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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文革故事 1

(2011-01-17 21:01:13) 下一个


       五十年代末,一个秋风萧瑟的早晨,母亲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因出生时太阳正从地平线升起,于是被取了一个很顺应时代主流思想的名字。适逢“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曾自投“鸣放”罗网的母亲和出身“剥削阶级”的父亲,最恰当的去处自然是到农场去劳动教养。通过肢体的强化运动来转化大脑思维轨迹,是那个时代的一大壮举。   
       嗷嗷待哺的我,无法指望远在农场的那份母乳。于是父亲为我找来奶妈阿桃。阿桃那年二十九岁,听说家里有一个十个月大的儿子。 襁褓中的记忆,只是一个夜间陪伴我的黑影,还有床前那盏系着红绳贴着墙壁的昏暗灯泡。
       长大后,我把母亲常提及的阿桃与这个夜间黑影划了一个等号,并得到母亲的认同。
        八个月后,阿桃回家。不久身边出现了一条会移动的黑色长裤,因我个小,不曾看过“黑色长裤”的脸。我的哭声常与“黑色长裤”的尖叫声遥相呼应。邻居悄悄告诉母亲:“这个保姆很凶,常逼孩子大便,孩子根本没有便意,吓得直哭。” 随后母亲解雇了这条会尖叫的“黑色长裤”。
      “黑色长裤”走后,父亲请求单位出面,把我寄放在机关托儿所。托儿所里的灯光昏暗,我们吃、睡都在一个大房间里。绿色的高脚铁床,高高的护栏,一天的活动空间都在床上。因生性胆小,刚到用第一餐饭时,我低头端坐在餐桌旁,不敢伸手端近在眼前的饭碗,是阿姨把碗推到我胸前,我才意识到我可以吃。为这事阿姨告诉母亲说我“胆小”。
       平日里,端坐在铁床里的我总在捕捉关注我的眼睛,试图在寂寞中得到一丝慰藉,遗憾的是,阿姨们来去匆匆,身边的同伴从不瞧我一眼。
        一次周末回家,满肚子委屈的我,睡前突然对着母亲放声大哭:“我不要再去那里,我害怕!” 我哭得腰腿成了直角,泪水不断涌出…… 母亲不断拍打我的后背 …… 不久,“灯光”托儿所解体。

        接下,我被父亲送到一个外观颇似童话乐园的托儿所。我和同伴们整天被关在一间小屋里,没有阳光,没有蓝天……遭遇梅雨季节时,我们像是闷罐里的花生米,小脑袋发胀,浑身发潮。 仅有的一扇通往院子的稀疏木门永远紧闭着。几场春雨过后,阳光穿过稀疏的门缝,把半个屋子喷得白花。不甘寂寞的我,常把小脸紧贴着那扇门,透过门缝贪婪地领略屋外那一缕春光,还有那个崭新的红绿相间的滑梯……
       很快,我们的额头上,都长出一个个豆大的疮,不停地流下脓水。晚餐间,我们一边忙于喝着眼前那碗滚烫的咸粥,还得竖起小耳朵扑捉阿姨的上药传唤。一列长队出现在阿姨跟前,她小心翼翼地挨个上疮膏,她仿佛是在给棋盘布局。看着眼前同伴的脸庞,一个个像街头老人们手下的棋盘,黑白分明,星罗棋布。
      一天傍晚母亲去看我,因心疼浑身脓疮的我,当即把我接走。 离开托儿所,我被父亲送到礼拜堂二楼的那个幼儿园。在园长的引领,父亲把我带进一个大教室,只见一群小朋友围成一个大圈做游戏,木讷的我很快被老师塞进圈里。接着老师带领我们做“击鼓传花”游戏,也许是“大米还没有吃够”的缘故,我的传递动作总比同伴慢两拍,急得周围一片跺脚、尖叫。
       按岁数我还够不着上幼儿园,善良的园长要求阿姨允许我多睡,同意我不去上课。父亲为我办理了全托。那年春节过后,一个短发女人来看我,说是要接我回家,告诉我“就一天”。听过,我蹒跚地往回跑,找阿姨去。不想,园长、老师、阿姨纷纷出来拦住我的去路,他们笑得厉害 ,围着我说:“她是你的妈妈,回家吧,明天再来。”
        那天夜里,我与母亲始终保持距离,回避对方凝视我的目光。第二天一早,母亲雇了一辆三轮车,冒着暴雨,把我再还给幼儿园阿姨。

        我家对面,是一条皮带长的两层木板民房,“阿狗”家在一楼。我被寄放给“阿狗”的老祖母。这个瘦小、满脸皱纹的佝偻老人,脸部没有一丝笑容,因为行动不便,从来不出家门,我与“阿狗”整天就呆在昏暗的店面房里过家家。
     “阿狗”是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孩,因为我只会讲普通话,她似乎很不欢迎我,有时会突然抓起我的手腕咬...... 看着她在我手腕上盖下的圆圆“印章”、留下一滩口水,我会放声大哭…… 临街的那个房间,摆有一张两条长凳上搭盖几块木板的床铺。平时我在那床上午睡,有时尿床,为了避免挨骂,醒来后,我就趴在床上,用嘴巴把尿吸干,然后下床静坐…… 晚上母亲来接我时,我尿湿的裤子已经被自己的温度烘干。


       三岁后,我得以名正言顺地进西门口的那个幼儿园。不过糟戏连台,从此开始了我夜间独守空房的寂寞生涯。父母常夜间去政治学习。我这人怎么了,“政治学习”都接二连三来跟我过意不去?为这,幼儿园里的载歌载舞的游戏中,常掺杂有自己的忧虑,瞬间的快乐大大打了折扣。
        常常是刚用完晚饭,母亲就开始为我梳洗、更衣…… 六点不到,我就被安排上床。此时,别家的孩子正进入温馨的夜生活,他们在我的卧室窗外嬉戏,唱着、追逐着……每次上床前,我会拽着一个拳头大的泥人,伤心大哭:“我要孔融啊!我要孔融啊!” 哭声中,母亲安慰我:“乖啊,一觉醒来就天亮啦。” 每次大哭后,很快就睡着,伤心地泪水浸透我的枕巾。
       第二天,我又早早地被唤醒。母亲七点就把我放在幼儿园门口,让我独自等到八点。

       一次晚饭后,我流着泪,拉着母亲的衣角,求她带我去参加政治学习。不知怎么,这回我的眼泪居然还能让母亲改变主意。一路上,兴奋的我开始又和母亲玩那起个老掉牙的游戏:相拥并嘴里说着“我们是好朋友啊”。
      那次是书记主持小组学习,不知她都说了些什么,听着听着,我慢慢地倒在长凳上睡着了……一觉醒来,会议还在继续……中场结束,书记来到我身边,给我几个龙眼,安抚我:“天气冷,别躺下,会生病的。” 接着,他们开始分小组讨论,不知不觉,我又倒下睡着…… 午夜,末场终于结束,不少老师围来,责备母亲:“你怎么会把孩子带来!” 母亲回他们:“是她自己纠缠要来的。”
         回家的路上,寒风瑟瑟,昏暗的路灯下,四周一片寂静…… 为了防止一路打盹的我睡着,耳边又传来母亲的笑声“我们是好朋友啊”……此时我雅兴全无。我发誓,宁愿早早地睡到床上,也不愿去参加什么政治学习。那是世界上最让人心累的、漫长无边的会议。


       一天傍晚,父亲坐在床沿洗脚,低声说:“今晚不开会。” 耳尖的我立马扑捉到“不开会”,一向惊喜溢于言表的我,绕着父亲载歌载舞…… 那天傍晚,小屋里充满着我的笑声歌声…… 然而,在那个月光怡人的夜晚,父亲则撇下我,独自在阳台,坐在藤椅上,凝视着发白的夜空陷入沉思……
      渐渐地,我习惯夜间独处,多如牛毛的夜间政治学习与我争夺母爱。后来,母亲还是向幼儿园申请,让我全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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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外闲人 回复 悄悄话 很有意义的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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