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先说骑驴。
秋高气爽的一天,队里派我和另一个女知青跟着一个老哥去很远的北边收杏儿,并给我们每人一头背上搭着两个大竹筐的驴。遇到这新鲜活,我们不清楚细节,队里也没人有兴趣给解释,跟着干就是了。
早上4点多,我们上了路。一上路老哥就一偏腿一歪屁股斜着坐驴身上了,就像小媳妇骑毛驴儿,晃晃悠悠走在前头。我们俩哪儿会呀,只好牵着驴跟着。老哥说,你们还是骑上吧,路远着呐,现在驴带着空筐,还能驮得动人,回来筐里装上杏儿,人就不能骑了。我们还是不敢骑。
在山上的羊肠小道走了半天儿直到中午,到了一个没几家人的山沟里。老哥把我们带进一家农户,略显得意地给那家人介绍说,这是我们队的知青,和我一块儿来收杏儿。那家人眼里充满好奇,问什么是知青,老哥忙不迭地解释,说知青就是从北京来的城里人,是读书人有文化。听到“北京”俩字他们很高兴,像接待贵宾似的把我们让上炕,随后忙着去烧柴锅做饭。过会儿,端上来几大粗碗黑黑的面条,里面混着一些生辣椒。他们面带歉意地解释,说他们这里没好东西,这辣椒面你们将就吃,辣椒是自家种的,用盐腌起来,吃什么都就着它吃。从乍到这穷乡僻壤,到看到这碗面听了这番话,我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很远很远且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的生活如此简陋闭塞,这里的人如此孤陋寡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过一辈子,我的心里像是混了五味:同情、怜悯、庆幸、知足。。。比五味要复杂的多。面条很辣,我们吃得很慢,脸上却满是笑容。我们知道,农村的全麦面尽管黑,但十分珍贵,一般自己不舍得吃,都是留着过年包饺子或招待亲戚朋友,在队里干活时遇到带饭,我们总把馒头和社员的黄米面蒸糕换着吃,他们视馒头为极品吃食,我们则把蒸糕当成点心。所以,在这偏僻山沟,乡亲的面条着实感动了我们,尽管很辣,我们俩硬着头皮全吃了,这要是给人剩下哪怕一根儿面,都得给人家心疼坏了,我们于心不忍。
饭后去了一片荒野地里的杏林,说是一片,其实没几棵树,树上也没什么杏儿。老哥一看掉头就要走,我们很惊奇:怎么回事?这么远过来了看看就走了?仨驴仨人一天的工分儿,回去如何交代?再说,队里怎么到这小山沟儿来收杏儿?见我们一脑门子糊涂,老哥平静地说:收不着杏儿不新鲜,多数年成都这样。接下来简单不成文儿的几句解释,让我们大致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小小山沟里多年前曾经有一个姑娘嫁给了我们队的人,我们这儿别看也是山区,对他们来讲已经算是嫁到了好地方,所以就送了这片杏树做为陪嫁。多年的变化后,这几棵树归了队里,但因路远不值得去打理,就变成现在这样每年去收一次果,有没有收成就不管了。这下子我心安理得了,难怪没长果儿,这果树常年不打理,不结果那是理所当然的了。
回来时,驴身上没加一两份量,我们倒长了本事,敢骑驴了,可还不是像老哥那样“坐”驴。不光会骑了,还得出了宝贵的经验:全身放松,身体虽着驴的摇摆扭动。扭动一旦变自然,就像有了韵味。韵味带来轻松,带来舒服,带来得意,最后美得恨不能明天还上哪儿去摘杏儿。正享受着骑驴的幸福,只见我同伴那驴不知看见什么了,头猛一低,同伴没留神,一下就跨过驴头出溜到地上,幸好驴矮,人完好无损。瞬间人从驴身上变到地上,这情景弄得我们仨先惊后乐,乐得我差点儿也从驴身上掉下来。到家时天已黑了,当我从驴身上下来时才感觉出不舒服,两条腿不听使唤,一时并不拢,走路像鸭子似的。后来想想,当时我们也应该学会像老哥那样歪着骑,就避免危险和不舒服了。
这驴真像我骑过的那头
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发生了强烈地震,全市顷刻间夷为平地,光死亡就24万多人。地震时,我们这里有很强的震感,房子也有不同程度受损。地震之后,全国掀起了支援唐山的运动。
数日后,我们这里的支援行动下达了,是为唐山人民打荆条,用于在灾区搭临时住所。队里给我们布置了三天打荆条任务,并规定了每人每天至少要打多少斤(具体斤数忘了,好像是三四十斤)的指标,回来交供销社登记报数量。
不知任务下达的最高机构是哪儿,也不知什么时候下达的,反正当我们队行动时,近处山上已经没有荆条了,看到的只是一堆堆从荆条上捋下来的叶子,第一天的任务泡汤了。
见此,我感到了情况的严重性:全村人都在找荆条打,就知青这点儿本事,即便有荆条也抢不过那些村民。我和同伴商量,干脆咱俩独立行动往远处走,有了荆条没别人抢,不愁交不了差。经合计,我们决定第二天去西北边的“帽儿墩”-离我们村忒远忒远的山梁。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俩就揣着干粮带着镰刀背着梯架子出发了。一路上,我们惦着美事:今天肯定能打不少,没准儿连明儿的都有了。人需要什么,就视什么为宝。荆条,这在平时没人多看一眼的东西现在可是宝贝了,见着它眼睛就放光,以至于支援活动结束后见着荆条还想砍。那天,我们把脚走出了泡,天擦黑时还迷了路,站在大山里的羊肠小道上,我们那叫一个悔,怎么就冲动到这儿来打荆条!正着急害怕时,见远处来了一个人,当时用“见到了救星”形容真是一点不夸张!过来的人是一放羊的农民,他告诉了我们回黑山寨的路,指完了路嘴里一个劲叨咕:黑山寨的上这干嘛来了,天都黑了,快点儿走吧,得走一气呢。。。不记得那天晚上到家几点了,只记得是第二天去供销社交的活儿,份量离指标还差得远呢。几个男知青知道了这事直笑我们,说我们俩傻,还说他们根本就没去交活儿,没人管(意思是没人管你打没打,打多少)!听了这话,我嘴上乐呵呵,心里剩下的全是憋屈!
(五)
刚来时,总听村里人说哪儿哪儿常闹鬼,哪儿哪儿“鬼打墙”(人走到这里会在原地转圈,走不出去),并嘱咐我们别去那些地方。说话的人语气低沉、面目严肃,听得我们这些知青毛骨悚然,天黑了就不敢一人出门,上厕所都要结伴。
插队前曾经来过一次黑山寨,那是69年12月份学校进行一个月拉练,这里是沿线的一站。老师带着我们在这儿访贫问苦,听老农忆苦思甜、讲当年这里怎么打土匪打游击,还在这儿住了一夜。那一夜我们集体住在一个窗户纸破破的大屋里,寒冬腊月,萧萧北风吹得人几乎要结冰。只那一夜,黑山寨如“恶魔”种在我心里。所以,当听村民们说起这些“鬼事”,心里更多了紧张和害怕。经过和村民聊天儿,才知道这里“鬼事”的真像。
文化大革命中,在这里发生了一场铲除黑五类运动,不仅除掉那些地富反坏右,还要对他们的家庭铲草除根,使得这里人为地变成“一片红”。于是,就有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杀人行动,除了不能“传继香火”的女孩儿外,全家成员统统被打死,包括几个月大的男婴。由于当年打死的人都埋在了一处,所以此处在夜幕时常有蓝色磷光忽闪,就像夜晚的萤火虫,这,就是村里人所说的“闹鬼”。对村里发生的杀人事件我虽没经历,但我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一片红”,那是活生生的人的鲜血染红的土地和河套!我看到了自己接受再教育的这方水土的畸形,这里的村民的畸形:在土地下,是惨遭迫害的无辜人的尸骨,在老乡笑容的背后,是已麻木了的神经。
结尾
来黑山寨插队让我最感欣慰的,是这里没稻田。因为在插队之前的所有学农劳动中,我最怕的是稻田里的蚂蟥。记得一次插秧时蚂蟥爬到了我腿上,当同学惊叫着告诉我时,它正死命往我皮肉里钻,我惊慌失措得大叫,这时有人喊赶紧拍,我在腿上玩了命地拍,半天才把蚂蟥拍下去。打那以后,下稻田总让我心惊肉跳。
插队的队友有一部分是来自京城的部队大院,他们的最大特点,是经常穿着那个年代最时髦的旧军装,言行举止带着特定的“范儿”,有意无意的,透出的是一种出自骨子里的骄傲。他们也的确骄傲:去和回有部队的车接送-这车,在山村鲜见;他们吃饭时会在自己的菜盆儿里撒上一小撮“盐”-后来让人家给我指正为是“味精”,尝了一口放了味精的菜后,我再也忘不掉那鲜味-这味精,在山村没有。诸如此类,人家有很多骄傲的资本。
令我没料到的,是我也有骄傲的一天,这一天就是当时在外地工作的大哥来到黑山寨。那年大哥回京探亲,见我不在家,便找到了我插队的地方。那时没电话,没法事先告之,当时的那份惊喜恐怕现在再难出现。见到大哥我喜出望外,手足无措,他给我带来的好吃的,一伙儿功夫就让我兴奋的和同学分享完了。我的骄傲、我的炫耀,就是我的大哥来看我了,工作在外地的大哥居然来到这里看我,这比小汽车比味精都好。。。我记得是用炒饭招待的大哥,还带着大哥上山看我们劳动的地方。那是我插队的所有日子里最快乐的一天。
1976年年底,我有幸成为了黑山寨公社的第一批返城知青,从此结束了知青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