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快到了,写一点童年往事 :)
(一)
中学之前,我住在中国南方某所著名大学边角处的一片地方,这里不属于大学,有堵墙隔着,不过早早就被人推到了,所以感觉上这里就是大学的一部分了。
听说这里曾经是一处墓园,废弃了,后来起了房子成为军营,又几经转手,就变成我爸爸单位的员工宿舍了。
反正从我们搬进去那天起,就知道大院的旁边有一处杂草丛生的荒地,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墓碑,大人们总叫我们不要过去玩,不过这怎能阻挡我们好奇的心。恐惧是大人的,那些凉凉的大板石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就是夏天午后最好的小板凳或小床,那些高高低低的“摆设”也是捉迷藏最好的地方。有时候跑着跑着,就会在脚边踢出一些我们称为“瓦头”大人们称为“骨头”的风化了的东西。这里常年有蝴蝶聚集,还有各种不知名的昆虫,大人们很少会过来这边找我们(主要是没想到我们会来这)。这里安静又详和,除了鸟语虫叫,就是偶尔听到的孩童们的欢笑声。对于一个未历人世的孩子来说,这世界的任何一处,在她眼中都是游乐场。
当然,更吸引我们的,还是大学校园这个巨大的后花园,那里更加活色生香,充满刺激。
跨过院子围墙就是一片小竹林,里面有池塘、有草坡、有山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水里游的、地上爬的、天上飞的。我们爱从那高高的草坡上一直滚下来,爱光着脚踏进几乎淹过脖子的池塘里摸田螺,爱在傍晚躲在池边扮青蛙叫以引起一场动物界的大合唱...... 当然,也做过一些以身犯险今天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说:尝遍了竹林里的野花野果居然也没中毒身亡;用竹子鞭打地上的蛇让它跳起来四处逃窜四处追人...... 还做过一些血腥暴力令人发指的事情,比如说:将蚯蚓砍成三段然后看着每一段翻腾蠕动,变成三个新的生命痛苦离去;将蝌蚪放进一个窄窄的玻璃瓶里然后有一天早上醒来,突然发现它们变成了大脑袋大肚子四只脚的怪物,瓶子都装不下了,吓得赶紧将瓶子打碎让它们血淋淋地跳回池塘里......
总之,我的童年虽然不及城市孩子般精彩,但大自然倒是馈赠了不少“玩具”,所以我也一直心满意足,无忧无虑。直到有一天,我被选上了当班长.......
(二)
我这一辈子做过最大的官,就是在小学时候做了几年的“班长”。
那年头挑一个娃作班长,不知用的什么标准,用今天的眼神儿看,充满了黑色幽默 - 挑了我,一个当时几乎是班上最害羞、最不爱说话的人做班长,真不知那时候的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果有,也一定是蒙汗药吧。
在我“做官生涯”的几年里,自问“组织能力”、“管理能力”这些与我没什么关系,威严、凌厉、庄重...这些词也与我沾不上边,顶多就是课前帮老师发发作业本、课后安排一下值扫的名单,记忆中唯一做过的打小报告、狐假虎威的事,无非就是将自习课上吵得最厉害的几个男生名字告诉老师;将值扫不干净的人多安排了几天;将迟到、早退、旷课的情况如实写在出勤本上......
或许是日子实在过于太平了吧,屁孩们喜欢找一个同仇敌忾的“假想敌”,发展一下“阶级斗争”,于是乎,尽忠职守、诚实汇报的班长,就成了他们一致对外的“阶级敌人”了。
那时每天上学放学,我要在路上各走一个多小时,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放学的路上总跟着一群男生,回头望了望,好像有让我“汇报”得最多的那几个。一直在我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但是当我回过头狠狠地瞪向他们时,会以秒速作鸟兽四散,让我的眼睛无法抓住全部,所以至始至终,我也搞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在里面。他们一直跟着我穿过那片小竹林,我隐隐觉得身后的声音越来越依稀了,再回过头,就真的一个也不见了。
一开始,我总想以加快速度来摆脱他们的跟踪,但发现没用,他们总能与我保持一致的步调。也试过绕道来避开他们,更加没用,我是快念小学了才搬来这里,而他们,大多是在校园里土生土长的当地娃,闭着眼都能摸清每条径,有好几次我自己走着走着就迷了路,靠着身后细细碎碎的声音才摸出正路来。
这样每天跟踪的滋扰,实在是搞不清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试过在课室里大声地质问:“为什么跟踪我?“ “这么大条路,就你一个人走光啊?就不许别人走?又去告诉老师呗!” 好吧,面对这样的强盗逻辑,我也是无言可驳。他们喜欢跟就跟吧,渐渐地我已学会熟视无睹横眉冷对,昂着头挺着胸,大步走我的路,让他们从我的背影里,也能感受到我的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不久“阶级仇恨”又上升了一个层面,形式更加多样。除了跟踪矢志不渝,有时在上完体育课或课间操后,我会发现我的书包里塞满了各色的粉笔头,铅笔盒里躺着几只昆虫的尸体,然后,隐隐地感到一排眼睛在幸灾乐祸地瞅着...... 然而,我的反应总是出乎他们意料的镇定,我会“刷”一声在他们面前把书包里的东西一下子清空,冷笑一声,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座位。没有想象中的尖叫或大哭,那群人明显失望至极,灰溜溜地散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我在心里面窃笑着:小样儿!还真不知姐是哪来的!姐可是每晚伴着“瓦头”睡觉,可以将蚯蚓剁开几段的人!
(三)
每天晩上睡觉前,我都会清理我的书包,将残留的粉笔屑、虫子尸体等各种古怪东西清出去。偶尔地,我会在里面发现几颗东西,绿绿的中间又夹着几丝不规则的黄色,阳光下看有点透明,晶莹剔亮,象什么?琥珀?玛瑙?我拿到鼻子旁嗅了嗅,咸咸的还带点竹叶清香,说真的我并不讨厌这玩意儿,我很好奇它究竟是什么,我甚至悄悄用个小盒子将它们收藏起来,没事会拿出来欣赏一下。
他们的跟踪无日无夜,有时候早上上学,走着走着后面又多了几个“跟屁虫”;周末的清晨,推开屋门,院子里一堆玩耍的小屁孩里,居然有几个就是我们班的男生,那一刻几乎晕倒....... 好吧,小小年纪的我己经学会:如果你无法战胜你的敌人,就和他们成为朋友。到后来“阶级矛盾”渐渐缓和,偶尔地,我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出去撒野。林子里跑大的孩子,玩的游戏都特别简单粗暴,比如说:男生背着女生,几对人互相撕扯碰撞,看哪一对先被推倒或推进水里;用石子比赛着扔池塘里闭目养神的水牛,看谁先把它赶跑,老水牛总是懒洋洋地斜瞪我们一眼:无事跟我瞎折腾什么........ 斯文一点的,就跑去大学西门的小码头,看晚归的渔民将一箩一箩的鱼从船上扔上岸边,大声吆喝着显摆着一天的胜利,然后在带鱼腥味的江风和波浪拍打礁石的伴奏声中,看夕阳慢慢沉落。
好吧,我不能不说的一个事实: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他们嗤之以鼻横眉冷对,并不是我特别讨厌他们,而是因为那个时候家里面出现了一些动荡,我被早早地卷入一个成年人的世界,要去做一些不符合我年龄的思考,选择一些我不愿意做的选择。我内心苦闷,根本没有心情去与他们斗智斗勇,我的软弱无助又不想被别人看到,就只能以那样的一种态度了。本来就不大爱说话的我,变得更加沉静。白天不用上课时,有时我会跑去那个荒废的墓园,那时候大院里的小孩已经对那失去兴趣了,都跑去大学玩了。大人们不会找到那,班上那几个调皮鬼也不会,那里安静又祥和,我常常就坐在那发几个小时呆。只是短短半年时间,那里竟然从我的游乐场,变成了我的庇护所。偶尔看着那些墓碑,我也会想:躺在下面的人,他们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他们现在的世界好不好?至少不用长大,不用思考,不用作任何选择吧……
外面世界的繁华热闹,竟然走不进一个孩童的心里。
“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
罗大佑《童年》里的这句话,正是我那个时候的写照。
(四)
小学毕业后我就开始了漫长的学校寄宿生活,但每个周末他们还是会如期出现在我家门口,“拐带”我一同回大学校园“厮混”。以前最敌对的几个,后来反而成了好朋友,呵呵,真是不打不相识。直到几年后我搬离那里,搬到市区去住了,见面才渐渐少了。再然后,我工作、出国,一别就是十几年,音信全无。
一年多前我被拉进了一个小学微信群,哇塞,全是熟悉的名字!真佩服小伙伴们抽丝剥茧的福尔摩斯精神,班上40几人,居然一个不落地找回来了!“老班长你这些年究竟去哪了,让我们好找!” 几乎所有人见我进去说的第一句话都是这样。我才知道,毕业后大多数人都仍然保持着联系,而只有我,真的象断了线的风筝,飘得不知所踪。
老同学重逢,无非是那三部曲:眼泪汪汪、相见是欢、昨日现方..... 我也积极参加了聚会,回忆当年,令座上所有人印象最深的,竟然都是 - 跟踪班长回家! 男生们踊跃报名承认,一数下来,竟然有接近半数男生加入过此行列。
“好吧,过了这么多年,你们实话告诉我,当初跟踪我究竟是啥目的?” 我认真地问。
”班长,你真的不知道当年我们为什么要跟着你吗?” 一个当年班上最瘦小现在粗壮如山的男生说。
“想....吓我?”
“当然不。那时候,大家不隐隐约约知道你家里有事嘛,所以我们男生决定每天护送你回家,保护你!”
“保护?!” 我简直难以置信。
“是啊,他们又想不到其他方式,就只能这样了,每天看着你穿过竹林他们才敢散去。” 一个女同学补充道。
沉默了好几分钟。也不知这是真是假,不过,确实是又震惊又感动。
“那么,那些粉笔头、昆虫尸体和各种整蛊又是怎么回事?” 我又问。
“那个、那个....不就是想引起你注意,让你多和我们说说话嘛,你总是一个人静着。” 一个男生讪讪地说。
“如果你那时候大哭或大叫,他们可能就投降了,不过你又没有。” 那位女生又说。
唉...我该说什么好呢,那一刻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老班长,你应该去听听王力宏那首《你不知道的事》.....” 这时不知道谁在提议。
又沉默了好几分钟。
“好吧,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那时候我书包里不时有些绿绿黄黄的东西,晶莹透亮的,那究竟是什么?”
“那个嘛,就是晒干了的鸭屎。” 一个男生平静地回答。
我正在咽着的一口水,就几乎一口喷了出来。
哈!
到了六,七十或八,九十岁,再来厮杀,吵闹,再定来世英雄座次。
老燕相信有那么一天,因多情谊长在,人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