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在家庭口水战里泡大的孩子。在房间里最常听到的是父亲这句话:“太天真!太幼稚!才会上当!” 母亲也不示弱,立刻弹出一个回马枪:“那又怎么样?有几个你这样的狡猾狐狸?金口玉牙。” 这简直把父亲气坏,于是抬高嗓门:“ 难怪你会当右派!极端教条主义!需要一针见血!”母亲再发回一枪: “ 右派就右派,我既不偷也不抢,光明正大。” 一场中级战争迅速拉开序幕,此时的我缩成一个小肉团,呆在房间一角。
这是二十年来父母吵架的一个中心话题,经久不衰。朦胧中的我,不知道母亲究竟上过谁的当。
与邻居相处,父亲总是谨小慎微,话也很短。而在屋里,他判若两人,时常会莫名其妙地骂起“讼棍”,房间里并没有什么“讼棍”,我听得一头雾水。一日,父亲又骂开:“ 那个不要脸的家伙,讼棍就没有好东西,伤天害理,竟然盘算害亲弟弟。”这回我忍不住,问母亲: “谁是讼棍?” 母亲当即制止我:“没你的事!小孩不要管大人的事。”接着她提醒父亲:“ 说话要小心,孩子大了。”
文革结束,我再提及这事,问母亲“讼”字怎么写,母亲解释:“诉讼的讼。”
最后,我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把这个“讼棍”故事链接完整:邻居陈副校长,还有他的大哥“讼棍”先生, 1949 年前,他们兄弟俩都在台湾,后来是大哥把弟弟带到大陆。反右期间,这个当大哥的,天天夜里,蹲在自己弟弟的卧室窗下监听!每次都被夜间上厕所的父亲看见。父亲看在眼里,又气又急又怕!文革结束后,有人告诉我,陈副校长已经不在人间,不知他的死与“讼棍”有多少关系。
在家里并不只有口水战,黑色幽默还是有点。 父母常为一句奇怪的话乐开。不知谁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要结党结派?” 话音一落,父母就开怀大笑。一旁的我也不敢落后,于是穷追不舍,母亲说:“ 一个右派亲属从海外回来探亲,追问这个右派:‘你为什么要结党结派?你怎么会这样?’ 后来,这个右派告诉父亲:‘我哑口无言。’”
听过,我没有半点笑意,相反,我满肚疑符。这话本身没有什么好笑,那究竟他们在笑什么?
平时光是看父亲那脸色,就知道他绝对是不喜欢我喜形于色、自言自语说故事的性格,他时常对母亲说我是祸根苗,并责备我:“你这个鬼孩子,说话不看场合,不会观颜察色。”
学龄前,父亲给我的第一个忠告是“凡事不要表态”,母亲责备父亲说话文绉绉,在一旁解释:“不要把心里想的说出来”。母亲总是这样深入浅出地为我讲解。奇怪的是,父亲忠告我“凡事不要表态”,可是他和母亲总在屋里低语:“他可以做,别人不能说。”“ 他没说,你就不能说。他说了,你才可以说。他说了,你也不可以说。” 这么多的“他”,究竟是指谁?
母亲时常会制止父亲过于激烈的措词:“嘘!注意,孩子在。”
父亲常在家暗自窃喜自己回避有术,绕过那场大鸣大放运动,俨然要成为母亲言行的导师,亦要成为我生命旅程的灯塔。遗憾的是,不安分的我始终无视他的灯塔行为。
学龄前的我,最梦寐以求的,就是有一条红领巾。老师说过,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成。这样的梦,在 1966 年 6 月,居然实现了。老师告诉我们,在北京的毛主席说,加入少先队可以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和我的同学,因此都由衷地感到无比幸运幸福!
这一天终于来到。 1966 年 6 月 1 日下午,阳光洒满操场,整齐划一的童声,随着辅导员的领誓: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 …… 奏乐下,我和另外十个同学,被系上红领巾。誓言中的那个“时刻准备着”,不懂,我已经忘乎所以,私自理解为“时刻准备好课本、铅笔”。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带着那条崭新的红领巾,和同学海华一起步入南门,准备回家。始终沉浸在幸福中的我,乐得不行,在红领巾的衬托下,引来一路上几个老人驻足,不禁赞叹:“太漂亮的孩子啊。”
一路上,我不停地托起红领巾嗅着,并告诉华:“这红领巾真有血的味道。”华在一旁笑得厉害。
从这天起的每个早晨,我在书桌小圆镜前,反复仔细系着红领巾,而后尾随母亲去上学时,我会在她身后不停叨念:“我要争取上中学时加入共青团,上大学后我就要加入共产党 ……” 我规划自己人生旅途。最后一次母亲回我:“做好现在的你自己。”
不知道文革爆发的具体日子,只是记得看到《通知》那天正逢我值日,距离我入队那天大约有两周吧。
那天下午放学时分,校园内一片寂静,我正整理课桌椅,吃力地移动庞大的连体桌椅 , 另一个值日同伴去倒垃圾。这时,有个女同学出现在楼角下那扇宽大的窗外,透过玻璃她冲着我喊道:
“ 校门外墙上贴了一张通知,一起去看吧。”
我带着几分好奇,急匆匆地跟着那个同学去看通知。那是一张日报般大的纸,上有手写毛笔字。很遗憾,我并没有读懂,听着几个高年级同学议论,我朦胧知道文化大革命要开始了,有一种预感,要有大事发生了。
晚饭后,走廊上,昏暗的灯光下,那个“通知”又浮出我脑海。
“妈,什么叫文化大革命?” 我开始向母亲发问。
“这是一场运动。它的名字叫‘文化大革命’。”母亲解释。
“那什么叫‘运动’?”
母亲耐心地解释:“ …… ”
“我还是没听懂!” 我打断母亲的话。
“ 你还太小,慢慢会懂的。” 母亲微笑着。
听着听着,我开小差了,想着自己的心事,最近父母的表情怎么变得凝重起来。屋里,父亲厌倦在他眼前穿梭并手舞足蹈的我,瞪着他那双即深邃且忧郁的眼睛 , 示意我收敛 …… 原本沉闷的气氛,变得令人窒息 ……
一个傍晚,我从二楼达的家路过。他的母亲在幽暗的房间里,伏在窗前,认真学唱一首叫《文化大革命》的歌。我赶紧凑上去问:“阿姨,什么叫文化大革命啊?”
“文化大革命就是文化大革命!有什么好问啊。” 阿姨头也不回。
唱“文化大革命”?它好像是一件大事,大家都得参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