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创作者:曹立群)
毛澤東在中國歷史,以至世界歷史上站有一席之地。他從一個湖南的山大王變成了千古無冕一帝,他的傳奇生平足以滿足苦難的中國人對權勢的嚮往和對暴力的崇拜。但是,毛澤東到底給中國人留下了什麼可以值得紀念的政治遺囑呢?是那僅存一個月不到的“照過去方針辦”嗎? 反觀蔣介石,從容不迫留給了中國人言簡意賅的六個字:倫理、民主、科學。細細回味,這樣精闢的箴言,必將惠及千秋萬代。(本文選自華夏文摘第七七一期,作者曹立群)
1945年重慶談判期間,蔣介石與毛澤東合影
2005年4月的一天,我從台北中正紀念堂出來,百感交集。紀念堂大廳里有一巨大的蔣介石坐像,身著傳統便服,身後從右到左鐫刻了六個大字:倫理、民主、科學。
我吃驚於蔣介石晚年慈祥的面容。印象中久已形成的蔣介石,戎裝禿頭,表情呆板。負面的形象是在大陸受教育的必然結果。然而,兒童記憶的積垢是很頑固的,因此,我兩次去台灣竟沒想到應該去蔣介石紀念堂拜竭一下。
更讓我震驚的是蔣介石的遺囑,也就是他的政治遺產。敗軍之將不言勇,然而他的遺言簡潔、中肯、睿智,切中中國大陸時弊。
和毛澤東一樣,蔣介石也是20世紀中國最具深遠影響的人物之一。70年代中期,我中學畢業,見證了毛澤東、蔣介石人生的最後歲月。當時的人們,生活在變幻莫測的活歷史裡,被接二連三的階級鬥爭、路線鬥爭弄得暈頭轉向,在改朝換代的前夜顯得驚慌失措。毛澤東、蔣介石的一生處於一個慘痛的時代,在這時代里,正義與邪惡、仁政與強權、光明與黑暗、先進與野蠻的分辨令人眼花繚亂,而活在中國更已習非成是,黑白混淆,是非顛倒、龍魚混雜、真假莫測。
蔣介石(1887-1975),
原名瑞光,名中正,字介石,浙江奉化人,祖籍江蘇宜興。他的名字取自《易經》,《豫》卦六二爻辭本義曰:“中正自守,其介如石。”蔣介石生長在外患內憂的時代,自幼充當小人王,遇事愛出頭,有濟天下、救中國之雄心,凡事執著,煉就了百折不撓的剛毅性格。走上社會後,他與孫中山先生一見如故,極為先生所欣賞。先生對蔣介石的印象是:性剛而嫉惡如仇。
1840年以來,帝國主義列強屢次侵略中國,中國就象一頭不懂世事的牛犢,屢遭修理、欺凌。清朝後的中國,軍閥混戰,民不聊生。正是蔣介石領導中國人民,同帝國主義、農村惡勢力,進行了頑強鬥爭,戎裝白馬、年僅41歲就統一了四分五裂的中國。
統一中國後,蔣介石一邊繼續馳騁沙場,與國內各種分裂中國、分裂中央的勢力作鬥爭,一邊帶領中國人民有秩序地從事輝煌的十年建設,一邊從帝國主義列強手中收回了漢口租界、威海市,收回了中國的海關權。
1937年盛夏,日本帝國主義開始了全面侵華,蔣介石帶領中國人民在極其艱巨的國內、國際環境中,不屈不撓地抗擊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即便在二次世界大戰最艱難的期間,他毫不遲疑地抵住了美國要他交出軍權的壓力,譜寫了中華民族獨立自強、可歌可泣的歷史一頁。
1943年11月,蔣介石代表中國出席開羅會議。對中國人來講,這次會議具劃時代意義,因為這是中共領導人第一次以平等的身份同西方大國領導人坐在一起共同謀劃世界格局。這次會議不僅為中國收復日本佔領土提供了法律依據,也奠定了戰後中國的大國地位,洗刷國人的百年恥辱。
曾幾何時,蔣委員長戎裝筆挺,目光炯炯有神,風度翩翩。是他,帶領中國人民扭轉百年挨打的局面,以戰勝者的自豪站立於世界民族之林。是他,使中國的國際地位大大提高,向世人盡顯中國禮儀邦國的王者風範。1945年8月,蔣介石發表講話,號召中國人民“對戰敗的日本,要以德報怨”。
然而,國共爭雄,蔣介石軍事失利。為了有助於人民的休養生息,確保中華民國的國體,他於1949年1月21日下野,引退浙江溪口反思,以便國共和平談判。毛澤東此時陶醉在“還看今朝”的亢奮中,殺氣騰騰,根本不在乎人民的疾苦,根本沒有和平誠意,要求懲辦戰爭罪犯,所有國民黨抗日英雄都躍然榜上,連兩袖清風的文人雅士胡適也在其內。
10月1日,一個美麗而凄涼的秋天,改朝換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北京成立。蔣介石此時住在廣州東山梅花村32號陳濟棠公館,在漫天的落葉中,仰天長嘆,黯然神傷。九個月來,他眼睜睜地坐看覆亡的逼近,代理總統李宗仁戰不力、談無方,失守南京、上海、福州(注一)。
兩個月後的1949年12月10日,是蔣介石一生中最悲哀的一天。冬季的陰霾已經籠罩大地,人民解放軍的隆隆炮聲砸碎著四川成都潮濕的平靜。難得作詩的蔣介石,心潮澎湃,含淚揮毫寫下了:艱難革命成孤憤,揮劍長空淚縱橫。然後,離開成都,與蔣經國乘機騰空東南去,飛往台灣,永遠離開他為之奮鬥、深深熱愛的大陸中國。
蔣介石雖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勇氣,卻痛苦於在經歷如此巨大的挫折時,得不到自己國民、部屬、同僚的理解。蔣介石以極大的耐心和堅韌的毅力,以他特有的高瞻遠矚和人格魅力,在國民黨面臨分崩離析之際,贏得國民黨骨幹的信任,在台灣這一彈丸之地保住了三民主義革命的果實。
在台灣,蔣介石復行視事後,在陽明山舉辦了“革命實踐研究院”,分批集訓高級幹部和高級將領。蔣介石發表了多篇訓詞,對國民黨的失敗有痛切的指陳。通貨膨脹固然是主要原因,國民黨高官的言行與作為辜負了民眾的期待,也是原因。國民黨軍隊雖謀臣環伺,名將聯翩,卻終至不可收拾。他嚴肅地面對外界的責難,痛定思痛,勇敢地承擔所有的責任,帶領國民黨從失敗的陰影中走出來,勵精圖治,在島內開始一系列的經濟改革及建設,為60年代的經濟起飛奠定了基礎,為今天的民主台灣奠定了紮實的基礎。
蔣介石在台灣的成功,來自他儒家文化的浸潤。幾十年來,他早睡早起,從小侍母至孝。蔣介石九歲時,其父病故。同父異母兄弟分家並佔得大部家產。蔣母帶著年幼的蔣介石、女兒蔣瑞蓮貧困度日。但是蔣母節衣縮食,鼓勵蔣介石離家到文化昌明之地求學,這才成就了日後的叱吒風雲的蔣總司令。母親在世的時候,蔣介石常常回鄉看望。母親故去後,他在溪口為母親修了肅穆莊嚴的墓地。蔣母墓石請孫中山題字“蔣母之墓”。墓旁有墓廬,蔣介石起名為慈庵,表紀念慈母之意。
蔣介石待子至慈至嚴,待宋美齡至愛,待鄉親至睦。他生前擔任兩個社會慈善機構的領導,一是家鄉的武嶺中學的名譽校長;一是奉化縣孤兒院名譽董事長。1925年,他將溪口原有的三所小學合併為完全小學,以自家店屋作為校舍。1929年他又籌資20萬元,在武山西麓新建校舍。1932年蔣介石自兼名譽校長。
蔣介石律己嚴,不沾煙酒,對祖國,忠心耿耿。在歷史的關鍵時刻,總是為民族大義而放棄個人私怨。1974年中國與南越的海上之戰爆發後,解放軍增援艦隊直接走台灣海峽,人多擔心,然而,蔣介石不但未向解放軍開火,還下令打開照明燈,讓解放軍順利通過。
1950年中國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周年大典,國民黨空軍計划進行大規模轟炸,但當天要執行任務時,蔣介石卻遲遲沒有下達命令,空軍總司令周至柔眼看時間越來越緊迫,向蔣表示,“再不起飛,我們就不能按時到達。”蔣介石最後回答,“取消任務。我不能做項羽、英法聯軍。”他擔心轟炸會把故宮、天安門等古迹毀滅,成為民族罪人。
即便是對政敵,蔣介石也不可謂不仁、不可謂不義。對一度反對過他的馮玉祥、閻錫山、張學良、李宗仁、白崇禧,他都能做到寬宏大量,既往不咎。
甚至對宿敵毛澤東,他也做到了仁至義盡。1945年為了防止一觸即發的內戰,蔣介石三請四邀,請毛澤東到重慶住了四十多天。此時,蔣介石要搞暗算,易如反掌。但是,蔣介石讓毛澤東風光無限,極盡排場。毛澤東展示他一貫的狡黠,裝著跟蔣先生相談甚歡,甚至忍著不在蔣介石面前吸煙。蔣介石聽說毛澤東已有新歡,但還沒成大禮,立即派飛機去延安將江青接到重慶,替毛澤東、江青補行婚禮(注二)。在婚禮的酒宴上,毛澤東感激涕零,當著蔣先生的面,舉起酒杯高喊“蔣委員長萬歲”!
蔣介石的大徹大悟,始於七十年代初。眼見大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政治運動,鬧得人人心驚膽顫,上至國家主席,下至村野草民,個個像神經崩緊了的兔子。蔣介石終於平靜了、釋然了、悲憫地微笑了。以無道伐有道,天理難容。
毛澤東
早年的毛澤東,在湖南靠農民運動起家,號召有手好閑的農村剩餘勞動力,把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拖出去戴高帽子游鄉。然後,湧進土豪劣紳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滾一滾,在鄉村造成一片恐怖,讓喜歡秩序的蔣介石不得不出手鎮壓。抗戰期間,當蔣介石在與日寇浴血奮戰時,毛澤東卻一面擴充地盤、一面為獨攬大權一心一意搞整風(1941-45),在共產黨內樹立起絕對權威。內戰期間,毛澤東拿著蘇聯的盧布和武器還反咬一口誣陷蔣介石拿美國的武器,讓蔣介石輸而不服(注三)。中國人民根本沒有選擇毛澤東,是毛澤東的槍杆子選擇了中國。就象當年蒙古、滿族入關,漢人沒有選擇一樣。
掌控大陸的毛澤東卻開始讓蔣介石刮目相看。在鎮反、土改,殺了幾百萬人命之後,毛澤東竟然不忌諱被比作秦始皇,反而在盟友蘇聯的全力支持下,瀟洒而又大言不慚地說:“秦始皇算什麼?他只坑了四百六十個儒,我們坑了四萬六千個儒。我們鎮反,還沒有殺掉一些反革命的知識分子嗎?我與民主人士辯論過,你罵我們秦始皇,不對,我們超過秦始皇一百倍。罵我們是秦始皇,是獨裁者,我們一貫承認;可惜的是,你們說得不夠,往往要我們加以補充。”
而蔣介石自己在台灣為了站穩腳跟、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實行的白色恐怖,殺了幾千條人命,關了幾千人,即遭國際友人,包括盟友美國,譴責,被國人痛罵。
1957年大陸反右,更讓蔣介石跌破眼睛。當年敢指著他鼻子,罵他“獨裁、民賊”的知識分子;解放後,個個低眉順眼,已經讓蔣介石吃驚。反右後,在真正的獨裁面前,一個個更被嚇的發抖如篩糠。此時,你要是指著他們任何一個人罵娘,他們都能穩如泰山,不為所動。在接受了“黨與群眾的批評”後,他們已經脫胎換骨。如果你說他們反對毛澤東,頓時,山崩地陷,一個個捶胸跺腳,如喪考妣,像皮球一樣的跳起來,大聲否認。毛澤東真神了,若大的中國,竟再沒有一個黨外人士膽敢當面頂撞毛澤東。
在三年自然災害中(1959-61),大陸開始閉關鎖國,愚民成功,所以儘管餓浮遍野,卻沒有出現官逼民反的局面,蔣介石最後一線反攻大陸的希望也破滅了。
鬥志昂揚的毛澤東還不過癮,又親自發動和領導了史無前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鼓動在紅旗下長大、涉世不深的紅衛兵,橫掃全國,砸爛所有封、資、修的東西,摧毀中國的千年文物。紅衛兵也沒放過蔣介石的祖墳,去溪口把它炸了。他們所到之處,哀鴻遍野,其野蠻程度、慘烈程度比八國聯軍、比日本人有過之而無不及之。然而全國上下,在念念不忘階級鬥爭的驚恐中,歡呼雀躍,歌功頌德之聲不絕於耳。
當毛澤東最終把他鬥爭的鋒芒指向共產黨內的同志時,整個中國為之瘋狂。湖南的痞子政治傳遍全國大中小城市。把走資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拖出去戴高帽子遊街,再滾上地富反壞右、走資派愛人、閨女的席夢思床。大江南北,一片混亂……
三年後,對立下汗馬功勞的紅衛兵小將,毛澤東又大手一揮,讓他們熱淚盈眶地奉旨去支援邊疆建設、農村建設。這些當初呼風喚雨,讓億萬人民聞風喪膽的八、九點鐘的小太陽,在毛澤東的領導下,就這麼輕而易舉,化險為夷消失在中國城市的視野里。
為了爭當世界的領袖,毛澤東把收刮來的民脂民膏長年無賞給予革命友邦──朝鮮、阿爾巴尼亞、越南,而自己的苦難同胞卻長年吃不飽,更談不上吃得好,卻仍在引吭高歌: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走在社會主義的康庄大道上,越是艱苦越向前!
蔣介石常常在想,
在毛澤東領導下的中國人怎麼了。中國人不再為祖先留下譽滿全球的千年物質文明而驕傲,不再為勇於直言、不畏生死的高風亮節而震撼,不再為不為五斗米而折腰的陶源明而欽佩,不再為中華民族享譽千年的道德風範而自豪。言論獲罪,思想獲罪,獲罪被罰卻叩頭謝恩。多少人,喊著萬歲,發配邊陲; 多少人,喊著萬歲,含冤坐牢; 多少人,喊著萬歲,飲淚自殺。文革時,“三忠於”、“四無限”(注四),連“萬壽無疆”都能喊出口,這是20世紀共和國的中國嗎?
蔣介石在那鍍金的天空中,他看到了飄滿死者彎曲的倒影。他對他深愛的中國人充滿惻隱之心; 他甚至不忍心對中國知識分子人說,這是報應,這是活該。他只有默默嘆息、暗自落淚、悲憫無奈。
回首人生,作為統治者,國民黨失去了大陸,這是他一生的永痛。但是,成功不能只看生前。歷史並非成王敗寇。關公、拿破崙的生前都不比蔣介石成功。但是,他們生後的榮耀卻與日俱增。上善若水啊。
於是,蔣介石看開了,平靜了,從容了。於是,他除卻戎裝,換上傳統便服,退居二線。於是,他閑邪存城、悲天憫人,變成一個笑眯眯的溫和耄耋。於是,他閒情逸緻,在風和日麗之際,出門晒晒太陽。於是,他陶醉於合家歡樂之中,含貽弄孫。
從1972年下半年卧床治療後,蔣介石苦不堪言。長期靜卧,導致肌肉明顯萎縮,排泄機能失調,大便則解不下來。每天依靠醫護人員從直腸內將糞便挖出來。患這樣的病,是很折磨人的,有些人會呻吟,有些人會叫喊,可是他是個堅強的人,從不埋怨。
對於死亡,蔣介石並不害怕。在他的一生中,生生死死的經歷太多了。對於身後之事,他早已安排妥當,他相信一切的現在都孕育著未來,歷史總會還他一個公正。
蔣介石辞世!
1975年4月5日,清明節,中國人悼念亡者的傳統節日。早晨,蔣介石坐在輪椅上,微笑地迎接前來請安的兒子蔣經國。臨別輕輕囑咐經國:“你應好好多休息。”夜幕降臨,蔣介石陷入昏迷中,他勞累的一生接近終點,奮鬥的日子已成往事。子夜晨鐘響起前的10分鐘,在家人的環繞下,蔣介石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享年89歲。
兒子蔣經國倒地痛哭。儘管蔣介石逝去的時候,是那麼安詳、周圍是那麼寧靜,但是他一旦離去,卻狂風四起,暴雨滂沱,地動山搖。蔣介石,這是一個改變了中華民族歷史進程的名字,一個從帝國主義列強手中收回除香港、澳門之外所有租界的中國人,一個讓中國人民平等地站於世界民族之林的領袖。當他在夜深人靜、悄然離開之際,天地為之動容。
蔣介石安詳地走了。他的一生失敗和成就複雜地交織在一起,難分難解。蔣介石逝世30周年,台灣大學政治系教授明居正表示,蔣介石一生有三大功業:北伐完成中國統一大業,領導中國人民浴血抗日八年,堅決反共、守住台灣不受共產主義荼毒。這三大功業足以讓蔣介石被尊稱為一代領袖。
比較兩個政治人物,中國人的習慣是哪一個更偉大。西方人的習慣是哪一個的罪惡小一些。兩惡相權,取其輕也。說蔣介石、毛澤東哪一個更偉大,比較難;說哪一個更邪惡,較容易。蔣介石統治大陸期間,雖然有獨裁之名,卻沒有獨裁之實。統治台灣時期,台灣百姓得到的是實利。而在毛澤東的治理下,大陸百姓得到的卻只是虛榮。
毛澤東(1893-1976),
字潤之,湖南韶山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給了毛澤東施展治國本領的舞台。毛澤東以他特有的農民氣概,文人習氣,指點江山,使古老的中國煥發出了驚世駭俗的青春與活力。
毛澤東一生,是戰鬥的一生。為主持中國蒼茫大地的沉浮,他與人斗,其樂無窮。從湖南打土豪、分田地開始,到逼死林彪,他投靠俄國人,福星高照,在蘇俄的幫助下,晝伏夜出推動了乾坤的轉移,打敗了國民黨,成為續斯大林之後,世界歷史上又一個沒有皇帝頭銜,卻享受皇帝權力的人。
毛澤東的私生活,像他的鬥爭哲學一樣,是一團瘋狂的野草,從來沒有秩序、沒有條理。他沒有節制的美德,一生煙酒不離,行事僅憑衝動和心血來潮。在他的統治下,他對於人民的生命財產有生殺予奪之權。其近者如左右群臣,遠者如百姓黎民,稍有不慎,觸犯了他的種種莫名的忌諱,就會大禍臨頭。他知人善用,但心胸狹隘,對敵人從不留情。但是1971年後的他,終因負擔太重,力不從心。從此,寂寞與孤獨籠罩著他,加重了疾病對他的折磨。
1975年春天,蔣介石故去後,毛澤東病情轉重。此時的毛澤東早已被神話了,他的一舉一動、一聲一息,都會在中國釀成巨大的風波。在中國這塊特別的土壤上,在20世紀70年代這樣一個特定的政治氛圍中,毛澤東被敬若神明,能讓千年的鐵樹開花,能讓萬年的枯藤發芽,能讓聾啞人張口說話。在高歌“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的中國人民眼裡,他是一隻高傲飛翔、主持大地沉浮的海燕;在佔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中國人的口中,他是希望、是舵手、是大救星,是戰無不勝的、是北京金山上永遠不落的紅太陽。
然而,紅太陽的晚年卻是在極度的恐懼中度過的。林彪出逃前,讓毛澤東著實倉惶了一回。此後,他疑心益重,狂躁症失控,常常摔東西、撕文件、罵人。往事、未來在他心中交軌重疊,使他經常失眠。睡夢中驚叫親密戰友、接班人、永遠健康等。
據張玉鳳回憶,毛澤東多次把周恩來找來,重覆地問:我周圍還有沒有親密戰友式的人物? 周恩來總是照例恭敬地說:全黨、全軍、全國人民都熱愛毛主席、保衛毛主席,捍衛主席思想,緊跟主席幹革命! 毛澤東也總是會反問:“是真心嗎?我看不是。對親密戰友,我,你,都沒有發覺嘛! 我整了不少人,他們會保衛我,你信嗎?”然後,毛澤東會仰頭哈哈大笑,周恩來和周圍的人噤若寒蟬,面面相覷,汗流浹背。
在打敗了黨內、黨外所有政治敵手後,毛澤東樂極生悲,陷入孤家寡人的境地。這一點,在蔣介石去世的周年忌日、鎮壓了天安門廣場上那數以十萬計以藉悼念周恩來為名而發泄心中不滿的人之後,他很清楚。他知道中國的人心被扭曲,人民終要拋棄他。他意識到左右親信都靠不住,包括最寵幸的管家汪東興。一天,毛澤東對汪東興說:“我死後,你會有野心!” 汪東興當即跪下,磕頭如搗蒜,向毛澤東反覆發誓。
這時,毛澤東對蔣介石羨慕有加。退出歷史大舞台前,蔣介石是那麼的從容。兒子蔣經國在台灣繼承權位是眾望所歸。而自己環視周圍,奸佞環繞,頑妻孽侄,無藥可救,終不免凄惶黯然。
想當初,他麾下曾經風雲際會,珠玉滿堂:高崗、粟裕、劉伯承、彭德懷、陳雲、彭真、劉少奇、鄧小平、林彪。然而他們會思考。會思考的奴隸是危險的奴隸。以毛澤東好鬥的脾氣、疑慮的個性,他不可能容忍他們。天安門廣場發生的事,更讓他悲愴地意識到曾經痛哭流涕發誓效忠他的娃娃們不好對付。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在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之間,毛澤東權衡再三,最終再次選擇了個人利益。斯大林的身後遭遇,讓他不寒而慄。於是,他臨終託孤,把國家權力交給了忠厚平庸的華國鋒。
毛澤東羨慕蔣介石晚年的洒脫、輕鬆。重病中的毛澤東,充分嘗到眾叛親離、形影相弔的味道。只要清醒,他就得決策著國家的一切,直到生命的最後一秒。
毛澤東羨慕蔣介石家庭和睦,人丁興旺。毛澤東在世時,全家從未一起照過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在他的晚年,沒有一個家人,包括江青,可以自由進出他的住所。
毛澤東羨慕蔣介石治理下的台灣,人民生活安定,經濟蒸蒸日上,欣欣向榮,而七十年代的大陸經濟已到瀕臨崩潰的邊緣,工資凍結,所有主要農副產品都憑票供應,樣板戲一統天下,人們穿戴的,更顯窮山惡水,那一抖落就掉渣的土味。
毛澤東甚至羨慕蔣介石晚年慈祥的微笑。50年代到60年代,他也曾笑過。而且笑得很開懷。但是,1971年後,體態臃腫、行動笨拙、衣冠不整的他,疲於綿延不絕的鬥爭,再也笑不出來。他那渾濁的眼睛,藏著隱晦,讓人渾身發毛。
1976年7月28日河北唐山大地震,波及京津,整個唐山化作廢墟。毛澤東在震動中更為虛弱。他對守護在身邊的華國鋒、王洪文、張春橋、汪東興等人斷斷續續地說道:“中國有句古話叫蓋棺定論,我雖未蓋棺也快了,總可以定論了吧。我一生幹了三件事:一是抗戰八年,把日本人請回老家去了;一是與蔣介石鬥了那麼幾十年,把他趕到那麼幾個海島上去了,打進北京,總算進了紫禁城,對這兩件事持異議的人不多。另一件事你們都知道,就是發動文化大革命。這事擁護的人不多,反對的人不少。這件事沒有完,這筆遺產得交給下一代。怎麼交?和平交不成,就動蕩中交,搞得不好,後代怎麼辦,就得血雨腥風了。你們怎麼辦,只有天知道。”
儘管毛澤東的人生歷程震撼了古今中外,吞噬了時間,儘管他自稱是和尚打傘──無發(法)無天,此時他卻是恐懼的。在他生命最後的日子裡,這個身患絕症卻又掌操別人生死、榮辱的老人,讓他周圍所有的人天天生活在如驚弓之鳥的狀態中,惶惶不可終日。他嘴上說要見馬克思,心裡想的卻是在九泉下如何面對王佐、袁文才、劉志丹、高崗、彭德懷、鄧拓、劉少奇、賀龍、林彪……
1976年9月8日9點45分,毛澤東帶著深深的恐懼,不情願地合上了他生命的書卷,手上還拿著公文,享年83歲。為了附會49年前打響秋收起義槍聲開始井岡創業的日子,官方決定把他的死期推遲到9月9日。不管怎麼說,9月9日的南京,晴空萬里,艷陽高照。下午2點鐘,我和朋友正在南京的燕子嘰上,聽江濤拍岸,望江水東流。聽到廣播員以沉痛的聲調預告4點鐘將有重要廣播,我們的心情一下子恐慌起來。
詩曰:功過誰評說,後生定先祖。勸君莫論一時遇,九泉之下看榮譽。
毛澤東處心積慮地引進馬列主義,妄圖完全地祛中國傳統化。假使社會主義不過是海市蜃樓,革命僅僅以一種剝削與壓迫的形式代替另一種,那麼,毛澤東像一位痴迷於幻覺中的烏托邦信徒。他是最敢嘗試、最不計較後果的一個。
西方人談到毛澤東的時候,常常說他是巨人。在他們眼裡,砸碎一個世界的人就可以稱為巨人。毛澤東砸碎了中國。儘管他的行為在中國堪稱空前絕後,但是,在他的時代,在世界上,他既不空前,也不絕後。前有他所效法的斯大林,後有效法他的柬埔寨的波爾布特,還有至今鮮為人知的金日成在朝鮮的所作所為。他們共同演義了人類20世紀最黑暗的歷史。
毛澤東的表弟、早期共產黨的領袖、後為國民黨將軍的文強談起1949年之後的毛澤東時,說:毛澤東在政治上是一個流氓。毛澤東寧使天下人負他,不願他負天下人。只要對自己的專權有利,無論什麼手段都可以使出來,對自己出生入死的戰友也可以翻臉不認人,而且可以編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欺騙天下。
蔣、毛龍爭虎鬥60載,同是五四運動後的弄潮兒,同時在北伐戰爭中嶄露鋒芒。一個激進砸爛孔家店,全盤馬列化; 一個是保守的革命家,同時高舉倫理、民主和科學的大旗;一個鄙視中國傳統,蔑視中華文化; 一個重視中國傳統,熱愛中華文化。一個激揚文字、鋒芒畢露; 一個言行拘謹,卻腹藏乾坤。一個責人嚴、對己寬;一個律己嚴、待人寬。一個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以德報怨; 一個對敵人宜將乘勇追窮寇、置敵於死地而後快。一個失去了中國,一個得到了中國。難道中國真的是一個刁民、暴君的國度嗎? 難道民主真的不適合中國的國情嗎?
是的,毛澤東在中國歷史,以至世界歷史上站有一席之地。他從一個湖南的山大王變成了千古無冕一帝,他的傳奇生平足以滿足苦難的中國人對權勢的嚮往和對暴力的崇拜。但是,大風過後,毛澤東到底給中國人留下了什麼可以值得紀念的政治遺囑呢?是那僅存一個月不到的“照過去方針辦”嗎?
反觀蔣介石,從容不迫留給了中國人言簡意賅的六個字:倫理、民主、科學。細細回味,這樣精闢的箴言,必將惠及千秋萬代。
1989年1月,已73歲的前中共總書記胡耀邦在湖南長沙,又談起國事,說,中國的出路是“民主”與“科學”這四個字。至今,大陸還沒有任何人提到以仁義禮智信為核心的倫理在現代化中的重要。然而,中國今天真的不需要倫理嗎?
The answer,my friend,is 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曹立群,2005年12月26日於美國)
注一:李宗仁等主張和談的人是很鼠目寸光的。胸懷誰主沉浮的毛澤東,決不會放過他的任何敵人。18年後的1967年1月13日,劉少奇遇到同樣的情況,為了顧全大局、保護幹部、人民,他主動承擔責任,向毛澤東辭職,原意和妻子、兒女去種田反思。毛澤東根本不接受,讓他屢屢遭受人身侮辱,活生生地在缺醫少葯的病痛中受折磨,最後還非讓他聽到被他所熱愛的黨“永遠開除出黨”的消息,才讓他死去。劉少奇遭遇再次證明蔣介石的先見之明。
注二:有了蔣介石的保佑,毛澤東一輩子也沒敢拋棄江青,儘管晚年的毛澤東有很多女人。
注三:1946-1947年馬歇爾將軍調停國共戰爭失敗後,杜魯門於1947年8月18日,發布了軍火禁運的行政命令,宣布停止向蔣介石政府提供可能與內戰有關的貨品,不再給中國政府發放出口作戰物資的出口許可證。此舉加速了國民政府內戰的失敗。
注四:一九六八年五月份,一個圍繞“三忠於、四無限”展開的,以天天讀、早請示、晚彙報、以忠字舞形式為主要特徵的向毛澤東獻忠心的活動,象一股紅色的滾滾浪潮席捲大江南北。所謂的“三忠於”即: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四無限”即對毛主席、毛澤東思想、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要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崇拜、無限忠誠。當時,由於人們在文化大革命的大環境中認識的局限性,不管是“紅五類”、還是“黑五類”,不管是認同、還是否定這股浪潮,都得在這革命的紅海洋中隨波逐浪、跟隨游泳,自覺不自覺地在中國的大地上,把歌頌、讚揚毛澤東的浪潮推向一個、又一個的新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