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党那一边,希拉里也拿下四个州。美国媒体普遍承认,“希拉里vs特朗普”的大选局面已经不可避免。而对于大洋彼岸的中国人来说,无论是“老熟人”希拉里,还是两党其他的候选人,所有人的风头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才出名不到一年的特朗普。
特朗普之于中国民众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他是众多候选人中“活久见”的另类,也不局限于他演讲中猛烈抨击中国后又跟一句“我热爱中国”之类的细节,更重要的在于他刷新了中国人对于民主,尤其是美国式民主的看法。
特朗普对于中国人如何认识民主具有别样的意义(图源:VCG)
重新审视民主
三十多年来,中国人对于美国政治的理解存在着两条平行线式的叙事话语。左派们一直试图给大众灌输的是,西方民主是虚假的,那几个在台前争的你死我活的“演员”不过是华尔街大佬的提线木偶,民意受到金钱和特殊利益的操纵,这套体制从设计之初就是少数人牟取私利的阴谋,美剧《纸牌屋》乃是最好的“现实主义”作品。相反,自由派宣传的是自由女神版本:美国人民能够通过选举政治领袖决定国家命运,与大陆一党统治有云泥之别,这种多党选举制才应是中国政治发展的方向。
美国已然成功的把自己塑造成了当今世界的民主旗手,上面两种关于美国政治的对立观点,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中国人对民主体制、乃至自己国家政治前景的看法。可特朗普的出现,让不少中国人对这两种看法同时产生了怀疑,开始重新审视“民主是什么”。
左派们面对特朗普有些不知所措。特朗普的崛起好似象征着财力雄厚的共和党精英在普通美国人的包围下,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虽然特朗普自己就是富豪,但这并不矛盾:他以局外人的角色杀入战局,被看作是对美国政治体制的反抗。他的政策立场,包括演讲时喊口号式的短句迎合的是美国工薪阶层;而且迄今为止,他公开募集的竞选献金,只相当于其他候选人的一小部分。
这明显与左派的说教相左:美国人民最终或许还是能够决定国家命运的。就连大陆的官方媒体,评论特朗普的时候也有点摇移不定。《环球时报》曾在一篇社论中用“大嘴”、“粗暴”等字眼形容特朗普,认为特朗普现象凸显了美国政治制度的衰落;但又在另外两篇社论中说道,美国精英们给特朗普的大批支持者贴上民粹主义标签,恰好反映自身已“丧失了理性”,甚至称特朗普是个聪明机智、适应性强的商人,并祝他好运。新华社一向把美式民主称为富人的游戏,然而在报道特朗普时却认为不可一概而论:“华尔街被视为美国总统大选背后的资金支持一大来源。各路竞选人万万不敢真得罪这些实力雄厚的钱袋子。不过,自己有钱的特朗普却并不买华尔街的帐。”
另外一边,自由派们要更加难受。他们虽然痛恨特朗普,却难以开口维护美国精英阶层,说富人们是对的、民众是错的,因为这么说无疑将有损于他们试图在中国树立西方民主的高大形象——如果民众可能犯如此巨大而愚蠢的错误,那一人一票岂不成了危险的事情?于是自由派竭尽所能的给特朗普泼脏水,叫他“特大炮”,“一无所知的骗子”,甚至说他的调门“赤裸裸地近似法西斯”;特朗普的支持者也成了被攻击对象,他们类似中国的“毛左”,他们没有大学学位,他们属于“美国被遗忘的群体”。
总之,就是对特朗普的反自由主义世界观嗤之以鼻。然而,特朗普在选举中节节胜利,代表共和党参选几成定局,这简直比吞了只苍蝇还要恶心:自由派一直宣称,选举,最好是一人一票的普选,是政治合法性的唯一基础。
于是,在特朗普现象的影响下,中国人对美国民主的看法开始跳出刻板印象,超越左派和自由派意见领袖为公众准备的两套“企划书”,一个更复杂、更现实的画卷正呈现在中国人眼前。
大洋彼岸的阶级斗争
在“重估民主”的过程中,很多中国人被特朗普现象挑动了一根尘封多年的神经:阶级斗争。大陆媒体几乎每篇关于特朗普的评论文章,都指出一个事实,即特朗普的支持者大多来自工人阶级。一些学者采用美国的话语,将特朗普的崛起称作“来自99%的复仇”。《中国青年报》也曾刊登统计数据,证明美国中产阶级正在萎缩,并以此来解释特朗普现象。
经历过新中国前三十年的历史,人们有这样的认识并不奇怪。文革时期,很多中国人天天喊着“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民”,对外开放后才发现,那“三分之二”过的挺好,自己才是需要被解救的。随着新自由主义与“转型学”(即所有国家的政治制度最终都将美国化)在中国取得话语权,美国的民主选举与西欧、北欧高福利社会在中国民众脑海中形成了狡猾的嫁接,以至于中国人基本接受了这样一种观念,即西方国家通过民主政治,已成功解决了阶级斗争问题;尽管各个阶级的界限还在,大家依然可以相安无事、其乐融融。
反观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以阶级斗争为纲”全面转变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官方也一直处在“去意识形态化”的过程中,以至于中国社会形成一种默契,即最严厉的批评之一就是“怎么,你又想搞阶级斗争?”然而伴随着1990年代以来迅速拉大的社会贫富差距,以及因改革不充分而迅速形成的特权阶层带来种种不公平现象,让大批中国人的内心天天感受着“阶级压迫”,维权、上访、抗议、医闹层出不穷。人们分明看到的是与毛泽东时代不同、但确实属于“阶级斗争”范畴的现象,只是害怕被指责“极左”不敢明确使用这个词而已。因此,前文所述的那幅在多重因素下被“创作”出来的、独属西方国家的“民主安乐图”,着实令中国人羡慕不已。这也是自由派主张“跟着美国走”能在中国有广泛号召力的重要原因——西方民主政治同样能让人民在很大程度上“当家作主”,而且看上去要比共产主义社会容易实现的多。
然而,很多中国人在艳羡与向往的时候,美国社会在进入21世纪后,尤其是2008年金融危机后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中国人脑海中作为常识而存在的那个中产阶级占绝大比重的“枣核型”社会结构已经不复存在。从奥巴马时期开始,美国联邦政府“强推”的很多政策,已经显现出美国社会的主要分歧,从之前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之争,开始向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斗争转移。
特朗普的横空出世则正式揭开了真相的盖子,让中国人看到,“西方民主国家让阶级斗争止息”只是幻象。美国的工人阶级,因为经济危机而跌落的“前中产阶级”,其实很愤怒。而且,这种掺杂了种族、宗教等问题阶级斗争要比当前的中国社会更为复杂。在西方媒体记者的调查采访中,一些特朗普的“死忠粉”明确表示,自己并不认为特朗普的主张有多么高明,之所以支持特朗普是表达对精英阶层的不满,只要特朗普能够制造足够多的影响,就是“反建制派”的胜利。
特朗普让美国的阶级斗争充分凸显出来(图源:新华社)
还有中国人惊讶地发现,他们战战兢兢不敢说出口的阶级斗争认识,与一些美国思想家不谋而合。早在特朗普异军突起之前,《大西洋月刊》曾刊登戴维•弗鲁姆文章,把美国选举制目前的混乱,归因于数十年来精英阶层对美国中产/工薪阶层利益的忽视、甚至背叛。精英们一方面倡导全球化,一方面成为该进程最大的受益者,而普通美国人的收入则停滞不前,甚至下降。同样,精英们宣传的文化多元主义,给富人和企业带来了好处,因为移民(专题)降低了劳动力成本,引入了更多人才;但也导致美国工薪阶层失去就业机会,社区凝聚力受到外来者的威胁。
需要厘清的是,弗鲁姆的论述与毛泽东的阶级斗争论有本质上的区别,其更像是世俗层面的“阶层利益争夺”。但弗鲁姆的说法保留了马克思关于阶级斗争理论中“生产关系”与“经济地位”两个核心,且与当前中国“阶层固化”、“上升通道受阻”、“利益集团巧取豪夺”等社会现实形成全面参照,因而唤起了中国人心中强烈的认同感。何况在中国理论界,一些学者认为“阶级”与“阶层”只是当年翻译上的不同(class),表达的内涵并无区别。
而另一位美国学者迈克尔•林德早在2014年就做出美国将全面进入阶级斗争的预言。林德指出,民主与共和两党都是以华尔街和企业精英为主导,实质性政策大同小异,都无视党内草根阶层的经济利益。在这种情况下,阶级斗争在国家层面上成为可行的政治力量之前,两党先通过党内结构将它吸收或压制了。但林德预测,这种结构是不可持续的。在美国政治中,社会价值观已逐渐不再是主要的政治断裂线,工薪阶层美国人将不断团结,为自身经济利益与精英们展开斗争。这种重组将跨越政党的界线。
随着特朗普的节节胜利,加上民主党那边代表工薪阶级的桑德斯给希拉里造成的麻烦,林德的预测有变成现实的趋势。当然,也有人认为没必要把美国总统选举看得太重,数据显示,这场类似真人秀的政治狂欢并没有让美国人投入太多。确实,特朗普本就是来玩一票,最终应该也难逃功亏一篑的命运,但不可否认的是,随着国际局势的变化与美国自身在一定程度上不可逆转的衰落,被特朗普被点燃的民粹情绪已经在相当一部分美国人心中生根发芽。
有国际政治学者做出了最新的预测:即使特朗普最终落选,他带动起来的趋势将把共和党改造为美国劳动人民的政治基础,同时在民主党内造成分裂(值得一提的是,希拉里27日在赢得美国东北部四个州的初选后,已经向桑德斯的支持者喊话:“不管你支持谁,团结我们,比分化我们重要”)。共和党将成为美国劳动人民的先锋队,民主党将获得城市精英阶层的支持。这种新获得赋权的民粹主义,可能给美国政治带来大洗牌,影响波及未来几代人的命运。
这样的预言有些耸人听闻,可如果这次大选真的为美国社会两极分化“铺平了道路”,使其成为阶级斗争(或表述为“阶层争斗”)的战场,那么它将是一堂宝贵的政治课,加深中国人对民主本质的认识。中国人将看清,民主不是终结阶级斗争的万能灵药;虽然金钱利益在西方民主国家具有巨大优势,但民众偶尔也有做主的时候,能够违背精英阶层的意愿,去影响国家的前进方向。此外,即使在全世界最发达的国家,民主政治的结果既可能是自由主义的,也可能是民粹主义或反自由主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