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如酥
最是一年春好处
爸：
您还好吧。一晃您离开我们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里，我几乎每天都会想起您。每当阳光明媚的下午，开车在路上，看到蓝天上朵朵白云，就会想象，您这么善良的人，肯定在天上过着没有欺压，没有饥馑，没有忧患的日子。而每当想起您最后的时光里，我未能尽丝毫为人儿女的孝道，甚至因为疫情阻隔，没能送您最后一程，都会泪流不止，痛彻心扉。
一年来，一直想写点什么，有好多话想对您说，又每每无法落笔。心里像有一道伤口。一想起您一生的坎坷经历，您对我的疼爱牵挂，临终时的病痛折磨，以及如今阴阳两隔，那些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这个伤口就像被重新撕开，滴滴渗血，隐隐作痛。令我难过愧疚，追悔不已。
今天，终于鼓起勇气，就像以往与您促膝长谈，把对您的敬仰，热爱，想念一一写给您，尽管这是一封无法投递，且永远也得不到回复的信。
(一)身世
1936年，您出生于江南小镇的一个书香世家。那是三国时期的军事重镇，地灵人杰。爷爷家境富裕，有学问，在政府任职，还兼任当地高中校长，并讲授国文课。很受人敬重。奶奶是大家闺秀，读过书，会弹钢琴，偶尔在学校代音乐课。家里有很大的院子，几个兄弟姐妹，一家人安居乐业。
从小您接受的传统的文化启蒙和严格的家教。据说爷爷非常严厉，您年幼懵懂，每每受罚。有一次您和大伯去邻家找小朋友玩，那小孩刚刚被打，正含着泪赶功课，您和大伯就在边上看着，想等他写完好一块玩。正好爷爷去找小孩爸爸，看到人家孩子伏案用功，而自己的两位公子却在旁边傻傻地旁观，回到家里就把你们俩打了一顿。
因为当初要跟大伯一起入学，所以您比班上的同学都要小个一两岁，是最年幼的。心智就比较单纯，不那么成熟。有一次美术老师画的小人看着有点怪异，同学们都窃窃私语，但谁也不明说。老师把您叫起来，问大家都嘀咕什么，您童言无忌地答道“这个小孩有点傻”，结果被老师罚。
学校门前有不少小吃，其中一个锅烙摊子就在教室窗外。被那香气吸引，您上课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往外看，看摊主和面，包馅，烙制，出锅。多年以后，每次给全家烙锅烙，您都会提起这件少年往事。说是当时从第二课堂学来的手艺。真的，您烙的锅烙，皮薄馅大，金黄焦脆，真是美味。只可惜再也尝不到了。
14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爷爷去世了。奶奶带着年幼的弟妹回到了乡下。那时正是您高中最后一两年，家里没了经济来源，您在学校的伙食费交不上，只能到处找饭，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您两边小腿上，有许多五分硬币大小的疤痕。听您说是有次要饭，突然门里冲出一条凶猛的大狗，上来就咬，您逃避不及，被咬得鲜血淋淋。
后来一个同事听说您要过饭，就说“要过饭，你怎么不忆苦呢”，您只能苦笑----您是解放后要的饭。
因为年纪小，虽然学习成绩优异，但在人情世故方面就难免幼稚，不知进退。有一阵您长期饥饿，营养不良，又没人照料，得了严重的疥疮。学校怕传染，把您赶到一处空棚子里隔离。棚子里什么都没有，抱着破被子的您，看着四处漏风的棚壁，问带您来的人“谁给我搭铺啊”，那人理都没理，扭头就走。
多年以后，您曾不只一次地跟我们说，“一个地主的儿子，得了皮肤病被踢出宿舍，竟还问谁给他搭铺，这得有多不识眉眼高低！”
受出身影响，另外为了生存，经常旷课，您被定为有“反动思想”，全校批判，还被给予留团察看处分。事态炎凉，学校里不少过去爷爷的同事，甚至受过他接济照顾的人，都落井下石。也有善良的人，怜悯您孤苦无依，帮您缴上饭费。那一个月您又可以安心读书，不必为填饱肚子，东奔西走了。
就这么靠着要饭和好心人救济，您读完了高中。16岁时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学。
没有钱，只能坐最慢的船去学校报到。到了学校，第一顿吃饭时，您惊呆了，有米饭蔬菜，有鱼有肉，还不限量。当时您想，或许是因为迎新而丰盛些吧。可一连几天，顿顿如此，才知道这是日常伙食----那四年，不愁吃食，您的身高飞快地从一米六几，长到了一米七六。图书馆里有数不尽的书籍供您学习阅览，那应该是您青年时代难得的一段安宁美好的岁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