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驴十八

破帽遮颜过闹市,管他冬夏与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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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味流诗

(2016-01-11 06:22:45) 下一个


驴十八曾说过,诗中有三味:酒味、肉味和咸菜味。信乎?爱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不过,要说起诗来,话就长了哦。


我爷爷八十岁上得了这个长孙,自然有些宠爱。于是我在家里就有了一个前无古人的特权:能和他分享那张大床。其实那床很硬的。每晚上了床并不马上睡觉,爷爷总是身子半躺半倚,被子半盖半拥,眼睛半睁半闭,嘴巴半开半合:开始回肠荡气地吟唱诗词。。。


现在想起来,我一个字也未曾听懂过。而且由于害怕,总是努力地往被窝里钻。因为担心他的声音会引发狼嚎,把狼群召到窗子底下来。。。在当时的我听来,这两种声音实在很难区分的。往往不等他吟完,我就睡着了。过了大约半年,有一天晚上,他吟唱完毕,突然把我叔叔叫进来,让把我抱走,送到奶奶的床上去。


不要我了?我再不敢钻被窝了!我敢听你唱行了吗?第二天早上,家里发现他已经去了。。。就这样,我的早教毕业了。那一年,我三岁。


爷爷是个晚清落魄举人。是的,非常非常落魄。不仅仅考了一辈子,都没能上到进士。还因为,他除了写诗外,明确其它什么都不会做。万贯家财,自然坐吃山空。我十四岁时,大姑告诉我。在她十四岁那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团坐吃年夜饭:一盆咸菜就稀粥。我奶奶尽了她最大的努力,做出了纯白米的粥,没掺杂粮。


一家人闷头喝粥。我爷爷突然在棉袍里摸索起来,半晌,摸出个黄纸片。展开来,是他老人家为迎接新春写的贺岁诗。念给大家听,以壮稀饭行色。这就是他为过年做出的全部贡献了。


在场我父亲一辈有六七个孩子,后来没有一个记得那首诗写了什么。我猜想,当时孩子们的心头可能有一万片大肥肉正呼啸而过,从而都崩溃了。。。诗味清雅,若关键时候不能当肉吃,并没有什么卵用。孔子倒是说过三月不知肉味,可不正说明他那三个月中是坚持吃肉的。如果三个月都没吃肉,他一定知道什么是肉味。


我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们,没有一个是上了名牌大学的。都是学的会计技工师范什么的。目标只有一个,速成并好找工,赶紧出来挣钱养家。其实都撑不到毕业,所以要找不怎么收学费,最好还能发点零花钱的学校。


既然大家都在忙着实业救家,文艺复兴什么的只好搁一搁了。也就是为什么迄今为止,我并没有读到过那位咸菜疙瘩诗百篇的诗人爷爷的任何一首诗。


 


爷爷的故事,父亲基本不说。大姑讲了一些,似懂非懂。为什么在我的童年的世界里,天空没有浠沥沥地下过毛毛诗雨?为人师表的父亲,倒也不好反对我们读书,但诗和书并不是一回事。好像唯一一次在学业上辅导过我,是讲解了几篇先秦古文,那还是他给他的学生们讲解,默许我旁听的好不好。讲诗经的时候就被赶走了。


天意从来高难问,人生由命不由他。那天随手翻开一本书,恰是诗集。刚读了一句:为什么我的眼里饱含泪水。。。被我父亲见到了。轻飘飘的一句:你若是真的时间多到可以用来读诗,也不至于多到现代诗。。。好好好,换古诗。能被允许读课外书籍,已是法外施恩了,当然言听计从。旧约《诗经》可能有些困难,那就新约《唐诗三百首》吧。


读呀读,大概读到二百五。然后兴趣了了。这些诗人怎么都和苏三起解似的:未曾开口我心内酸,一声未了双泪落君前。。。先是儿女共沾巾,还好当时不用纸巾,一条毛巾两个人共,否则要浪费国家多少纸啊。


然后初闻涕泪满衣裳,长使英雄泪满襟。前一句是凡事先哭一场再说,反正鼻涕眼泪,并不花一文钱买。后一句说哭要长期化,还代代传。从诗中,我发现世上最爱哭的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而是诗人。杜甫家的日子一定是靠他老婆在顽强支撑着,而他的正经事就是记录“于某日某地为某事又哭了一场”。


再到后来,江州司马青衫湿。。。吃勿消,吃勿消。读得我湿气直从脚丫生。。。 我这个人从小就见不得别人哭。妇女儿童哭哭我见犹怜,可你们这些大男人呢。。。越哭越厉害,到最后还比座中谁的流量大。。。无聊吧你,就算哭得两泪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然并卵?
 


当然,放弃也有畏烦的原因。诗用字虽少,却格律甚多。想要写的话,要一边擦眼泪一边翻韵集,或者抽着鼻涕背什么“平灰平灰平灰灰”。。。难度确实比较高。不过,先上湿毛巾,再上湿衣襟,最后连整个湿青衫都上了,纵有多少灰也给抹平了。


二百五十首,算算也够了八成,八九不离十么。不是说古诗通则今诗通,通则不痛。有了这二百五垫底,我连“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着泪水”都知道了,不就是因为你是个诗人吗!诗人者,湿人也。至二十一世纪,始闻新生代有言:“淫得一手好湿”,当时就给跪了。不由不击节赞叹:此语深得诗中三昧!


其实我们生活在一个诗的世界里。因为汉语是一种诗性语言。这种语言,逻辑无力,论证乏味。唯有诗才当家。即使是在遍地大字报的日子,走路一不小心都会踩到三四句诗,不奇怪,在汉语中诗句最有力量么。但是,像我这样新诗爷爷不疼,旧诗姥姥不爱的,就与好风凭借力无缘,成了“有话好好说”派。回首这一辈子,诗啊诗,云雾渺渺雨蒙蒙,更隔蓬山一万重。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我家有儿三四岁。隔代亲么,我父亲也颇宠爱。自己肚子里缺平灰,所以心虚。就拜托父亲:乘这孩子还没被全盘西化,您帮他打点咱中华传统的文化基础吧。


老爸很乐意,当仁不让。我本来以为他总得教些天地玄黄,要不就是雨对风大陆对长空什么的。没想到一天天,丑小鸭卖火柴狼外婆戴小红帽甚至白雪公主欺负七个小矮人。。。还没完没了。


这个路数不对呀,停,停。我不得不喊暂停。老爸呀,这些虽好,但将来你孙子上了学都会学到的。是不是该教些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比如背背唐诗啊,国内现在三四岁的孩子都背。我当年就没背,至今深以为憾。。。既然我说得如此语重心长,父亲也不得不严肃认真对待:对对对!陷入沉思状:是得找些美国学校里不会教到的东西。。。过了几天,果然有变化。我见他拿着一本厚书在念给孙子听——是高尔基的《童年》。


儿呀,同是一家人,曾在一个灶上吃饭,你爷爷和我爷爷差别咋就这么大呢!不过看在他让我们过年有肉吃的份上,其它神马都是浮云了。中华五千年的文明,为什么说博大精深?就是除了诗还有点别的。在我家,至少舌尖文化这一项上还保持着优良传承。我家个个都是中国胃,还都烧得一手中国菜,来吃的都喝采。


一晃再二十多年,又是一年中秋节。这天晚饭,居然没有月饼,也没有毛豆菱角。上的是烤牛排和南瓜派!霎那间不由悲从心头起,苦向胆外溢。最后一道防线也被突破了?想当年,俺爷爷一碟咸菜,一碗稀饭,而犹自弦歌不息的,那是诗书传家的精神。可没想,终于要埋葬进这半磅牛肉里?


看到对面的儿子熟练地用刀叉,我郁闷得连饮三大杯。好在他至今还认得几个中国字,居然是托在网上看盗版中国影视剧的福。想到这,又忍不住抱怨出声:儿子,爸不反对你看盗版,可以复习中文和故土风情。但你上国内网站,却尽看些韩剧又算哪门子事儿!连说话都带泡菜味了。。。儿子坦荡荡:老爸,看韩剧也全依靠中文字幕哦。再说,国产剧中有些古文和诗词,我不太看得懂。


好么,还是都怨你爸,加上你爷爷欠的债!儿子是指望不上了,我要不要亲自上阵,把肚中二百五十首赶紧传给孙子?蚊子虽小好歹也是肉。。。正琢磨着,儿子突然发问:老爸,你有没有写过古诗?嗯--?这叫什么话?已作古的人写的才能叫古诗呢!我也是醉了,竟无力吐糟你这半调子中文。一般而论的写诗么,这个么,这个么,古人也写打油诗的,对吧?


这样吧,虽然我从来没有写过诗,但如果你妈能同意我今晚多喝一杯,不妨露一手让你们瞻仰瞻仰。俗话说:熟读唐诗二百五,不会作诗也能唬。听着:


银杏丫枝烤牛排,

六十五度醇茅苔。

云锦垫衬琥珀杯,

金错刀映犀烛台。

体硕何曾厌酒肉,

指高方始忧血糖。

咸菜稀粥非吾欲,

犹自诗中扑面来。


。。。


别墨迹了,


赶紧吃完去打牌!


咦兮呜啘,你这个不能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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