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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人的树 -----苏童小记

(2012-03-02 08:29:02) 下一个

秋日的黄昏,是我今生里最爱的时刻,常常骑个车子,一个人跑到小九华山那段古老的城墙上去,在一片衰草斜阳的寂静里,闲闲地走,闲闲地看。远处是略显轮廓的山,是盈盈的玄武湖水,近旁是一年一度的连天草涯。到这样的地方,你什么也带不去,昨天不存在了,明天也不会来烦扰你,你只消记住的是此刻一瞬,你站在古老城墙的最高处,和天和地在一起,你站成了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这感觉你不可告诉苏童,他会嘲笑你:“整个儿一个小布情调!”

几天来,接了《百家》杂志社的约稿,给苏童写印象记,便强迫自己哪儿也不去,静下心来认真作文。什么印象啊,天天在一起疯玩的,对他个性的熟悉早已超出了印象的范围,但真要用文字把他框进格子里,又觉困难重重了。

于是跑去问他:“写什么啊,苏童?”

“写我的优点。”他想笑又故意不笑的时候总是抿着嘴。

“你有什么优点啊?”

“人类所有的优点我都有,人类所有的缺点我都没有。”

哇!我掉头就跑,真是撞见一个十全十美的大活鬼了!差点没把我气死。这回我偏要挖一挖他的缺点,把他身上所有的缺点都一一罗列出来,让人类仔细看一看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

我开始挖空心思地想,想苏童身上那些是那种叫作“缺点”的东西。可是不久我便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说实在话,我不是一个善于发现并概括别人缺点的人,再说世界上的事情好的坏的,人身上的东西优的劣的,本来也不是一道线划下去便能分出两类来的,更何况一个智者足以凭他聪明的脑筋把样样事情都做的很得体,不致招来人们不满的目光,相反还会让不同年龄的人都来欣赏他。苏童无疑是这样的智者。这是两年的相识让我得出的结论。

《雨花》和《钟山》在同一幢楼里办公,我是《雨花》的编辑,苏童是《钟山》的编辑,因此我和他几乎天天见面。两年前,我刚到江苏作协来的时候,我们在过道上遇见,不是他猛的张开十指“哇”得一声做一个吓人的鬼脸,就是我捏紧拳头朝他虚晃一下然后赶紧溜走。也有局势不那么紧张的时候,他用“洋泾浜”的广东话对我说:“你好啦,王小姐!”我便忙收起斗架的姿态,换出一副温和的笑脸来,也用同样的腔调问候他:“你好啦,童先生!”

苏童不姓苏,他是“童姓家族的后代,长着童姓家族特有的方方正正轮廓分明的脸”。这在他的小说里已经坦白了。苏童属虎,人生得也虎气。有一次我在《作家》杂志上看见几幅拉美著名作家的照片,赶紧拿了杂志跑去告诉苏童说他长得像加西亚.马尔克斯。苏童一听,喜出望外,巴掌一拍说:“嘿,黄小初也这么说!”然后把杂志抢去,盯着马尔克斯看了半天,再跟他讲别的话,他已没了心思听。

苏童生在苏州,所以他给自己命名为“苏童”,我说他是苏州一小童,他也不介意,还洋洋得意地告诉我,自从用了这个笔名,他的创作便一发不可收拾,从前那些积稿也都重见了天日。然后得出结论说:“名字和人的命运,是很有关系的啊!”他说这话的神态似真非真,语气却那般斩钉截铁,你摸不透他到底怎么想。

苏童令人捉摸不透的时候是经常有的。有时侯他站在你面前,两眼望着你,可你和他说话,他却一句也听不见。我惊诧于他如何能这样随时自如地消逝在自己的躯壳之外。许多人都想在厌弃的时候暂时地逃离凡尘,可是灵魂的去处,并不是人人都有的,这需要智慧。

读过苏童的几篇创作谈,认为写得最好的是第一篇——《捕捉一点小小的阳光》。至今还记得开首的一段话:“孤独的作家进入创作状态中经常面对的是幽暗的房间和混沌的梦想,这时候稿纸还放在抽屉里离你很远,而某匹回忆和思想的快马却朝你的房间飞驰而来,它就是阳光,它就是你要的一点点小小的阳光。”这段描写既准确又动人。于是我明白了他随时消失的灵魂是追随那阳光而去的。当他灵敏的感官在普通生活中猛然发现一个亮点时,这一点点小小的阳光便牵引着他进入幽深的回忆和思想中去,握住那稍纵即逝的瞬间,获得新鲜而深刻的感觉。他就是这样以他灵敏的感觉去提炼他的小说,去创造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去年夏天,我们都住在作协的集体宿舍里。常常在傍晚的时候,我和苏童一人抱把吉他跑到办公室去唱歌。他的吉他是“美声牌”的,很高级的一种牌子,我的是“天使牌”,从前一位爱我的朋友送的,如今每每拨动琴弦,便忆起旧时一段故事,昔日友人又如何能够得知?我知道苏童也和我一样,弹吉他不是为让别人来听,只为自己进入某种情境,在这情境里寻找一份感觉。苏童吉他弹得不算好,拨琴的样子显得有些笨拙,但歌却唱得很动情,一本歌本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每一首歌都是同样忧郁的嗓音。有几天,他迷上了一首英文歌曲,《乘喷气式飞机远去》:“行装收拾好,该向你告别,你在门口,脚步流连。我真不愿来叫醒你,说再见。时候已到,不能久留,有多少话,留在心头,你闭上眼,你闭上眼,我再走……”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唱着,那一刻我感觉到一种绵绵的情绪水草般柔韧地缠绕着苏童。他又想起了什么啊?我从没有问过他。我知道,那是他乐意进入的一种情境——一种绝对孤独的情境,罩在他脸上的是一片空白,那是一堵拒绝人类的墙!谁也无法穿透它,走到墙的那边去。

又有一次,我们骑着自行车在街上逛。走到新街口拐弯的地方,我被突然跳入眼前的一幅画面吸引住了:在穿梭往来的车辆人群中,出现了一部原始简陋的滑轮车,这是一种用一块木板和三个滑轮做成的滑动器,一根长长的稻草绳,一端栓在滑轮车的前轮上,另一端牵在一个壮年汉子的肩头,那男人不断拭着额上的汗,牵着草绳,拖着滑轮车,疲惫地往前走。滑轮车上蹲着一位妇女,双手拽着草绳,任男人把她拖到海角天涯。在城市最繁华的街口,看见这样的情景,令我十分惊异,我喊叫着指给苏童看。其实他早就看见了,脸上的表情也很特殊,他告诉我说,这可能是从乡下跑到城里来谋生的一对夫妻,他们走了很远的路,乘的是滑轮车啊!后来他便再没开口说话,仿佛陷进了某种心事里,过了许久才突然冒出一句:“我小时候也坐过滑轮车的……

再后来,便有了他那篇美丽而伤感的小说《乘滑轮车远去》。读小说的时候,我就想起他唱的那首歌和那一日在街上看见的情景。他们之间是否有联系,我没有问过苏童,然而我相信,那一刻的心事,他的忧郁和无言,就是他在普通生活里发现的一点闪光碎片,这一点点质量的亮度,足以照亮他的整个感觉世界。然后便尽情地发挥他的他的智慧和才气,以他自己独有的方式,把这些碎片摆成美丽的图案,让读者自己去阅读和体会。人们面对这图案,实际上是面对了苏童的心灵——“那无从躲避,完全袒露,渴望了解和沟通的心灵”(苏童语)。

常听人说“渴望了解,渴望沟通”之类的话,在某些时候,这已成为一种陈词,甚至有些媚俗的味道。然对于苏童来说,渴望沟通的不是其他,而是智慧。苏童是个内向而独立的人,快乐和痛苦能够独自承担。他不需要有事没事地向人述说心事,也不喜欢别人有意没意地干涉他的生活,他唯一需要被人理解的是他通过自身的创作显示出来的智慧和才气,这是他作为一个作家和作为一个人的全部价值体现,对他智慧的蔑视便是对他最大的伤害。不过他也明白,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智慧差歧,自己和别人的思维之间也肯定存在着沟通障碍,所以他很豁达地对自己说:“要理解那些对你摇头或者不屑一顾的人。”他对现实有着如此清醒的认识,完全摆脱了他这个年龄可能跨入的误区,这使我又佩服又惊奇,他如此年轻的生命,怎么竟已拥有老人才有的人生要义?

有好几个外地文学圈子里的朋友问过我苏童的年龄,我告诉他们苏童只有二十八岁,他们谁也不信,都说读苏童的小说以为他是老人。这也难怪,他的小说竟然每一篇都是古旧的事情。“总在回忆!”“总在回忆!”难道回忆不是属于老人的吗?难道不是只有老人才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回忆吗?这样的思维自然会得出苏童是老人的结论。然而我要说的是,苏童所有的回忆都不是他亲身经历的事物的原状面貌,而是他通过幻觉进行的一份创造,这又是他天才智慧的体现。

说到天才,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有一回,几个朋友在一起神聊手相学,苏童说他两只手都是“通关手”,然后双手一摊,伸给我们看。我说:“通关手的人不是天才就是白痴,你是天才还是白痴啊?”“我不知道。”“扔一枚硬币吧,正面天才,反面白痴,扔三次。”他果然找出一枚硬币,蹲在地上扔起来,扔了三次,全是反面。他恼火极了,把硬币往地上狠狠一掼,结果掼出个天才来,他小孩子一样地大乐:“哈,天才!”然后又解嘲似的说:“三白一天!”朋友们全都大笑不已。比较起苏童谙于世事的成熟一面,我更欣赏他身上这种拙扑的童稚之美,这是少年天性的留存,是未经任何社会化加工和矫饰的一份天然的真实,这样的时刻总令人感到轻松愉快。

现实里的苏童是真实的,他除写小说之外,很少把多余的时间花在虚幻的情感困扰上,他宁可一个人骑着车子去遛马路,逛商店,或者邀几个朋友一起到四川酒家或水上餐厅之类的饭馆大吃一顿。他对上品信息的了解比女士们还精通。他也有一般男人都有的大手大脚的毛病,常常买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回家,还自己为自己开脱说:“懒人自有懒办法,这些东西都是帮助我偷懒的。”有一次我就亲眼见他花一千块钱买了个微波炉回去,说是做饭极省时,还很有些沾沾自喜的样子,结果只用了两次就降价两百元让给了别人,问他为什么,他眉头一皱说:“做出来的菜难吃死了!”唉,鱼和熊掌两样都要,这可不好办。后来又买了个电磁灶,质量不过关,三天两头送到店里去修。苏童爱人不在身边,这些事每人去管他,不过这家伙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即便爱人守在跟前也奈何不得他。若是一个弱女子少不了要受些委屈,好在他爱人温柔贤淑,同时也不缺乏现代女性的聪颖和魄力,她有办法使大男子主义的丈夫做一定的让步,在某些问题上遵从她的意愿。这也是作女人的智慧。

后来,苏童搬家了,住进一幢旧式小洋楼里。“老楼立在马路边的一片废墟当中,周围除了几块广告牌之外,没有其他建筑物。老楼门前有两棵树,一棵石榴树,一棵枇杷树。时下正是好时候,石榴开了一树的花,枇杷接了一树的果,它们枝繁叶茂,将老楼遮掩起来,找到那两棵树,就能找到我住的地方。”这是苏童对他新住宅的描绘,于是我记住了那两棵动人的树。有一次,上海的李其纲夜里下火车到单位来找苏童,我便带他去老楼,冥冥中就是凭着那两棵树的牵引,很快找到了那个被苏童描绘得神秘的地方。

时光匆匆,岁月如流,转眼两年已逝。苏童已改变身份,成了一个女孩子的父亲。他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天米”,这名字同样动人——浩瀚的背景下一个闪光的亮点,使人联想起他某篇小说里的意境。然而,这短短的两年期间,谁又能逆料会到来的人世沧桑和事态变迁呢(注)?个人的心灵又能承受多少重量?也只好随它去,让一切最终趋于麻木和平淡。《雨花》和《钟山》仍在同一幢楼里办公,我和苏童仍然天天见面,只是如今不象从前,在过道里遇见,也失了扮鬼脸的兴致,很多熟人见面都是无言,这无言的背后,藏着多少世事的沧海桑田!我不知道苏童还能否继续写他的小说,他的老楼成了一帮朋友苦中作乐的场所,在那里经常能听见无拘无束的畅笑和痛快淋漓的诅咒。老楼门前的两棵树静静地立着,在暗夜的微光里,看不清满树动人的色彩,只有当黎明到来的时候,那一树的艳红和一树的金黄才在眼前呈现出一个绚丽的世界。有时侯我想,人能否走进去,融化掉,也变成一棵动人的树呢?

 

 

注: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直“六.四”刚过,作协进驻了六四专案调查组,从前作协楼里无拘无束的集体生活已变得暗淡无光,很多人搬走了,也有人在寻找新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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