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浩远伤疼得睡不着,第二天早早地起来,简单地洗了洗伤口就来了学校。浩远刚走到离学校不远的桥头上,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程浩远,你倒起得挺早的,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浩远回头望去,在他身后俏生生地站着的是小乔。
“噢,是你啊,你不也起得挺早的。”浩远一边说,一边越过了小乔的头顶,四面张望着。
“你看什么呢?”小乔问。
“这不又看见你了,我不得到处看看是不是又有架打呀。”浩远说。
“怎么把我说得跟祸害似的。”小乔不满地抿了抿嘴说。
“可不是吗。”浩远调侃地笑了笑,“红颜祸水,红颜祸水,自古以来,这长得漂亮的女人就是祸害。”
“怎么这么说人家。”小乔皱了皱眉头,从兜里掏了个东西塞过来,“这个给你。”
“什么玩意儿?”浩远顺手接过来,低头一看,“哟,鸡蛋,水煮鸡蛋,这么个好东西,怎么就便宜我了?”
“你昨天流了好多血,得补一补。”小乔低着头,小声地说。
“可是……不是,鸡蛋这么好的东西……要不还是你自己吃吧,快高考了,你补补脑。”浩远说着,又把鸡蛋递了回来。
“给你吃你就吃呗,还是个男人,一点都不痛快。”小乔嘀咕着说。
“那我可真吃了。”浩远说。
小乔点了点头,避开了浩远的目光,自顾自地走远了。浩远在桥头的石护栏上砸碎了鸡蛋壳,三两口把鸡蛋吞了,刚来到教室,王慧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喂喂……你们知道吗?”王慧嚷嚷着说。
“知道什么呀?有一搭没一搭的,谁知道你在说什么?”王贵生说。
“我刚收到的最新消息。”王慧神秘的笑了笑,转向了小乔,“咱们班的小乔成绩好,要被保送北大了。”
全班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哗然,小乔也呆住了,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呢?别拿我开心了。”
“我可没拿你开心,这消息是千真万确的。”王慧信誓旦旦地说。
“恭喜你啊,小乔。”安念雄兴奋地说,“我也争取考北大去,跟你做同学。”
“保送北大有什么了不起的。”王贵生撇了撇嘴,回过脸来,“浩远,你跟念雄的成绩也挺好的,会不会也保送个清华北大什么的?”
“咱们什么时候能轮上那好事啊?不过也无所谓,咱们自己考就是了。”浩远说。
“你们俩是能考,我可就够呛了,唉……眼瞅着六年的哥们就要分道扬镳了,真叫人心酸。”王贵生正哼哼唧唧地说着,孙志学忽然从外面跑了进来。
“号外号外,特大新闻。”孙志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又有什么新闻了?瞧你喘得那样儿,天崩了还是地裂了?”王慧说。
“真是……真是天崩地裂了。”孙志学说,“我昨天半夜听见……听见我爸他们说,中央出了一个通知,好像简称什么五一六通知,毛主席号召我们,自下而上,搞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
“文化革命?什么意思?”安念雄问。
“就是革命呗……就是……就是找出革命队伍中的反革命份子,对他们进行严厉的批判,我还听我爸说,特别是要找出当权派里面的反革命分子,走资派,抢班夺权,把他们彻底清除出革命队伍。”
“我怎么听着还是挺迷糊的。”安念雄说,“那……谁来定义当权派里面的反革命分子?”
“我怎么知道?反正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大清洗,清洗过后,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会更加纯洁,彻底,持久,中华人民共和国会迎来更加光明璀璨的未来。毛主席说的,不会错。”
“毛主席当然不会错。可是你会错呀。”王慧说,“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尽胡扯。”
“嘿,怎么是小道消息。”孙志学不忿地说,“我爸是市委书记的秘书,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错不了,你们不信就等着瞧吧。”
一九六六年五月里的那一天,是浩远这辈子第一次听见文化革命这个词,他仍然懵然不明其意,可是却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山雨欲来。这场暴风雨来得是如此的迅捷,当他从一夜的酣眠中醒来,整个世界都改变了,街上的行人往来匆匆,奔走疾呼,每个人都沉浸在一种狂热的情绪里,这让他震惊,惶恐,却又热血沸腾,身不由己。浩远兴奋地追随在人潮里,但他却一直不太明白这狂热的来源,只当很多年以后,他回头看时,才隐约地在这狂热里看到一个让中国更加美好富强的理想,一个和既得利益者进行权力再分配的可能,一种与青春紧密相联的冲动与无畏,还有一种跟随着伟大领袖的步伐,永远不会犯错的盲信。是这样的吧,又或许,这盲信也只是个借口。
随之而来的消息是高考被取消了,无限期的押后,校园里兴起了红卫兵组织,每一个青春热血的青年都抱着誓死保卫毛主席和把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加入了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贴大字报,游行,高喊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青春在朝阳和落日之间肆无忌惮地焚烧。
浩远的无畏和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让他站在了这场洪流的潮头,他成了红卫兵的头,但是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红卫兵的内部也产生了分歧,他们不可逆转地分裂成了支红派和造反派,浩远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因为在期待别人改变世界和自己改变世界之间,他不需要犹豫。
安念雄,王贵生,苏兆牛都坚定地站在了浩远的身边,王慧,韩琳琳,孙志学等等的干部子女加入了支红派,政治上的分歧让这群纯真的青年变得针锋相对起来。小乔没有加入任何组织,文化大革命让她被保送上北大的机会化成了泡影,小乔妈的软弱和谨小慎微让她们不敢在这场风云变幻的运动中采取任何的立场。小乔回到了家里,每天读一些苏联小说,然后无可奈何地坐在窗口发呆。
“喂,好久没看见小乔了,不知道她在干吗。”七月里的一天,安念雄想起了小乔。
“小乔是乖乖女,成天都呆家里呢。我每天出来都看见她坐在窗口,回去的时候也一样。”苏兆牛说。
“那多没劲啊,咱们红卫兵的活动她都不参加,将来可就跟社会脱节了。”安念雄说。
“得了吧,你可别让她参加。”浩远说,“你看看现在这形势,一天一个样,指不定哪天就变成枪林弹雨的,小乔还是呆家里安全。”
“说得也是。那……咱们不让她参加造反派,就去找她玩玩总行吧?”
“玩什么?有什么好玩的?”王贵生问。
“到碧云窝去,那地方离市区二十多公里,景色可好了,没几个人知道,咱们到河里摸几条鱼上来烤着吃,又能吃又能玩,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那敢情好。”王贵生咽了一口口水,转向了浩远,“反正也没什么事,去吧。”
“好吧。”浩远的话音没落,安念雄已经跳了起来,兴奋地说:“那我去叫小乔。”
“哎哟哎哟,瞧你那样儿,跟个急色鬼似的,人小乔能搭理你吗?”王贵生说,“本来想出来都被你吓回去了,多大人了都,含蓄点儿行不行?”
“嘿,你……你小子找抽是吗?”安念雄恼羞成怒。
“得了吧,别看你比我胖上两圈,真要动起手来,指不定谁抽谁呢。”
“嘿,你……”
两人一面针尖对麦芒地斗着嘴,一面跟着浩远来到了小乔的家,远远的就看见有人正拾起地上的小石子,砸向小乔家的窗户。
“这谁呀这?”王贵生瞪大了眼睛瞧了一阵,“哟,不是冤家不聚头,是马向东这狗×日×的。”
马向东听见人声,回过头来,看见浩远一群人顿时吓得一激灵,转身连滚带爬地跑了。
“追。”浩远皱着眉头说,“咱们今天得把这事儿给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