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檐的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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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敬如殡 (下)

(2011-04-10 10:56:01)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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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交场合,在教会里,老K是活跃分子。他在唱诗班里是数一数二的骨干。他唱歌时,一只手拿着乐谱,另一只手轻轻伴随音乐的节奏舞动着,头则略微向上翘起,一幅全神贯注、陶醉在圣诗当中的神态。偶尔,他会跑调,便引得台下的会众忍俊不住。紫琼在教会的儿童学校里兼任业余教师。两人都是热心肠的人,每逢教会举办聚会,他们都会非常慷慨地从家里拿来许多好吃的东西。

不少来到北美生活不久的人,羡慕他们这个正处在日新月异变化中的家庭。他们不但大人彬彬有礼,热情好客,而且连孩子们也都是非常有礼貌,懂规矩。每次去他们家的时候,客人们都会看到在宽敞明亮的客厅中央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只盛了水的精致讲究的花瓶,里面插上一束每次都会是不同颜色的玫瑰,花束经过细心别致的修理而显得美丽大方,它分明在告诉来客女主人对花儿的酷爱。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当数主人的孩子们在不同年份赢得的各种钢琴比赛的奖品。老K和紫琼的孩子们,不仅在学校里是优秀的学生,在课外活动中也是佼佼者,这无疑成了人们讨论的话题,也是竞相羡慕、模仿的榜样。来访的客人,只要是带着他们自己的孩子一起来,妈妈准会用手指指着钢琴上、墙壁上、茶几上或书架里挂放的奖品,用带着羡慕和期待的口吻,对着自己的孩子说起一大堆教育的话。而来访客人中的丈夫则会对自己的妻子夸女主人是她们最好的楷模,妻子们则反唇相讥,指自己的老公应该好好学学这里的男主人才是上策。于是,一场客访常常变成了热闹非凡的辩论会。此时,老K和紫琼会带着微笑,站在一边看着,并不发表特别的见解。

时间长了,老K和紫琼成了大家的好朋友,虽然到不了知己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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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新世纪后,美国经历第一场经济危机。许多行业纷纷进入萧条,面临困境。企业解决问题最通用的好手段就是裁减员工。那年年底的时候,老K丢掉了饭碗。还好,他所在的公司并没有太亏待他,发给他相当丰厚的失业补偿金,足以让他处于震惊中的家庭在今后一年半载里不至于面向太诘据的生活。然而,一年过去之后,经济不但没有出现人们原先预计的强劲复苏,反而像大病初愈的巨人一样,跌跌撞撞。失业率持续维持在高位。

在压力底下,笑容从老K的脸上渐渐减少,也从紫琼的脸上渐渐消失。家里惯常摆放的红红白白的玫瑰花,此时已然成为一种奢侈的摆设,在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很会过日子的紫琼还是忍痛割爱般地舍弃了。老K重新出去寻找工作的机会。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总算还是找到一些零敲碎打的活儿。两天打鱼,三天晒网,而且都是些小公司。大公司把招工的门关得紧紧的。

那年,大女儿已进入一家著名音乐学院深造,钢琴表演专业,而儿子也快高中毕业,打算进大学后将来专攻法学院,做一名律师。父亲的失业并没有影响姐弟仨成龙成凤的步伐,因为他们的母亲不认为家庭目前的窘境应该对孩子们的远大前程造成任何实质性的负面影响,因为她坚信她丈夫很快应该会找到跟从前差不多好的工作。

于是──在两个月后的一天中午,上完半天班刚刚回到家里的老K接到妻子从单位打来的电话,兴冲冲地告诉他,她在报纸上看到一份招聘广告,一家大型电讯公司正在招聘两名工程师,正是老K以前从事多年的领域,而且人要得还挺急。为了吸引人,支付的薪水非常慷慨。唯一的缺憾是,工作地点是离家二三千公里以外一个冰天雪地、人烟稀少的北方小城。虽然美中不足,但比起眼下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它还算是不错的。最重要的是,又不是要去那里呆一辈子;等到这边经济和就业状况好转以后,随时可以回来的嘛! 紫琼像一挺机关枪似地说个不停,非常兴奋,老K只是默默听着,插不上话。一直到最后,他才得空说了第一句话:

你的意思是……

我想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的意思,你不妨去试试?

琼,我们是不是再等等?或许别的机会也会很快来到的。

或许会。可是,现在这次机会就像专门给你定的,工作要求的全部条件跟你以前的背景不谋而合,舍你其谁?

但是……”

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你不用担心,紫琼把老K说了一半的话给堵了回去,毫不松懈地说,我和孩子们都会没事的,只要你能够安顿下来安心工作。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你不必牵挂他们。

我,我看我们是不是再商量商量,看看这是不是唯一最好的路子呢?K显然有点不死心。这突然的事情,让他促不及防,心里一头雾水。

那好吧。等我晚上回来后,我们再谈这件事。电话挂断了。

当天晚上,并没有做出任何决定。老K心里还没有准备好,无法爽快地答应下来。紫琼觉得自己不好强硬地逼他去做他不愿意做,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还没有准备好去做(至少紫琼心里是这么认为的)的事,于是她只好作罢。三天后,老K决定去试一试到北方工作的机会了。他意识到,如果自己不这么做的话,家里日益紧迫的经济压力会弄得人人过不好日子的。他知道紫琼的性格和脾气,她是不愿意轻易改变生活的既定轨道的,除非被逼得山穷水尽。面试是出乎意料的顺利。一个星期后,他飞到天寒地冻的北方小城去了。

老人们常说,机会是碰来的,麻烦是自找的。老K和紫琼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突然降临在他们头上的际遇,给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后来提供了另外一个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契机──这个人扛不住了,要自找麻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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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离婚后没过多久,他回到北方小城和美容师结了婚,并从此在那里隐居下来。一年后,他们添了一个小孩。那年,老K已经五十二岁了。他继续留在边疆那家公司工作,而他的新婚妻子则继续经营着她的美容店。他在下班后帮助妻子照顾他们的新生儿和那已经满十二岁的全身残废的继子。同时,他还要负担他和紫琼所生的三个都已读大学的孩子。他感到责任的沉重。自从与紫琼分手以来,他心里一直充满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来自对结发妻子和三个孩子的那份歉疚和自责,混同新婚带给他的那份新的刺激和兴奋,就像意大利面条一样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在内心深处紧紧地揪着他,让他一会儿进入情绪的低谷,一会儿又兴奋得像个毛头小伙子。但是,渐渐地,他感到疲惫,许多的事情好像在眼前晃动,让他觉得力不从心。

两年后有人碰巧在街上看见过他。哎,生活真是磨砺人哪。几年不见,原来那个硕长精干、一头黑发的老K,那个只要站在他身旁你就可以感染到他爽朗乐观性格的老K已经消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这个人后背已微微凸起,长长圆圆的脑袋顶上已经谢掉了一大块,剩下不多的头发中白发明显多过黑发,原本保养得不错的脸上,现在已经可以看到皱纹爬满了前额和眼角,眼皮耷拉下来,一幅饱经沧桑的模样。虽然身上的着装显示出不少洋气来,但仍然遮掩不住他的一派苍老。他的身旁,站着老K几年前娶进来的新夫人,四十刚出头,虽说长得不算很漂亮,但显得挺优雅,全身上下打扮得新颖别致。她一边细声细气地跟人搭讪着,一边不时地回头去看看她身后一辆手推婴孩车,里面躺着一个正在酣睡的小男孩。老K说话慢腾腾的,语调并不高,透出一种没精打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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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后的紫琼很快也结婚了。五十岁不到的紫琼与她和老K过去共同的白人朋友彼得结了婚。一方面她无法一个人面对充满甜美回忆但同时又满是心酸痛苦的空巢。另一方面,她要报复老K。让他在朋友们面前难堪,出丑,无脸相向。

比她长好几岁的彼得以西方人少有的细致和耐心照顾她,珍惜她。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他们除了从自己正在上学的外地打来电话询问她的身体之外,也都在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忙惯了的她一下子发现自己太空闲了,空闲得让她发慌。她时常情不自禁回想起自己与老K共同生活在一起的那段美好时光,回想究竟是什么导致她与他的婚姻如此脆弱,以至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分崩离析。她一直在为这个家庭奔忙着,操心着,甚至放下了自己的追求和嗜好,一心一意扑在家庭上,扑在孩子的学业和前程上。是的,自己有时候是独揽一切,可这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也为了让自己的丈夫少操些心吗?这一切难道有错吗?难道是自己的错吗?难道这一切构成他要背叛她,要到外面去搞别的女人的充足理由和借口吗?

紫琼常常将自己的心深深地埋入这样的思绪之中。而每当她陷入这样的沉思之后,她感到委屈,痛苦,心里充满了酸楚,埋怨与忿恨。她想大声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陷入了深度的抑郁当中,对此她却毫无意识,并且无力自拔。她在责备和苦毒中生活着。

再婚后不久,紫琼感到身体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受,便在丈夫的陪同下去看了家庭医生,还做了各种身体检查。很快,不好的消息就从医院传来。初步诊断她得了乳腺癌。于是,更全面、更仔细的身体复检不久就开始了。复检会诊结果证实了以前的诊断。她马上住进了医院的癌症医疗中心,做了乳房切除手术,并做了令人难以承受的化疗。这一切都为了中止癌细胞的继续发展。手术似乎是成功了,因为不久之后,紫琼感觉身体恢复得很快,并且还居然奇迹般地回去上班了。然而,好景不长。到了第二年,医生发现她的癌细胞又在继续快速生长,而且已经转移到了体内别的器官里。病情很快恶化,并且到了无能为力的地步。

这一次,紫琼没能挺过来。到了夏天的时候,她进入病危期。她去世的时候,彼得、三个孩子、老K,还有教会的牧师和少数几个至友陪伴在她的病床边,牧师为她轻声做着祈祷,她在一丝苦涩的微笑中,安静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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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葬的那天,天下着蒙蒙细雨。在刚刚挖出的一堆新土边上,安静地放着深绛紫色的棺木,它是在上午教堂的遗容瞻仰仪式结束之后由殡仪馆的灵车搬移过来的。棺木已经合上并且用钉子封死,它的上面摆满了鲜花,其中大多数是白色的玫瑰。玫瑰是紫琼生前最喜爱的花,无论是红的,紫的,还是白的。人们送的精致的花圈和花篮则摆放在它的四周。在墓地的北端竖立着一块不是很大的墓碑,上面只是简简单单地用中文和英文写着紫琼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前来送别的亲朋好友肃穆地站在墓地的四围,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朵白色的玫瑰。正中间站着教会的牧师和紫琼现在的丈夫,她和老K所生的一男二女三个已成年的孩子则伫立于他们的旁边。在孩子们的另一侧,是他们的父亲,紫琼与之相爱相守几十年、但最终分手的前夫老K。牧师开始祷告,人们低下头去,闭上双眼,默默地祈祷,祝愿紫琼从此一路走好。

祷告结束后,送行的人们最后一次环绕已经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安放到墓穴里的棺木走了一圈,有人擎着眼泪,有人索性凄凄哭着,嘴里说着告别的话,把手中白色的玫瑰花轻轻地向下投入墓穴中的棺木上面。最后,老K转过身来,同牧师和彼得一一握手,然后带着三个孩子一前一后,也绕着墓穴里的棺木走,但步伐极其缓慢,依依不舍。等到一圈终于走完,回到原来站的地方时,老K整了一下衣裳,随后将两只手分别放在大腿的两侧,缓慢地、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他的孩子也跟着父亲做着同样的动作。做完这些后,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把孩子们拥抱进自己的怀里。此时的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已经挂满了凄楚的泪水。他们就这样相拥着,头靠近头,呆了足足十多分钟。牧师走过来,通情达理地轻轻在老K的肩膀上拍了拍。带着不舍,内疚,无奈,也带着无尽的哀思,他们最后终于离开了墓地。

十几分钟后,挖出来的新土重新被放回原地,不同的只是在新土的下面,有许多新鲜的白色的玫瑰花,它们无声无息地在泥土当中陪伴着一具走过了五十个春秋、它的生命刚刚安息不久的躯体,陪伴着她一直是活泼的灵魂。微风中,那块镌刻着紫琼姓名的墓碑,在那僻静而空旷的墓地里,显得寂寞而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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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走出墓地之后,没有马上回到车上,因为没有想着要立刻回家的意思。而是特地转到离墓地不远的一个小公园里,这里的树木花草非常繁盛,一片绿荫葱葱。从这里,他隔着脚下不远处的斜坡,可以清楚地看见远方的落矶山脉,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显得无比的雄伟与壮观。与之相比,人的生命是何其地脆弱,不堪一击。

他拣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回想着三十年前与紫琼相识相知最后到相爱的岁月,那时候他们在一起一同分享欢笑,快乐,分享上帝及自然的赐予。然而,这一切,已物是人非。他不禁再一次黯然神伤起来。他心想,假如当初没有移民出来的话……

别了,紫琼。别了,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老K心里默默念着。他迈开脚步,朝着汽车的方向走去。此时,一股新的责任的呼唤,在他心头响起。

 

二○一○年十一月 初稿
一一年四月 修改稿

Copyright◎ 版权所有by申檐,砖砸也归他一人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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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helloworld1000 回复 悄悄话 very sad story. 紫琼 shouldn't encourage K to go out for so long. Man can't resist loneness. They are more fragile.
申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twinma123的评论:
谢谢twinma123的读评。是的,小说是根据原型写出的。
twinma123 回复 悄悄话 非常美,而无奈的故事。相信是有原型的。不少北美华人家庭都有这样的影子。夫妻无论什么理由,都不应该长期分居,婚姻是经不住考验的。
申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Callmered的评论:
Thank you Callmered for your coming and encouragement.
Callmered 回复 悄悄话 Very good story, than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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