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过年的讲究实在是太多,这其中一条就是出了嫁的女儿们在初二那天都必须带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回娘家看望父母和兄弟姐妹,悦子却从来也没有在初二那天回过娘家。倒不是因为她没心没肺,不珍惜老一辈儿的养育之恩,其真实的原因是因为,年三十儿那天,她大哥一家和另外两个还没结婚的兄弟都是在她老爸家一起过,年年就唯独缺她,而初一一过,人家就拜年的拜年,会朋友的会朋友,一走了之了,等到了初二她回家时,家里基本上是除了老爸,其它的人一概不好见着了。为此,她和国华早就商量过了,不在初二回娘家,而是在大年初一回娘家,为的是去一次,就能把想见的都见到了,既省事,又方便,还实用。
这不,大年初一一大早,悦子就捯饬(捯dao,二声;饬chi,一声,打扮的意思)利索了,上身穿了件很时髦的蛋清色的高领兔毛衫,腿上穿了一条新做的蓝色的涤纶混纺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半高腰的黑色牛皮靴子,临出门前又穿上了酱红色的纯毛呢子大衣。国华则穿了一身海军蓝的纯毛料套装,脖子上围着一条灰底儿,带蓝格子的男式围脖儿,手上戴着一副黑皮手套,用自行车驮着全身崭新毛衣毛裤,外罩鲜红色儿童棉猴式斗篷的女儿和悦子一起往汽车站走去。
“唉,我说,到咱爸那儿我可不能长待啊,你和蕊蕊在咱爸那儿吃饭吧,我还得赶时间去看看我们同事,同学什么的。”国华边走边对悦子说到。
“至于那么赶落(着急的意思)吗,连陪我爸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悦子听了国华的话有些不太高兴。
“你可别忘了,咱初五以前就得回宝坻了,要是到哪儿就在哪儿吃饭,咱担不起那个功夫。再说了,咱去是为了给咱爸拜年,见了面就不失礼了,至于说到吃饭,有你和咱女儿不就行了吗,到时我和咱爸说,他一准儿同意,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国华自认很有道理。
可事情就是这样,计划赶不上变化。在悦子爸那里,无论国华怎么说得有理,他就是拗不过老丈人的山东犟脾气。悦子爸明确表示:看朋友,同事都可以,但必须吃了饭再走,除此以外,别无商量。无奈,国华只好退而求其次,答应了悦子爸说的留下吃中午饭的要求,转而又提出了利用上午午饭前的时间先出去串几个门儿,午饭时准时回来的请求,终被批准。
现在,时间都快十二点了,大鱼大肉的几个解馋的菜和几个下酒小菜早就摆上了饭桌,包好的饺子也随时可以下锅,可就是不见国华的身影,一众人都等的有些不耐烦了,悦子自感有些不自在,坐在一边不吭声。
“三儿,你去胡同口接接你姐夫,那个那个,估计他这会儿也快到了。”悦子爸对小儿子下了命令。
“爸,不至于的啊。他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不懂事儿,也不是刚进门儿的新媳妇儿不认识道儿,没有必要去接他啊。再说了,真要是论起日子来,我还比他大一年呢,哪儿有大哥去接小弟的道理。唉,您不信,用不了几分钟他就回来了。再等等。”悦子弟对老爸说到。
“哎呀,人家是个体户,人家的时间那可是值钱着呢,哪儿有闲工夫和咱这些没钱的人在一起吃饭呀。人家能来看看就已经很给面儿了。再说了,谁家没个亲戚呀,我们可是昨天就来了,还得等到多前儿呀。又说了,再等,菜都凉了。”悦子的大嫂在一边戗着火。
“三儿,你赶紧给我去胡同口等着去,国华不回来,你就别回来,咱饭也就别吃了。快去。”悦子爸冲小儿子把眼一瞪,大声的呵斥着,就连平时一说话就有的“那个那个那个”的连贯语也都因为愤怒而一并省略了。
“行行行,我这就去行了吧。”悦子弟知道老爸的不满是因为大儿媳的甩闲腔,但这些也都是因为国华还没到家的原因。他连忙穿上短大衣,快步走出了家门。
国华是差三分十二点进的门儿,一进门就连声的说着“对不起。”
“那个那个那个,好嘛,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就等你了。行了,咱们吃饭吧。”悦子爸说这话时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一家人团团围着饭桌坐下,喝酒的喝酒,吃饭的吃饭,不管心里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似乎没有人再愿意提不愉快的话题了。
“我说国华,这一大早上哪儿溜达去了,转悠的连饭也顾不得吃了,是不是又踅摸(找东西的意思)赚钱的路子去了。”酒足饭饱的悦子弟一边忙着给各位倒茶,一边和国华调侃着。
“我告你啊,要是大哥一家在这儿,我绝对不会说这话,那还不够我大嫂说闲话的呢。这不是看他们走了吗,咱哥儿几个和咱爸就没什么不能讲的了吧。”悦子弟又补充道。
“唉,三哥,你说嘛呢,听你那意思我就是一个钻钱眼儿里拔不出来的人,我是那德性吗,不至于的吧。你这不是拿我打镲(开玩笑的意思)玩儿吗。”国华笑嘻嘻的说着。
“我没说啊,是你自己愣往那上面想的。这大冷的天儿一转悠就是好几个小时,你有多少个朋友也都能转悠完了吧。人家过年串门儿都是打一晃就走,就怕粘屁股,要不猴年马月也拜不完这个年,你说是吧。”悦子弟一本正经的说到。
“那个那个,国华不是十二点不到就回来了吗,也没耽误吃饭,你怎么还说起个没完了。消停消停,说点儿别的。”悦子爸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对小儿子讲到。
“其实唉我应该早就回来了。主要是我去我们中学何老师那拜年时见到了我的同桌马前途。我们俩打上学起就好得跟一个人似地,住的也不是很远,经常是一下了学,不是去他家,就是来我家。他爸爸是派出所的民警,他妈在副食店上班,就记得到他家总能吃几块炖肉什么的。后来中学毕业一分配,他被分配到天津市一商局,我去了我爸他们厂,后来我们又搬了家,就很少见面了。这回怎么这么寸(赶巧了的意思),我前脚刚进何老师她们家门儿,他后脚就跟进来了,好几年没见了,这回终于又联系上了,就多聊了几句。后来从何老师家出来,我们俩又在外面聊了不短的时间。”国华似乎有些口渴,说到这儿就端起了茶杯,小心翼翼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热热的花茶。
“我就知道,你一准儿在外面和人穷聊上了,有嘛好说的,还说起个没完没了,也不知道看看手表,让咱爸和我们都等你一个人儿,还好意思说。”悦子在一旁见缝插针的说到。
“你恁么知道我们是瞎聊,我们恁么就不能说点儿正经的呢。我告你,马前途也辞职了,你说邪门儿不邪门儿。他现在搞服装经营,可他路子野呀,你别忘了,他可是在一轻局混了不少年呢,认识了不少人,所以,别人弄不来的出口转内销的服装,他就能弄来,也所以,他的生意就比一般人的好做不老少的呢。”国华兴致勃勃的说着,就好像他说的是自己的买卖一样。
“你看看,我说嘛来着,我说你踅摸赚钱的路子去了吧,你还不承认。你就承认了吧,反正我们也不惦记着找你借钱,别害怕啊。”悦子弟的嘴就是不饶人。
“嘿嘿,三哥,你这回可是猴吃麻花---满拧。不是我满地界儿踅摸赚钱去,是赚钱的机会踅摸我来了。马前途知道我也干上了个体很是高兴,说有机会我们哥儿俩应该想辙(想办法的意思)一起干个嘛才是。我说好呀,等我再赚点儿钱再说。就这么地,我就回来晚了点儿。他爸现在已经是分局的一个科长了,马前途说了,有嘛事儿要他帮忙的,别客气。”国华又喝了口茶。
“别着别着。我们可不想找他爸帮忙。谁没事儿上公安分局去,到那种地界儿,没事儿也能给你找出点儿事儿来。”悦子二哥又接上了话茬儿。
“嗨,人家就是客气客气,咱能有嘛事儿还需要上公安局?知道有这条路子就行了,是不是。”国华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你们两个,一个倒腾外贸服装,一个开客运汽车,我就想不出能有嘛事儿能把你们凑在一起。”悦子有些不解。
“嗨,这不用你操心,只要我们想干,就准能找到我们俩能干的事儿。现在的问题就是,我们俩都需要多赚点儿钱,有了钱才能干事情,没有钱,就是有机会也干不了。”国华一语中的的说到。
“行了。那个那个那个,大过年的怎么就不能说点儿别的呢?!国华,你爸妈都好吗?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宝坻呀?”悦子爸终于忍不住了,硬性的打断了人们关于赚钱的话题,把谈话引入了过年应有的俗套中。
悦子和国华是初四回的宝坻。两个人回老家干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给大爷,叔叔,姑姑,婶子们拜年,送礼。第二件事就是清理车辆,做好出车的一切准备。此时,全国各地的人们刚刚知道了一条大干“四化”的新警句,“时间就是金钱”,国华觉得这话说得太有学问了,简直就像是对他们说的一样。而且,他觉得,他自己也能给这话配个下句儿,“里程就是效益”。恁么着,我说的不对吗,我开车多跑一公里,就多赚一公里的钱。废话,开车当然要费油了,但刨去油钱,我还有钱可赚,这就行了。国华心里想着。
初五一大早,国华和悦子就迫不及待的开车出了门。眼下正是农村猫冬农闲的季节,又离出正月还有十天,路上红男绿女走亲戚,串门儿的人仍然是络绎不绝。这不,他们的车刚刚开出没两站,车上就几乎满了员,悦子此时心情不错,忙上忙下的帮乘客们安排座位,还不忘时时提醒人们注意别打破,挤碎了手上提溜的各式点心盒子。
车到第三站,又上来了两,三个人,悦子软硬兼施的请先上车的人们为他们挤一挤,腾出点儿坐的位置,好歹把他们都安顿坐下了,车子就又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方驶去。
“我说,妮喽这怎么换人咧。前个儿那闺女呢?干得好好的怎么奏不干咧。”刚刚坐稳还没几分钟,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就对悦子发了问。
“您了说嘛呢。谁换人了。我本来就是这车上的售票员。恁么了,你看有嘛不合适的吗。”悦子不冷不热的说到。
“妮喽知不道,妮喽是第二个吧。前些个日子是个小闺女,脾气可好咧,模样可俊咧,对乘客可热心咧,是那个司机师傅的女朋友吧。嘿嘿,妮也挺好地,就是有些不熟悉。”那男人好像是经常坐车的。
“大哥,我改正您一下啊,这位才是正式的售票员。前些日子那位是我临时雇来帮忙的,不是我女朋友,这位才是我媳妇儿。”正在开车的国华大声的回着话。
“敢情是这么回子事儿,对不起咧同志,嘿嘿,早知道你咧是原始的那个,我就不说咧,嘿嘿。”中年男人终于住了嘴。
“您可真哏(很有意思的意思)儿啊,这一大早上起来您了这嘴就没合上吧,坐车也不拾闲儿。不仅如此,您了还棱了呱唧(干事情比较莽撞的意思)嘛玩儿都敢说。恁么着,我们换不换人还得事先给您打声招呼是恁么地,您发钱吗?您管饭吗?唉,既然不发钱也不管饭,您恁么满嘴里跑火车呢。是不是有钱了,过年过的满嘴都是食火呀。唉,不要紧啊,一会儿到天津我给您买点儿败火的药,要多少给您买多少,别跟我客气啊。”悦子还是不冷不热的对那个中年男人开了腔。
“妮喽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我奏那么随便一说,也不是故意的,要是知道妮喽是第一位,我奏不说咧。都怪我是个二五眼(办事毛糙,稀里糊涂的意思)行了呗。”那中年男人自觉有些理亏。
“唉,知道自己是二五眼,以后出门儿就少白豁(豁 huo,念轻声,漫无边际的瞎聊,吹牛的意思)。什么叫‘原始的’,还文物呢。原始的恁么了,值钱,知道吗。别不知道到处瞎说,惹事儿,知道吗。好看管嘛用,好看就不找您要钱了?一分不少要吧。再者说了,您坐车就坐呗,恁么还挑人呢?您看我不顺眼?要不您现在下去溜达溜达,看见顺您眼的可爱的人儿您再上去。我告您,您这是碰上我好说话,不和您一般见识,要是换了别人唉,您今天就崴(倒霉的意思)这了,知道吗。”悦子嘴不饶人。那男人没有吭声,装作没听见,闭目养起了神。
“嗑瓜子儿磕出个臭虫,嘛仁(人)儿都有,今天是初五,垛小人的日子,看来我回家还真得垛垛,这没垛不就出门见小人了吗。嘁,这叫嘛事儿啊,开门不顺。”悦子心里很是不痛快的想着。
作者:spot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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