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见证了共和国多少风风雨雨
--写在老同学去世之际
今天上午收到迈阿密发来电子邮件,一位老同学走了,终年七十七岁。读后不胜唏嘘。五十四年前,一九五九年我们在上海A中学高三B班告别母校,三年同窗情谊,依依惜别,一幕幕美好青春时光浮现脑际。
我们这一代已经步入人生暮年,年长几岁的学兄陆续离开人世间。悠悠人生路,历尽苦难,就这么无声无息远离尘世?实在是不甘心!
我们也有过快活的童年,有过美丽的青春年华。上苍是公平的,他给与我们每个人差不多同样长的生命。但是,命运却是不公平的。我们不幸生长在共和国最艰难最动荡的年代,历经了多少风风雨雨!
如果此时此刻我站在讲台上,面对花样年华的学子,我要大声说:我真羡慕你们!不仅因为你们年轻,更因为你们此时是共和国最强大,最繁荣的年代;你们生活富足,丰富多采,可以出国旅游定居,可以联网发微博评论时政。和我们年轻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我们读小学,初中时,校方常常请来老长工,老红军给我们忆苦思甜。声泪俱下讲到刘文彩用水牢关押长工,黄世仁迫害佃户至死还要霸占其女儿;讲到国民党时代三座大山,四大家族蒋宋孔陈压在老百姓头上,官匪横行,暗无天日;讲到法币金元卷从价值一头牛贬到只能买半根油条,一夜之间变为废纸;讲到八年抗战,老百姓在日寇战机轰炸下逃难。
老长工,老红军说,我真羡慕你们!这一切苦难,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老一辈抛头颅,洒热血,缔造了今日的人民共和国。你们是祖国的花朵,你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那时我们有多骄傲,多幸福!
那年代里,我们曾天真地相信有一种乌托邦式的世界,在那里产品极大丰富,从高官到老百姓,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人人会各尽所能,人人会拿到他需要的东西;相信第一次世界大战出了苏联,第二次世界大战出了社会主义阵营,第三次世界大战后全球将遍插红旗。相信国际歌里唱的“因特那雄纳耳就一定要实现”!苏联老大哥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那时尽管我们口中高唱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手里却挥舞红宝书,欢呼“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大救星,我们像中国几千年历代百姓一样,千万遍地向主宰万民的君王领袖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中毕业时我们热泪盈眶,唱起四十年代电影”桃李劫”里的主题歌“毕业歌”
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我们何曾会预料,这首歌的歌词并共和国国歌的词作者田汉二十年后在一场横扫中华大地,几乎将国家推向崩溃边缘的浩劫中,受尽折磨凌辱后投河自尽。
那时我们实在是太年轻,砸烂学校的铁门,家里的炒菜锅,扔进土高炉,迎着一千度烈焰,三天三夜不睡,硬是把铁炼成蜂窝一样的土钢。一切只为了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为了一千零七十万吨钢而奋斗。我们欢呼人民公社,总路线,大跃进三面红旗,相信大科学家钱学森的论证,亩产十万斤粮不是梦。欢呼人民公社社员敞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搞生产。我们没料到正是这种狂热冒进,为我们五九年秋甫上大学就遇上三年困难时期埋下了种子。那三年我在西安上大学。中午晚上两顿饭,系食堂开饭时连青菜也没有,只有一盆粗盐。每人两个如婴儿拳头大小的馒头。一面吃,一面在悠扬的“花儿与少年”校广播电台终曲声中,走向教学楼。那些年,同学中很多得了浮肿,校方不得已停课,谓之劳逸结合。教学楼里一片漆黑。当年的我,抱着做科学家的梦,居然一天也不间断地依然去教学楼,从窗子那里爬进去苦读博奕论。后来国家经济有所好转。有一天食堂里卖包子,用豆渣做的馅。同学们兴高采烈。记得那是三年里吃到的最可口的美食了!应该说,当时国家对我们高校学生已经尽力照顾了,至少我们当年每人每个月还有30斤定量。若和三年期间因饥饿和疾病而死去的千万条生命相比,我们实在是幸运之至,逃过了共和国史上这沉重的一劫。
那时我们实在是太年轻。我们在学校里,看不到共和国开国后一波又一波的阶级斗争,政治运动其实从我们上小学时起,就已开始了。共和国开国初期斗地主,分田地时既无情地枪杀恶霸地主,也为了完成指标将一辈子省吃俭用勤勤恳恳老实做人的富裕农民送上断头台。之后是镇压反革命。同样,这场运动既枪杀了沾满革命烈士鲜血的国民党残余,也将没有任何劣迹,没有作恶记录的国民党政府里做过连级以上的官员送上了刑场。所幸多少年后人民政府承认镇反扩大化,这些人中有的死后终获平反。我的一位高中同学的父亲就是一例。当年他父亲正直,热心社里诸事,被乡里众人推举当上镇长。镇反时因此被定性为历史反革命,处死刑。文化大革命后平反。我的一位高中同学学业优秀,积极上进,但在高中三年里因受他父亲历史问题的牵连始终入不了团,毕业那年也上不了大学。后来和有相仿经历的太太一起。投亲移民美国。他先打工谋生,后入市立休斯頓大学讀碩士。他儿子英俊帅气,在斯坦福大学本科畢业后,获邱吉尔奨学金赴英获劍桥大学硕士学位,然后回美获麻省理工博士学位。文化大革命后他父亲获得平反。 我同学和他儿子俩人就像电影“牧马人”里主人公那样,对政府无怨无悔,经常来回中美之间,辅导国内学子,为国家科技振兴效力。
继土改镇反之后便是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三反五反,剑指共和国旗帜上的最脆弱的一颗星,民族资本家。现在很多电视连续剧演到那些民族资本家在洋商军阀联手压榨之下,风雨飘摇好不容易支撑到了解放,终于云散日出,全剧完美谢幕。岂不知好景不长,噩梦就在后面。连他们的子孙都逃不过后来大浩劫中黑五类的悲惨命运。
好在我们那时年轻,土改镇反三反五反并没有影响我们多少。 初中三年我们戴上了红领巾,“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这三年大概是我们这一代最美好,最无忧无虑的快活时光了。
高中三年我们梦想着长大成为作家科学家工程师。那时所有企业都是国营的,自然没有人会向往成为企业家,像目下马云杨澜那样。我们激烈地辩论是先专后红,还是先红后专?后来的标准答案是又红又专。伟大领袖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开门整风。欢迎党外人士批评。一些头脑发热的民主人士天真地相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为对方真的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岂知一旦引蛇出洞,迎接他们的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共和国史上又一惨烈的运动拉开序幕。我非常尊敬,写得一手漂亮板书的一位语文老师被划为右派,流放到青海劳改。多年后除去极少几个大右派如章伯钧外,这些受了多年苦难侥幸存活下来的右派分子获得平反,冠上新头衔“摘帽右派”。我的老师和几十万摘帽右派被赦回到上海。我问起他那段劳改生涯,他全然失去了当年的勇气,再不敢吐露半句。2000年记述右派分子接受改造的纪实文学“夹边沟记事”出版。书中写道夹边沟里三千多名右派分子,一半以上的死于恶劣的生存条件,沉重的心里负担,超强的劳动负荷,特别是三年饥荒,客死异乡,幸存者得以从六一年起陆续遣返原籍。我的一位同学,根正苗红,说道反右摧毁了他的信念,从此他再也不敢向上级提出任何反对意见了。
五年大学生涯里,三年饥荒过后,政府高层认识到民间疾苦,有了几年休整养息,但阶级斗争依然不断。 彭黄张周反党集团被揪出,彭德怀被革职,解甲归田。三年里唯一可以欣慰的是中印边界反击战。冬天一早在冰冷没有暖气的宿舍里醒来,听到广播里传来消息,我军收复某山口,一片欢呼。正待印军全线溃败,我军越过非法的麦克马洪线后,眼见收复失地在望,我军突然主动撤回麦克马洪线。富裕的藏南,其后被印度不断移民,时至今日,就像共和国援越抗美时送给越南小岛,为大局计割给缅甸等国土一样,收回来的希望很渺茫了。
六四年大学毕业,分到北京某部研究院。还没见过六朝古都绮丽风光,便和那年分到研究院的一百多个新人一起到四川纳溪建筑工地做混凝土工人,改造思想,修建天然气工厂。一年后又到兰州某建筑工地七个月搞社会主义四清运动。好不易回到北京,不久便遇上历时十年的文革浩劫。六九年九月,大儿子出生刚满月,副统帅一号通令下来,中央在京部委所属研究设计院职工分期分批下放五七干校。我所在研究院去了河南修武五七干校。白天开山耕地。把爆破工人炸出来的石头,用竹筐抬到山下。为了表示接受劳动改造的决心,每人篓筐装得满满的。一天抬下来,晚上睡时只觉得腰背像断裂了般的痛。第二天一早,军号一响,不顾疼痛,咬牙爬起来再干。在干校三年。最爱读的就是孩子他妈寄来的信,写儿子的,反来复去的读。种地时,看到火车开过就会算算还有多少天可以回京探亲见到儿子。
文革那时候国家领导人像走马灯似的换。今天中央文革小组陈伯达上台,国家主席变成叛徒内奸工贼,凄惨而死。然后是陈伯达下台,接班人副统帅登台,写入宪法。突然间,副统帅叛逃,摔死于温都耳汗。那时文革小报天天是某地告急,武斗死亡多少人。记得有天半夜,睡梦里突然室外声音大作,一个保皇派头头忍受不了造反派拷打冲上五楼天台跳下去。我所在的研究院院长前夫人早年写给院长的情书被造反派爆光,无地自容服毒而死。那时报纸每个角落都是伟人头像,有人不慎用报纸包了皮鞋闯了大祸。有人喊口号时一时激动口误被打入大牢。遇罗锦因为反对“老子英雄儿好汉”血统论而被处死刑,张志新因为不同意伟人的几句话,被枪决前怕她喊万岁,残忍地割断她的喉管。中华六千年文明古国的遗迹文物毁于红卫兵小将的一把火中。这些红卫兵小将当年停课闹革命,没学到几年知识,几年后,伟大领袖一声号令,把他们送到农村广阔天地,修理地球。其中有些人后来进城,高考后进了大学。但多数人终其一生未能再度求学。那时我心里极为苦闷,最大的愿望就是盼望这种动荡早点结束,老百姓能早日安居乐业,期望不要再有一波接一波无休止的阶级斗争和各式各样政治运动了。
七六年文革浩劫随伟人去世划上句号。共和国从此进入又一伟人倡导下的改革开放时期。我们这一代终于有了展现身手的机会,纷纷走上工作岗位,作出出色成绩。在短短二十年里承上启下,把建设共和国的重任从前辈手里接过来,做下去,再传给下一代。国家经济一年比一年繁荣。今天中国终于成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我们人民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富裕。政府对百姓也比以前宽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八个样板戏的日子已一去不回。和中国历史几千年各个朝代,包括共和国前的民国相比,我们今天生活在最幸福的日子里。
如果此时此刻我站在讲台上,面对花样年华的学子,我要大声说:我真羡慕你们!你们此时生活在共和国最繁荣的年代;没有粮票,布票,油票,肥皂自行车票;你们生活富足,丰富多彩,可以出国旅游定居,可以联网发微博评论时政。和我们年轻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可你们还不满足!
五十年后,当你们到了我们现在的年龄,你们对比彼时和现时,我猜你们一样会不甘心,抱怨命运不公,让你们生活在一个弊病处处的时代。你们若有机会站在讲台上,面对花样年华的学子,也一定会大声说:我真羡慕你们!我们那时地沟油泛滥,空气污染,河流变色。我们那时连婴儿奶粉都要进口,母亲们有条件的不远万里飞往西雅图,为的是生下我们;中国护照还比不上弹丸小国的小本本,出国门几乎都要排队申请签证,被鹰鼻子刁难。我们那时富二代,官二代气象万千,多少高官白天高调反腐,唯马列主义是从,晚上抱着众多情妇,挥金如土。就连国家级马列主义理论大师衣博导在为上峰撰写发言稿时,还不忘和女弟子上床,探讨哪一句翻译最能表达马列精髓。当年李大钊先烈用生命换来的共和国新生时,他们激烈反抗过国民党的腐败,抨击一党专政,只因为他们“还没有尝到权力的滋味”。我们那时进不了文学城,碰不得油管(YouTube)。我们那时日寇占着钓鱼岛,美国飞机在沿海冲撞我国军机,连道歉都免谈!美国舰队公然在公海拦截我货船,我们的外交部国防部能做的只是五百余次的严重抗议。其实我们当时的军队并不弱,只不过攘外必需安内,国家必须全力对内坚强,维稳费用和军费不相山下。
你们会有更多的埋怨,更多的指摘。我只能说国家进步需要时日。君不见在世界第一强国美利坚,学校超市无辜民众被持枪凶徒枪杀,失业率居高不下,数千万人没有医保,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以地铁和下水道为家。华尔街大鳄翻手为天,覆手为云,把普罗大众玩于股掌之间。“小小环球,有几个苍蝇”,没有一处世外桃源,也不存在伊甸乐园。
年轻人啊,认真学学老一辈革命家的著述,记住你们上一辈承受过的风风雨雨,读读我们这一辈人写下的那些动荡岁月里的记事。学会宽容,面对未来。时代在进步。潮流所至,任何力量难以阻挡。
谢世的老同学一路走好。
我们祖国的明天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