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 年夏天,母亲突然说要带我去看望还在农场劳动教养的林阿姨,她是母亲在大学读书时的好友(护士)。我并不懂什么叫“劳动教养”,以为那是一个人人都要去劳动的地方,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那天天没亮,我们就赶到长途汽车站,搭车去农场。农场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旱地,都种着地瓜、花生。烈日下,只见零零落落有些人在挑水浇灌地瓜秧苗。母亲说自己也曾在那里劳动过。
牵着母亲的手,我们走过长长的田边小道 …… 走着走着,母亲自己也迷路了,在一条窄长的独木桥上来来往往,那独木桥就是一块发黑木柱搭成,不到一尺宽 …… 每次过桥前,我的心都发怵,母亲右手拦腰把我提起,嘴里叨念:“以前你妈每天都挑很多担水从这走过。”
怪怕人的独木桥,我一路纠缠母亲:“等下我们还走那独木桥吗?”
“是啊。”
“我害怕呀。你抱我过去吧,我要闭眼睛。” 我不停地纠缠着。
此后二十余年,这独木桥竟成了我夜间噩梦的策源地。每次我都会梦见自己在漆黑的山林里,独自负重上独木桥,每次都是走到桥中段,那块木板开始折断,我低头一看,桥下是万丈深渊,火海一片,接着,我纵身向火海坠入,“临死”前的我,心想“我就要死了”,我要求自己“闭上双眼!紧紧闭上!” …… 噩梦周而复始地复制着。
最后,我们在一座很长的平房外落下脚,那是劳教人员的住所,门外过道上有些锄头、畚箕 …… 一个阿姨兴奋地朝母亲喊道:“你怎么来了?” 她指着我:“这是你的孩子?” 阿姨告诉我们:“他们都还没下工呢。” 母亲找到林阿姨的房间,让我在床上午睡。
一觉醒来,还是不见林阿姨下工回来,母亲说她在放鸭,很忙。离开前,我们去远处的鸭棚,在那里,我看到了林阿姨,她头上盖着一块毛巾,手握着一杆竹扫,正在清理 …… 看到我,林阿姨凑上前,打量着我:“好久不见啦,孩子都这么大啦!” 她问我:“还记得我?我是林阿姨啊 ! 你有没信主?”
林阿姨总是给我这个见面礼“有信没有?” 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每天夜里,临睡前,空中回荡着: ……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
哎,真让人困惑。
1965 年,我再次看到林阿姨,是在医院的消毒房 …… 母亲对我说:“你林阿姨是护士,我读大学时就认识她,她信仰基督,没有结婚,解放后她到医院,因被怀疑可能会在病房传播基督而被安排在消毒房干工友的活。”
在那个年代,信仰是不合法的,传播基督福音是有罪的,家庭聚会祷告更是 ……
小学一年级时,夜间我是被反锁在屋里做作业。我的卧室原来是房东的鸽子房,在公共厨房一角,到了夜里,卧室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少有人知道这里有个孩子被反锁。
一天,这事被二楼的邻居连老师知道,他向下班刚回家的母亲喊道:“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这样很危险,若空袭警报响了,孩子无法逃生。”
听过,母亲才警醒,她让我从屋里栓上门。可是等到深夜父母开会回来敲门时,我总是睡得太沉,每次都被父亲用长长的晒衣竹竿捅醒。第二天一早,父亲会很生气地瞪着我:“睡得像死人!”
后来,我恐惧入眠,生怕自己再次睡死。
那个时代的一切政治学习,均是在晚饭后进行。我的书桌临窗,窗外是一条狭小的走廊,直通屋后那个漆黑的厨房。冬夜里,万籁俱寂,是孤独的我,心潮汹涌之时。我想,一切罪恶,都会在夜幕下进行。窗外的走廊,似乎有人正埋伏着。于是我屏息倾听。每每入睡前,我都要在小屋内搜索一番,总觉得有人正躲在床下 …… 孤独的我,真想大哭一场,无奈,没了听众,哭了也白哭,还是作罢。
因为父母不在身边,我总做梦,每次都梦见:母亲在屋里,而又有一个母亲在窗前笑着催我开门!日间,有时我会神经质地盯着母亲,怀疑她的真实。久而久之,我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这类怪梦,持续伴随着我走进文革。
很快,连傍晚我都不敢在自己的卧室里独处,我梦幻般地发觉,床头那个圆顶蚊帐似乎有了生命,它“着白色长裙”,“俯视”着我 …… 日复一日,恐慌中的我心跳加速 …… 于是,我飞快冲到一楼路口,在路灯下等待母亲的归来 …… 在暮色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