艳中突然加入了质朴,让人猝不及防想一探究竟,她是如何把这些冲突的元素糅合一体的。她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及两边的酒窝,头发蓬松歪梳着一个短辫子,正好够到一边的脖子弯里。金子自我介绍来自南昌,之前已经工作了五年,本名姓金,大家可以叫她金子。这时候她已经坐在床边,长手长腿很拘谨地卷缩在窄小的空间,双颊微红,成熟又羞涩,纯真又世故。
此时我们宿舍里的老大一贯不在场。她得空就去深圳,说是为大家探路子,虽然我们从未表达过想去深圳的愿望。不过每次都很有兴趣听她讲智斗警察,躲避查暂住证的精彩故事。老大比我们高两届,毕业于西安电子科大,我和同城的老乡一起来报道的时候,宿舍只她一人负责接待。她人很健谈信息可谓海量,所以被公认为宿舍老大。我只能从听来的信息中,略挑一二重点给金子转达。现在简陋的四人宿舍只是临时安置,我们可以申请旁边两室一厅,甚至一室一厅的正规公寓,不过要等大概一年的时间。金子很礼貌地倾听,笑容甜美而感恩。但是我能感觉到她并不关心信息的内容,只是意在维持室友之间的友好礼貌。金子肯定不难看出,我们这些人加起来也不及她有社会经验。
我当时分在项目部,金子和宿舍里和我一起来报道的同乡,都在质检部。随后的几天就由同乡继续和金子交接部门工作的细节。快到周末老大回了宿舍。大家又热议了一番她最近的深圳之行,不过这次她没有顺口说套话,什么等时机成熟,大家一起过去看看。到底是有资历的缘故,金子一出场际遇就是不一样。
我到电子厂已经快四个月,平时来往除了室友们,还有好朋友良红。她年龄和我差不多,在此地的工龄很长,已经安顿在一个两室一厅的职工公寓里。因为她的室友最近荣升科长,很快会搬进科长楼。我和她每每都在商议如何申请到即将留下的空位,可以称心如意比邻而居。
连她的室友都知晓我们的计划,每次去串门,她也会过来加入我们的憧憬,甚至建议我们如何更合理布局客厅和小厨房。 然而手续非常繁杂,等起来竟遥遥无期。周末我们又聚在一起,良红突然压低声音说,室友最近谈了一个远距离恋爱。 她继续解释,因为她在信里附了一张艺术照,以至于对方十分惊艳进展神速。我还是不解,他们两人是旧相识还是新认识呢? 良红说两人开始并未见面,自从寄照片开始,现在已经确定了关系。室友现在就是去男友那里过周末去了。说完长叹一声,她就是上照,本人根本不及照片好看。 我表示质疑,既然两人见面后确定了关系,说明照片和本人的误差可以接受。良红不以为然,已经交往了这么久,即便照片不符实也改变不了什么…见我没被说服,她说要找一张室友的照片来作证。我们兴致大增,在小客厅忙活半天最终一无所获。
我怀疑我们的愿望过热,良红会不会因为盼望我的入住而与室友生嫌隙,反之亦然。总之,在手续办理完成之前,我决定少去她宿舍。
夏天到了,晚饭后我收拾停顿,准备加班。
电子厂生产电脑读写磁头,厂区要求无尘车间。进入厂区先要打卡,然后在自己的衣橱里换上全套工作服,鞋子外面也需要套鞋套。有点儿像大学的电脑机房。刚开始感觉很神圣,习惯了发现这是另一个虚幻的世界。它不仅无尘清洁,而且室内安静得恐怖,只有细细的背景音乐循环播放,我已经会哼常播的那首小虎队的祝你一路顺风。工厂安静舒适而且空调充足。入夏以来,我开始喜欢上加班。
工厂里除了我们这一类的技术员,小科长,还有大量的生产线女工。她们甚至没有完成高中学业,年龄参差不齐。但是她们大部分人都是村子里最有野心最出色的女孩。有清晰的人生规划,她们也最热衷于加班挣钱。当时加班和白天工时付费一样,所以加班费可以成为一份不菲的收入。 因为收入的增长,这些女孩都很自信,打扮入时。她们和车间主管们相处显得训练有素,懂矜持有分寸。
我在车间里负责产量的统计,其实每天在显微镜下检测废品的,是车间里最出色的女工。她上报原始数据,再提交一些典型废品的样本。我和项目组的科长在前面的长桌上整理报告,她用显微镜观察废品的气泡,据此再调整加工过程的各项参数。 专注在显微镜下良久,科长稍作休息。莞尔一笑她低声对我说,你看这两人,一个袭人一个晴雯…我跟随她的目光,从长桌上远远望过去,鸦雀无声的车间里,每一位白衣天使都聚精会神专注于眼前的显微镜,只看得见她们低头露出的很小一部分的脸。 她说的“袭人”是正巡逻在车间里的主管助理。之所以为袭人是因为她和主管是一对儿,是一个方脸的美女。“晴雯”就是帮我检测的技术骨干,她相貌出挑身姿挺拔,在着装统一的车间里也是最打眼的一个。 不得不说科长的点评很精采,但是我就不想恭维她。
良红这类管理专业的毕业生往往任职车间主管,一般也会有更为精明能干的工人提拔为主管助理。我偶尔串岗去她的车间,见她身着防尘服全副武装,双手抱在胸前一步一晃在工位间巡视,前面几乎认不出人来,后面看上去像是一只笨熊。只有她帽子下遮得严严实实的一头红卷毛感觉随时会炸开。
晚上正要出门,金子叫住了我,等等我一起去加班…我这才意识到她来了已经快一个多月了,应该完成了培训实习考核的流程,俨然成了宿舍里熟视无睹的一员。一路上她神情随意,聊天也是有一句没一句。金子和我身边的朋友略有不同。她不是一个观点犀利,或者急于表达的人。但是她心安理得地赞同,或者否定,始终抱以沉默温和的态度。我没觉得我们必然会成为朋友甚至同伴,即便宿舍里没有合适的同龄人,她大可以到部门里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过我依然很感谢她愿意配合我的时间,陪我一起加班。
因为晚上加班多少有蹭空调的意思,所以我们最多呆上两小时,完全没有打工人披星戴月的节奏,更类似于晚自习的感觉。
走在夜晚安静的厂区,金子望着前方微笑着说,你看,仔细看看喔…我有点紧张环顾四周,夏日的晚上天空还是浅灰色,厂区灯火通明的车间,橘红色的灯光笼罩下的的运动场,干净整洁的园区大道…我不解地望着她。她望着远方笑意更深,“这种地方是留不住人的,这里的人来来去去,总归要离开然后到自己该去的地方。”我很好奇,“金子,那你是为什么来南方的? ”金子若有所思,“我只是出来看看,身边太多人都下海来南方,就是想来体验一下”。金子确实不是安居乐业的乐观派,而且她有意无意之间也让我对周遭的环境产生质疑。这个人多多少少让人扫兴。
那一番宏论之后,金子倒是适应得不错。周末我们外出逛街。照例我是坐厂里大巴车,终点是服装批发市场。金子对此有异议,她觉得所有女工都坐车去同一个市场,你没觉得大家穿衣风格很雷同吗?没有啊,因为服装市场够大种类繁多,每人的风格品味不同,再说天天大家都穿工作服,哪有撞衫的机会呢? 金子说不要总去批发市场,不是还有精品街吗? 我立即被说服,第一次跟她去了精品一条街。
精品街主要得特点不在于精,而在于量少。一个小店进去只摆着四五个模特,一身穿戴算起来无非四五套。与其说是展示时装精品,不如说是拍卖店主任性的个人品味。我看得越来越没耐心,金子很沉得住气。她逛街很享受过程,看见中意的也不露声色。偶尔在衣服前停驻片刻,老板很殷勤过来询问是否要试,她又断然拒绝。 如果我忍不住问,金子会说类似的款式嘛我多着呢,家里一大堆。与我购物追求效率不同,金子这样的逛法简直像是南昌过来的供应商,只为调查市场。奇怪的是店家毫不介意,对她很一如既往,完了还要问她是哪里人? 我怀疑金子是逛街高手,店家与她必然是惺惺相惜。 到底她还是试上了一套棉绸的西服,搭着同色的紧身内衣。浅淡的卡其色衣服配着金子的肤色和身量,我才发现原来她是个优秀的衣服架子。店家不像对待其他客人一样,猛夸之后催促成交,而是站得远远的任由金子在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 她自己都注视良久,可见新套装的效果必然是惊人的。但是这和我初次见金子时的印象不太一样,这身套装让镜子里的美女看起来颇为生疏。
我也看上一件画布衫。质地是皱折的纱,底色废旧,印在上面的是城市的地标。看上去就像透过下雨的玻璃看曼哈顿的感觉。我大感心动,买一件衣服还搭一幅画,划算吧?金子在旁边说买吧买吧,你现在正好是乱穿衣的时候。
金子就是这样的态度,对一切都可以接纳,对一切都不以为然。
新套装的用处很快就揭示了。我坐在金子面试现场的门边上。仔细回想她是如何运作到了面试机会,而且还在一个非工作日。
一身正装的金子和两位气度不凡的正副总正相谈甚欢。如果在大学舞厅里遇见,他们肯定是最醒目的一群人,衣着光鲜态度从容。我不关心面试的内容更无关乎结果,反而心里度量起来对金子此举该如何评判职业操守。这三人站了起来,两位面试官同金子握手道别。经理转过脸来看见正要离场的我,笑着问:这是你妹妹吗?她有兴趣也来这里工作吗?我和金子大吃一惊,金子犹豫地看向我,她的脸上还残留着面试圆满结束的笑意,视线停留在我的曼哈顿风景线的画布衫上,分明有几分嫌弃。没想到这位牛高马大的老总如此随性,感觉到如同校友一般的友好与善意。我很感激地说:“可是我连简历都没有准备”,他一挥手“没关系,你回去给HR发一份就可以了”。说完两人离场而去。
我和金子一路在分析,这就是说明面试百分百过了,而且还顺带给了我一个职位,百分之两百的成功率。我问金子,“你应聘的是什么职位?”金子说是模具厂厂长。我一听忍不住夸张地嘲笑出了声,然后又默默止住。很认真地请教她:”那么金厂长觉得我该不该接受这个免费赠送的职位呢?“金子很感慨地说,出来不就是要多看看多换换工作吗?你自己做决定吧,但如果你和我一起过来,当然最好不过了。
我觉得金子未必是真正意义的朋友,但是我同意她的提议。出来闯荡,我自己其实比生产线上的女工们还迷茫。她们有清晰的目标,挣够本钱,然后做自己的小生意。我们在漫无目的中,寻找自己尚不明确的目标。
首先我去良红的公寓道别。她很难接受我的决定,表情看上去很艰难,努力想要理解这个突然的消息,最后抗议道:为什么呀?你知道我室友已经辞职,去她男朋友那里,你就是名单上排名第一,我们不是说好了你要搬进来的吗?我也无语,自己并不是因为有了好的机会离开,只是为了离开而离开。离开这里是无非觉得这是一个临时落脚点,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去。可是良红不这样想,她告诉过我,想离开以前的城市,父母离异后她没了家,只想逃得远远的。本来已经在这里安居乐业,因为我们这些所谓的朋友纷纷离去,让她一颗知足常乐的心明显沉重了起来。我不能建议她对此无动于衷,也不能劝说她把我当作过眼云烟,更没有什么美好的前程值得她为我祝福。想了想对她说,“广州离东莞很近,圣诞节还可以回来一起去做弥撒”这是我们众多计划中她最为看重的一个。我的提议果然有效,她态度缓和下来,用研究的眼神盯着我,点头答应,算是接受了我的歉意。
其他的人道别起来就容易多了,科长甚至暗示我们也许还会在广州见面。似乎工作了这么久,离职这一个月的时光最为珍贵。
新公司把我和金子安排在同一个宿舍,另外还有一个财务算是老员工。我的职位是工程助理,居然很符合我的专业和目前这点资历。不过心情很忐忑,总觉得自己不是正经面试进来的,算是金子的关系户。
金子的工厂比我们所在的办公室低一层。难以想象当年的工厂和办公场所都藏身于高楼大厦里。模具工厂其实也就几台塑模机床。公司的规模和外资电子厂没法比,但是工作现场忙碌,人人显得身负重任。
只有我除外。被我所助理的总工是一位退休返聘的老工程师。满头白发笑容慈祥。工作起来他是各处拿主意的决策人,几乎忙得从没有时间坐在办公桌旁。我所谓的工作就是帮他接电话,电话多是从香港对口业务部门打来的,我本来需要传递信息或者做一些简单记录和回复。这么简单的工作我竟然完全不称职。首先对公司的业务不熟悉,更要命的是我的听说完全不过关。所以只能满楼层找人,然后看着总工卷着袖子,两手拿着样品,歪着头把电话夹在耳边说电话。
如果他很嫌弃我,反而于我是一种解脱。但是他总是那么耐心,不忙的时候他会笑容可掬坐在椅子上对我说,你肯定能学好粤语的,我当年从广州去哈尔滨上大学,也是一句都听不懂一句也不会说,北方好冷的…我听得出神,带入了一下场景,很快又落回到沮丧的现实。原来愧疚和自责才是人生最意想不到的痛苦。
我躲到楼下金子的地盘。金子已经搞得风生水起,大有如鱼得水之势。她现在又穿上了牛仔裤,歪戴着安全帽,身边围着好几个技术员,在车间里拿着样品评头论足。我其实和金子本应是同行,但没有她的实战经验。她拿着一个塑料成品说,看这个浇筑口多漂亮,那个就差多了。她的指点原来比课堂上老师的讲解更生动易懂,我听了居然心生后悔。但是目前需要学习掌握的技能点太多了,我希望自己整个人都可以回炉重铸才好。
销售部的小助理过来帮忙接电话,她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广州姑娘,梳着高马尾,露出光洁额头。橄榄色的椭圆脸,一双深目配着发光的肤色,身材高挑态度高傲。我看见她,还不及羡慕,首先是满心感激之情。她对我的配合和殷勤非常不习惯,本来是昂着头路过,打算无视一切。见了我,突然被打断节奏似的想要避开。
我把自己发配到仓库整理零部件。总工说标明产品尺寸就可以了,我自告奋勇还要画样品图。他不以为然,给我一沓英文说明书,说有空还不如翻译好了。仓库不仅脏乱而且有弥漫着金属和机油的气味,但于我这就是一片世外桃源。
仓库管理员很快习惯了坐在一边的我,见我每天用游标卡尺测量,贴上小标签,话也不多。于是安静的空间里她开始播放郑钧的《回到拉萨》。除了有音乐,仓库还是她的姐妹淘聚会的俱乐部。休息时间女孩子们都挤了进来,突然见到我,在门口已经雀跃的噪音陡然降低。低声询问着,我听见主人简洁介绍我目前的工作和职位。其实听起来完全是官方的回答,听众却似乎从中得到了暗号,了解到一切安全。笑语声又轻松而嘈杂了起来。
她们说着本地话,我无意参与其中。往往到了话题快结束之际,为了感谢我的不打扰,大家特意把我也邀请进对话中。一般是用疑问句,你有食着煲汤么?然后给我介绍一下广州的风俗人情。本来她们聊起各种八卦话题,以至相亲婚嫁,即兴发挥处,语速快且夹杂着大量没听不懂的方言。现在到了科普环节,她们反而慢下来字斟句酌,用了相当规范的语言给我介绍。
有一次的问话却与平时不同,“我们在讲你呢…”大家转过头来提醒坐在远处的我。我很茫然地转过头,发现这群人表情慎重,像是有重要决定宣布一样。“我们正在讲你,你一点不像成都人哎”。我不知祸福,等待宣判。她们却没有多解释,转头又继续话题。原来大家在谈论销售部的成都老乡,她居然一直被人包养。在总工办公室外面,我和这位老乡有过几面之缘。她是销售部门的明星,除了个性张扬,热情里带着过度培训的夸张,我猜所谓的“包养”就是和男友同居。不过这也足够大家声讨了。
下班回到宿舍,我很想和金子通报今日的头条。她最近下班很晚,总是面带倦容。只等到傍晚陪她去加班的路上,我谈起白天的见闻。金子显然早有耳闻,“那肯定是她的男友呀…是某某公司的销售经理,听说很有钱…”然后又停顿一下:“那肯定是要找一个有钱的啦,就是烦这个人。”我好奇:“她哪点烦?”金子没好气的说,你没看见她那个样子,喔,真要命喔…然后她把头扭向一边,好像生气到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一进车间金子又是被香港的胖师傅紧随前后。她竖着大拇指不知道在吹嘘什么光辉历史,旁人看她的眼神近乎崇拜,可能也包括我自己。我心想如果告诉金子自己想辞职的事,她应该不会有太大反应吧。
因为金子经常加班,宿舍里就剩下我和财务小姑娘。平时金子肯和她敷衍,我和她只是点头之交。晚上正在阳台上晾衣服,浴室里对着镜子漱口的她,豪无头绪突然说:“你知道大家怎么说金子吗?”她对着镜子笑起来,并没有看向一边的我,“都说她是胖师傅的二奶…”说完埋下头继续用力漱口。
如果说仓库的女孩们议论起销售部的老乡是有关保守与开放,观念的冲突。那么歪戴着安全帽的金子,和师傅们混得像哥们儿一样挥着大拇指夸口的金子,脸色越来越疲惫的金子,她又是哪点冒犯了大众的规范呢?当然,和她近处不难发现,她有一点傲慢一点疏离一点敷衍一点不耐烦,但是不至于需要添一份黑料吧?我恶毒地盯着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的一丝一毫的表情,发誓要捕捉到她所有隐藏的恶意。 她抬起头来,恢复了往常忠厚老实的笑脸,絮絮叨叨又开始讲胖师傅的秘密。我一声不吭听着,发现她还真只是一个传声筒,苦于没有机会在宿舍里传播,所以今天算是机会难得也就不及铺垫。
周末大清早,宿舍里很安静,金子正在收拾房间,她看上去很放松没有以往的疲惫。我过去问了问她春节回程的机票。金子坐下来很慎重地对我说:“昨晚年会上,你那位老乡和老总大吵了一架…”年会我也去了,电梯里还碰见了这位销售部的老乡。我们见面总是比别的同事要热情,不知道是耽于同乡的缘故,还是我们清楚彼此立场不同,所以更要心虚刻意掩饰。 她当时一脸的春风得意,何至于当众和老板翻脸呢? 金子说,“原因不清楚,就只听见她发疯说大家事事都针对她…”金子神色有变,“最可恶的就是,她居然说,你们只喜欢那种坐在办公室一声不吭,像林黛玉一样的人…”金子看向我,尚有余愤:“我知道她的宿舍号 ,我可以陪你一起过去质问她”。听到这里我觉得一切太荒诞,包括金子同样不可理喻。难道要诋毁一个人,找不到更犀利更恶毒的词语?恐怕连我自己对自己,都有比这更扎心的。心里有气我反而耐心对金子说,可见她没胆当面说我,以后不要理她,我也不用再敷衍她就行了。金子的声音突然尖刻起来:没见过你这样的,被人背后说坏话,居然无动于衷…不习惯这么急促地表达,她后面几句几乎哽咽。稍待平复,我大觉感伤,难道我们出来遇到的不如意不比这些多得多吗?我为啥要在乎这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呢?难道你不清楚自己该在乎什么吗?
金子站起身来,对着镜子往脸上抹雪花膏,一层又一层总也抹不匀。不知道是说给我听的,还是她自言自语:“我反正只是出来看看,过一年我就要回家结婚的了…”这时候我才知道金子是一个待嫁新娘,她请了一年的假期,在人生即将定局之际,出来经历一番外面的世界。千头万绪我不知道从何说起。金子在这里的工作算得上成功顺利,只希望一切都不要耽误她的时间,一切就照她的原计划进行。最后,我居然听见金子说:“我知道你在这里不开心…我回去了,你自己好好过吧…”。
金子辞职的事情很快传开了,总工笑吟吟地问我,你会不会也要走了呀?我企图用沉默给他最诚实的回答。其实我也不甘心金子突如其来的决定,满一年不是还差几个月吗? 金子神情平静地回答,过完年总要准备一些事情,再说外面也就这样,我算是见识过了…
出发那天,金子看上去和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模一样,红色衬衣配着深蓝色的牛仔裤,脚上一双黑色的运动鞋。她的歪辫子居然没有更长,依然只够得着脖子。她看上去轻快又释然,好像她是一个谪仙人,渡劫已过,重新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我送下楼,本想要送到出租车的站台,金子很快止住了我,说就到这里了,一个人不要走太远。 穿过大街我回过头,她停在街的另一边,然后笑着挥挥手,真的越走越远了。
当时我就想,从此一别,再也后会无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