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端午
五月初一,郑森带着杨七儿匆匆忙忙赶到镇江的时候,扬州已经失守几天了。
满洲人用十几门红衣大炮,轰塌了由督师史可法亲自把守的扬州城西北角城池。数万清军,踏着他们同伴血腥而开始发出腐臭味的尸体,像饥饿、发疯的狼群一样,怒号着从断垣上攻入城里。然而随之而来的白刃战,让满洲人吃尽了苦头。总兵刘肇基从白洋河镇,火速率领四千部众驰援扬州,汇合何刚的忠贯营,跟满洲人展开惨烈的巷战,双方都付出了极大的伤亡。刘肇基本人,最后也在巷战中战死,何刚投井殉难。知府任民育,原任兵部侍郎张伯鲸,都督兵部右侍郎卫胤文等人,也先后殉难。
很多清军跑到运河里洗澡,嬉戏笑闹,之后他们也不穿衣服,就那么裸体骑在马上,四处驰突。见到女的,下马就按着强奸。强奸完了,又是裸身上马。这种日子,比在白水黑山打猎,要快活多了。
那些天,扬州城里,尸体层叠。初夏的天空下,鲜血与阳光交相辉映,让人觉得,生命其实是异常无奈的。清军后来杀得眼都红了,为了报复,更是为了杀鸡给猴看,他们开始在扬州城里城外,进行了长达十天的大屠杀。百里之内,水为之赤。阳光在最后几日退却了,然后阴雨绵绵。上苍有知,以水洗血。一座繁华的城市,以及八十万的生灵,在十天之中,化为乌有。当年鲍照《芜城赋》里描绘的惨状,此时重现:
“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若夫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熏歇烬灭,光沉响绝。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舆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
督师史可法被擒,不屈而死,终于完成了他的夙愿,留取丹心照汗青了。他在迈过奈何桥的时候,倘若回头看上扬州城一眼,不知会有何感想?!他的丹心是留在汗青上了,但是那八十万的生灵,却如同草芥般,任人宰割了。
后来据残留下来的市民们说:最初攻城的时候,其实都是投降的汉军冲在最前面拼命的,这些来自辽东、山东、河南和固边九镇的军士,为了获得出头的机会,个个都成了亡命之徒。因此清军中死的,差不多都是汉军。而屠城的时候,汉军早已对原先自己的战友,杀得手软了,因此数十万的平民,只能由满洲人来屠杀了。狩猎民族,乐此不疲,只当杀人是围猎。
那些天,大量的明军溃兵与难民,都涌到了瓜州城外,黑压压的一片,哭喊声排山倒海而来。然而,总兵张天禄却下令紧闭城门,有越雷池一步者,杀无赦。两天后,张天禄伙同他的弟弟张天福,在留守南京的勋臣忻城伯赵之龙的暗中授意下,投降了豫亲王多铎。清军很快就接管了瓜州渡。
豫亲王在进入瓜州城的时候,笑着拍了拍跟他并辔而行,已经剃过头、垂着大辫子的张天禄说:“张军门,该做的事,我在扬州都做了。到了瓜州,咱们兵不血刃,这里面,你我功劳对半。我们女真人做事爽快,不像你们汉人那样婆婆妈妈的。你看,我在扬州,一声令下,风卷残云啊。汉人太多了,我们不多杀上一些,那么我们几十万旗人进入中国,以后还怎么看守住这片大好江山呢?这个道理,我从小在白山黑水田猎时,就知道了。我的汉人幕僚劝我说,对汉家天下,一定要投鼠忌器。他们几百年后都有可能复仇的。——我可不这样看。”
张天禄听了嘿然。多铎扬着鞭子接着说:“张军门,我这么跟你打个比方吧:一群羊中,如果有一只羊受到狼的攻击,被狼吃了,其它的羊,会跟狼拼命吗?”
张天禄笑着说:“王爷这话说得好!其它的羊只能四散逃走而已。”不过,他的心下却是一凉,同时也是伤痛不已:自己这么多年的仗,算是白打了,原来自己一直没有成为一匹狼。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如今自己到底是一匹狼、一只羊呢,还是一条狗了!
端午节那天晚上,夜色黯淡。京口一带一年一度的持续近十天、热闹非凡的龙舟竞赛,也被取消了。从金山岛到瓜州渡,再也听不到金鼓喧天,万众热呼的喧闹场面了。原因很简单,扬州、瓜州陷落,谁还有那份心情?!前些年,都是京口跟瓜州的汉子们在比赛的,今年瓜州那些有血性的汉子们,不是跟满洲人拼命丧身了,就是流落到了外地。另外,京口一带的大多数人家,都在祭奠督师史可法。在他们心目中,尸骨未寒的督师大人,是可以跟屈原一起,配享这个用最伟大的食物大米,与竹叶组成的美食来祭祀的。实际上,因为根深蒂固的文化习惯,他们早就已经将大米与忠臣连接在一起了。
他们哭着将粽子投入江中,将驱邪的雄黄酒洒在江边。他们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屈原跟史督师的英灵,都能保佑他们平安,不让满洲人渡江南来。在他们看来,满洲人就像原先“水漫金山”的法海大师一样,仗着正义之名两肋插刀,实际上却是穷凶极恶的。
那天晚上,扬子江南岸,到处都是凄凉的哭声。呜咽的哀哭,与汩汩的扬子江之水汇在一起,竟如天籁了。
傍晚的时候,刘思任把杨七儿叫到他设在金山岛上的营帐中,他知道杨七儿水性好,因此要他到江北那边去查看一下清军的军情:“据‘猪婆龙’他们手下的番子手探明,清军正在大肆制造竹筏,准备渡江。七儿,京口、瓜州这一带地理,你比较熟悉,晚上你最好能带上几个人过江去,看看他们打算怎么渡江,什么时候渡江?”
杨七儿想想说:“刘先生,这种事最好参加的人越少越好,人多反而容易暴露目标。我想,我一个人去的话,已经足够了。”
刘思任沉吟了一下说:“这样也好。不过,你过江之后,能在什么时候回来?倘若你不能在后天及时回来,那么,我就当你出事了。”他眼睛有些红了:“七儿,你跟了我有一年了。我对你的乖巧、才干,十分欣赏。平时我就当你像小弟一样看的。倘若这次你能成功回来,那么,‘明泉茶庄’里,将有你的一份产业。你记住,保护好自己,这很重要。——生命比什么东西都要珍贵!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殉难!”
杨七儿听了,“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哭着埋头于地:“刘先生,你就等着我的消息吧。我杨七儿这辈子最敬重的人,就是你了!我将带着‘忠义’两字,漫游过江。”
刘思任笑了:自己赏识的人,终究没错。
端午晚上,月黑天高,正是潜行作业的大好时机。刘思任送杨七儿到了江边,他觉得江风闷热,充满了血腥味。于是就又叮咛了杨七儿几句。
“滑鳗”摇着一条小船过来,将杨七儿送到了江北的一个错综复杂的芦荡中。那里四处都是垃圾,还有从运河上不断漂流下来的浮肿的尸体,臭不可闻。杨七儿忍不住呕吐起来。“滑鳗”叹了口气说:“兄弟,你只能从这里上岸了,因为其它的地方,全都是清兵。明天晚上亥时之后,我还在这里等着你。——兄弟,多加保重!我等着你。”
杨七儿像一只水獭一样悄悄爬上了岸。钻出了芦苇丛,有了些凉风,他呼吸了几口,觉得十分清爽。他朝着远处的大道奔去。没想到刚到了路边,一队骑兵从西头奔驰了过来。杨七儿正要逃回芦荡中,几个骑士已经挥着刀冲到了他的面前。将他围在了中间。
那些清军骑士,实际上都是汉军,如狼似虎。杨七儿在锦衣卫里混了一年,一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个个职位都不小。为首的那位大官,骑着一匹大枣红马,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一身黑油绸缎便服,一根像蛇一样的辫子,饶在脖颈上,头顶上扣着一个黑色瓜皮帽,帽前嵌着一个蓝宝石,熠熠闪光。他左手里打着一把撒扇,右手里托着一把紫色的茶壶,嘴里喷着烧刀子的味道。他身边的几位将官对他都极为恭敬。
一个将官打量了一下杨七儿,笑着跟那位大官说:“枢台大人,原来这是残明的一个锦衣卫呢!砍了?”
那位枢台大人仰脸看天,对将官的话似乎并不介意。他眼神暴光:“诸位给我听着,明朝啊,实际上有一半就是亡在监察制度上的。皇帝们少于躬亲政事,却又对外面的世界不放心,因此就特别重视监察制。九卿之中,都察院总宪的权力,更在六部之上。都、科、巡、按等,都是代天监察,出巡。还有这些自以为是的锦衣卫,从前的东、西厂什么的,说起来都是些蛔虫。”
旁边的将官们听的有些茫然。枢台继续说道:“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当局者只要自己躬亲于政事,何必要这么多的奴才在那里盯着下臣?!伴君如伴虎,已经够戗了,再来了这么多的狐假虎威、虎视眈眈的庸人,那么大家都缩手缩脚的,还怎么做事?其实,督察制度,使明朝的腐败之风,更加蔓延了。贼喊捉贼而已!他们跟造反的李闯一样,都是些渣滓。——就说那些流寇,贫困难道就是造反的理由吗?他锦衣卫算什么?他们全是些荫袭的大臣王公子弟,吃的是老爷子们的饭,学的是市井流氓们斗殴的脾气。你们看,赵家的宋太祖,一根大棒,打出了四百军州,给咱们汉家挣了三百年的面子,贵族习气,也一扫而尽,唐代贵族聚集的关中地区,也成了贼配军刺配的地方。宋朝颇养了几条狼狗,可是又不听话,玩不起来,因此只能不住的给它们‘进贡’,说的冠冕堂皇一些,算是喂养。后来满洲人给了我一口饭吃,于是我就很想把狼引领向人类了。”
他轻笑着说:“列位,方才我说的话,只是因为今天是端午节,兴之所来,偶发而已。因为我想到了屈原。屈原投江,并不是因为他深爱楚国,而是楚国是他的荣誉。假如一个人连荣誉都没有了,那么他是很痛楚的,他就只好投江了,如此而已。所以说呢,‘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话耐人寻味。”
他说着这话,眼里忽然渗出了轻微的泪珠。他深深吸了口南方江边的空气,然后板着脸说:“诸位,本座说了,谁把我方才说的话传到多铎亲王耳中,我就请他做攻击江南的前锋!”
他看到杨七儿正在被几个骑士装进一个大麻袋中,就说:“慢着,把这人松绑,带他到我的军衙中,我要请他喝茶。”他跃下马来,拍拍杨七儿的脑袋,笑着说:“小伙子,我就喜欢乖巧的人!”
——此时,杨七儿当然还不知道,这位大官,正是随着豫亲王多铎南下的大清国兵部尚书,右都御史,秘书院大学士洪承畴。他的南行目的,主要就是策划清军即将开始的渡江战役的。
杨七儿在洪承畴军衙的一个小屋中,关押了一个晚上。那个小屋臭气熏天,原先就是个大茅坑。说起来,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只有角落上有些茅草。他实在太累了,就躺倒在茅草上。一夜里,他的身上也不知道爬进了多少的虱子,而且耳边甚至都听到了茅坑中蛆虫咀嚼的唧唧的声音。他又饥又渴,不能成眠。
第二天早上,来了两个彪悍的戈什哈,将他带到一个清雅的、四面都是雕花槛窗的花厅中。他知道,这是主人对他的高级待遇了。
他环顾了一下整个花厅,只见地上铺着厚实的、满洲式的印花地毯,桌案上摆着鹿角,野牛角,黑雕标本等关外辽东的饰物。于是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昨晚上见过的那个托着茶壶的大官,还有他留给自己的话:我就喜欢乖巧的人。
他正犹疑间,一个中年士子笑着慢慢地踱了进来。那个士子身着白缎袷衫,右手里拿着一把棕竹大撒扇,左手里握着一把茶壶,脑后拖着一条油光发亮的大粗辫子,双目闪着精光。杨七儿认了出来,他正是昨晚上在江边拿住他的那个大官。士子笑着说:“小伙子,昨晚上端午节没让你吃上粽子,有些惭愧。我叫洪承畴。”
杨七儿听出来了洪承畴的话意:如果他愿意,他就可以把他杨七儿绑成粽子一样,扔到扬子江中去喂鱼。
洪承畴笑着在一张红油楠木太师椅上坐下,嘬了口茶壶嘴,然后指了指一边下手处的一张椅子,示意杨七儿坐下。杨七儿手脚疲惫不堪,两腿轻微颤抖着。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坐下。他昂着头,心里在滴溜溜地转着:这位满洲大官显然是不想杀自己了,他是不是要自己投降呢?而自己身份卑微,值得他这么费神吗?!于是他就硬挺着。
洪承畴笑着说:“看起来有点骨气。咱们汉人刚开始的时候,全都是这个样子的。”
杨七儿想到了平时刘思任跟自己说的那些做人的道理,就冷冷地说:“洪先生,我把话说白了,咱们满汉不两立!要杀要剐,我随你的便。”
他突然间想起了以前在“明泉茶庄”听柳麻子说隋唐故事时,单雄信在伏牛山被李世民抓住后,押到洛阳,最后不屈被斩的那一节,于是脑门子一热,豪气骤生,就很想也来一顿豪言壮语,破口大骂。可是想了一会,却又想不出一句像样些的话来。于是脸上一红,觉得有些羞愧,就低下了头。
洪承畴笑着说:“小伙子,我今天找你来,只是想跟你拉拉家常话,你就别说赌气的话了。我要杀你的话,昨晚就把你杀了,你看我不也是汉人吗?难道我们就势不两立了?!人活世上,也就情义两字。——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杨七儿顿了一下,想了想他的话,见到他并没有什么敌意,就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杨七儿。”他是做惯了茶庄生意的,这种一问一答的事,也算是一种惯性了。
洪承畴拿扇子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手掌:“看你年纪轻轻的,成亲了吗?”
杨七儿摇了摇头。他的心里,情不自禁地浮上了“雪砚斋”里小砚娇俏的笑容。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托着一个漆木盘子,上面摆着几个包裹结扎得十分精致的粽子,还有一壶酒,四碟小菜进来。她一身满洲人的服饰,容貌姣好,看上去别有风味。杨七儿不觉多看了她一眼。
那女孩正要出去,洪承畴却说:“阿奇,你就留在一边侍弄着吧。这位杨大哥不是外人。”他又笑着跟杨七儿说:“昨天是端午节,看你忙的可能连粽子还没吃上呢。像你这样,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哩。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整天都在想着如何出人头地,有口好饭吃,赚得荣华富贵呢。年轻人只要人乖巧,肯办事,是非分明,那么觑那富贵,还不是如探囊取物吗?!”
杨七儿看了一下阿奇,阿奇也在看着她,忽然就扭过身去,拿了一把鸡毛掸子,花枝招展般村村袅袅地走了几步,在一边擦扫起来。杨七儿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对洪承畴的话,不觉点点头。随之他一下子又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出格了,就又摇了摇头。洪承畴笑着说:“阿奇这姑娘呢,他跟了我也有些年头了,你要看的上眼,你就把她带走。你们俩把日子过起来,这饮食男女,往后滋润着哩。”
杨七儿想起了小砚,嗫嚅着说:“我、我在南京那边已经有意中人了。”
洪承畴笑着拿扇子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像你这么乖巧英俊的后生,怎么会没有女孩子呢?反正这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的事,我也不好管,随你的便吧。不过,阿奇还真是个好姑娘。”说着,他就要起身离开。
杨七儿嗫嚅着说:“大人,你不能让侄儿再回到那个什么……茅草房去了,在那种地方,生不如死。你有什么话,就尽管吩咐侄儿。”
洪承畴叹了口气:“其实,这时候是不该让你去做这事的,不过,我军务在身,军法无情,也只好将些难处跟你说了。不然的话,别说你前程没有着落,连我的饭碗,也要破裂了。”他呷了口茶壶,斜了杨七儿一眼:“七儿,你知道吗,瓜州渡对面的金山岛,可是我的一块心病啊!我两天前吐了几口血,因此今天只能泡了一壶枸杞老白干,把血气养起来。为叔的做人,实在很痛苦。”
杨七儿看洪承畴尖嘴猴腮的,显然是在床上不得劲了,暗地里就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心想,自己绝对不能跟阿奇这种水蛇腰的女人上床,洪承畴他自己被淘汰了,还想让我去做药渣呢!不过,看他的样子,满洲人对汉人还是不错的。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借尸还魂呢?!
于是他就微笑着说:“大人,这有何难?你看上我,绝对不会闪了眼。我这人,心细。别人把地图描在纸张上,我把它放在心上。当时在修建金山防御工事时,我也参与了工程的策划的,而且修建工事的,很多都是水匪。目下,最厉害的主要就是岛上的十几门红夷大炮……”
洪承畴纠正他说:“在我们北边,该叫‘红衣大炮’,以后切记了!”
杨七儿点点头:“那些大炮可以将江面上的船舰轰得粉碎。还有就是坚固的铁铸城门了。如果打不开城门,即便有再多的兵力,也无法攻上岛。”他看到杨方兴正以慈善的笑容看着自己,心里热了一下,就说:“在金山岛上‘江天禅寺’中,储存了足够十六门大炮轰击半个月的弹丸。北边来的船舰,就是等于送死!”
洪承畴听了,满意地笑了。他知道接下来该让杨七儿做些什么了:“七儿,你果然是个精明的人。封妻荫子,指日可待,我也替你高兴。我们现在都在创业阶段,像你这样的人,到时候弄得好了,就是爵爷。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到时候说不定我也要跟着你沾光哩!”
杨七儿想了一会,按着两手说:“不知道大人知道刘思任这个人吗?”
洪承畴摇着扇子,冷眼看着他说:“刘思任是个大名鼎鼎的茶商,又是个学富五车的士子,我对他已经是钦仰已久了。他父亲的《人谱》,我是一直放在身边的,百读不厌。他说,‘无极而太极,独之体也。动而生阳,即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静而生阴,即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些话,你可以慢慢品味。”
杨七儿笑着说:“大人说的这么高深的话,我这一辈子都没指望品尝出味道了。我跟刘老先生接触过几次,觉得他就像个老芋头,清高有余,人情味不足。不过,有一句话我想告诉叔叔,刘先生他对我有恩,等到大军南下时,你一定要保住他!不然的话,你还是送我回到茅厕里去吧!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洪承畴笑着说:“这一点容易。我答应你,我这是惺惺惜惺惺哩!像刘思任这样的高人,与他相交,可以快慰平生!还有一件事,我听说刘思任的内弟周修流,以前在史可法手下从军,他是周遇吉将军的学生,弓马娴熟,有万夫不当之勇。前几天扬州被围时,他突围出去,还射杀了我们的一位固山额真呢!你知道他眼下在哪里?”
杨七儿想起正在河房里养伤的周修流,还有小砚,就吞吐着说:“这我不清楚。”
洪承畴吟哦着说:“我对周遇吉是非常崇敬的。明朝要是多几个像他那样的将军,也不至于会落到目下的境地。倘若我们能够收服周修流,那么比得到一个瓜州渡还要合算。”
然后,洪承畴笑着跟阿奇说:“阿奇,七儿以后就是你的男人了。你先带他下去好好洗个澡,给他推拿一下,抹抹身子。头发呢,先留着。阿奇,你知道吗,我们汉人习俗,端午这天,是不能剃头的,那叫鬼剃头!”
阿奇笑着低声答应了,又偷偷看了杨七儿一眼,不知怎么的,身上忽然间起了疙瘩。
当天晚上夜半时分,杨七儿带了五个由洪承畴精挑细选的,身手不凡、刚刚投降的汉军将官,乔装打扮了一下,乘着“滑鳗”的小船划回了金山岛。“滑鳗”见了那五个长得像铁疙瘩一样的将官,心下有些狐疑。杨七儿笑着说:“滑鳗,我到了瓜州城后,被他们几个人逮住了,后来在聊天中,就劝说他们回归到南边来。”
“滑鳗”笑着说:“我看你油腔滑调的,说不定真有这本事。”
杨七儿也笑着说:“这不叫油腔滑调,这叫三寸不烂之舌,滑鳗,以后你也该长点学问了。”
几个将官都笑着朝“滑鳗”点着头。于是“滑鳗”的小船,就快速的驶向了金山岛。
小船接近金山岛时,杨七儿跟“滑鳗”一起朝堡垒上面叫门。守把堡垒的军士不敢开门,赶紧就去叫了刘思任来。
刘思任站在门边,让军士们将铁门打开。他看到杨七儿时,微笑着朝他点点头,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以示赞许。“滑鳗”朝刘思任拱拱手,就回到船上去了。他的任务,就是巡江。
刘思任笑着一一跟杨七儿带回来的五个人,聊了几句。到了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刘思任突然问他说:“这位兄弟,你是陕北哪个地方的?”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刘大人,我是北直隶宣化的。”
刘思任说:“我听你的口音,怎么像是陕北米脂的?”
那人说:“我娘是米脂出来的。她带着我流落到宣化,而后嫁给了一个旗官。出身低微,命苦,因此就想混出点样子来。”
刘思任笑着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独眼龙’李闯也是你们那里出来的。你长得不算好看,不过走路时像是翻山越岭过的。你是哪年吃军饷的?”
那人说:“崇祯三年。先是在王家胤手下跑腿,后来又投了闯王高迎祥,再后来就跟上了李闯。后来又投了张军门手下。”
刘思任听他说到张天禄时,称呼的是“军门”,心里一拽。他说:“你现在在张天禄手下是什么职务?”
那人说:“胡乱混口饭吃而已。是个千总。”
这时,刘思任忽然拔刀在手,搁在他的脖子上。那人笑着说:“我早闻刘先生仗义疏财,没想到也跟张天禄一样,是个小人。”
刘思任冷笑了一声。那人说:“刘先生不知,像我们这些固边九镇出来的,无非就是想翻个身子,图个前程。李闯,张献忠他们,不也是如此吗?!但是朝廷给我们的待遇实在太低了。我们需要战争,你知道吗?!只有战争,才能让我们改变命运。你想,为什么只有我们在受苦,常年在冰天雪地里守卫国家?所以我们不能不造反,后来又受了招安。我也知道,造反的人都是疯子,都走上了不归之路。但是,不造反的话,我们怎么活下去?人生在世,吃喝玩乐。我知足。而今天我来投靠江南,不跟张天禄去做千夫所指的勾当,也就是这份想念。”他说着,禁不住眼泪潸然而下。
刘思任暗地里叹了口气,把刀收了起来:“大家上岛去吧。”他跟七儿说:“七儿,过会将好酒好肉,把北边来的弟兄们吃上了!大家都不容易,啊。”
那位陕北将官看了刘思任一眼,眼圈一热,欲言又止。
刘思任先把杨七儿带到军帐中。他问了一下杨七儿瓜州方面的情况。杨七儿说:“满洲人眼下正在四处征集船只。而且,他们的河道总督杨方兴也已经到了城里。他这人极其熟悉水战,正在打造大量的竹筏,近期之内就有可能渡江了。”
刘思任问说:“七儿,你带回来的那五个人可靠吗?”
杨七儿笑着说:“绝对可靠。我许诺他们说,到时候我要给他们每人三百两银子哩。先生想想看,以每亩地七两银子计算,三百两银子能买到多少的田?他们这些固边九镇下来的,图的不就是这个吗?!”
刘思任笑着说:“你呀,就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不过,你这事办的还好。”
刘思任因大变在即,也没有时间去想其它的事。他又称赞了杨七儿几句,然后就去找郑森,跟他说了这事。
郑森说:“凭我的直觉,此人不可重用!”
刘思任想了一下,沉吟着说:“我想人心还不至于如此不堪吧?倘若我看人不对,那我就算是瞎了眼了!”
刘思任跟郑森,配合杨龙友一起加紧了金山岛一带江面的巡防。但是每次夜色降临的时候,他们的心情也沉落了下去。他们都知道,大战一触即发,而战争的主动权,早已经落到了满洲人的手里。他们只不过是应招者,这一点他们心里相当清楚。刘思任笑着跟杨龙友说:“山子,战争将临,我的思维是不是凝固了呢?”
杨龙友笑着说:“畏行啊,你做的比我好。但是,倘若我在写字或作画的时候,突然间有人捅翻了墨汁,你想结局会怎么样?!”
一边的郑森笑着说:“把他的手剁掉!”
刘思任笑着说:“虽说江山如画,但愿我们都是作画者,而不是涂鸦者。”说着这话时,他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朱之瑜。他现在最想说话的人,就是朱之瑜了。他想,朱之瑜前些天去找史可法,扬州大屠杀之后,他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五月七日夜晚。一条乌篷小舟,从北边悄悄地驶向了金山岛。那时月色低沉,江面显得十分的凝重。
船上乘坐着一个人,就是前些时到北边投靠史可法幕下的朱之瑜,说是投靠,其实更像是去送终。
他是在五月五日端午节的时候,离开扬州城外的。
朱之瑜前些天从镇江赶去盱眙的时候,正如他原先预料的那样,史可法已经完全不能控制江北的局势了:四镇中的“食人兽”刘泽清,从庐州向淮安府方向逃窜,旧性复发,一路抢劫掠夺。“花马刘”刘良佐很快就投降了满洲人,——他的弟弟刘良臣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投降清军了,他们兄弟俩算盘打的挺好的: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因此,刚刚从长江北上的史可法,只能从盱眙、天长一线,迅速向东南方的扬州城收缩防御圈。
然而,从各个角度来看,收缩到扬州城里,无疑都是坐以待毙的举动。
朱之瑜以为,扬州城根本就不可能守得住的。先不用说此时满洲南下的旗兵们,汉军们,个个都想趁火打劫,浑水摸鱼,图个富贵。就是那城防,也是如危卵一般,其城墙坚固的程度,根本不能跟京师,开封,洛阳,甚至南京相比的。所以,他在到达扬州城之后,差不多就在处理两件事:一是劝说史可法赶紧理智地弃城南下,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了。倘若能够在瓜州或者浦口一带,联合高起潜或者张天禄,建立桥头堡,与清军决一死战,时局或许还有挽回的机会。二是让史可法留下子嗣。朱之瑜知道,史可法的如夫人郁氏在到了扬州后,因为史可法忙于军机大事,几乎跟史可法没有过什么床榻之欢,更不用说什么子嗣了。
史可法也将自己的后事,托给了朱之瑜:他要朱之瑜和史德威在自己身死之后,将他埋葬在扬州城外的梅花岭上:“鲁屿,我知道,我对不起扬州。但愿满洲人能够手下留情。事已至此,我一不能奉孝,二不能尽忠,唯有一死而已。”
朱之瑜第一次掉下了眼泪。他不是为史可法哭泣,而是为自己曾经追求过的那些高尚的东西悲恸不已。他在想:到底是我们创造了理念呢,还是理念在毁灭我们?
史可法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笑着说:“鲁屿,保重了!”
于是,扬州城被攻陷的当天,朱之瑜在史可法的苦苦敦促下,躲到了城外的“天心寺”。如今那里已经相当荒凉了,杂草蔓生,只有一个老和尚在那里主持。
两天后,持续十天的扬州大屠杀开始了。朱之瑜躲过了杀红了眼的清军,终于在清军统领多铎的军帐中,找到了几件史可法生前的衣服。他们两人带上史可法的衣冠,又回到寺中,偷偷地做了头七后,才迤逦南来。
小舟在宽阔的扬子江江面上,就像一条小爬虫,缓缓地漂流着。在经历过残酷的死亡之后,任何人都会抛弃幻想和语言。
约莫半个时辰后,小船来到了金山岛畔。朱之瑜在船只快要靠近岛北的石岸时,拿起弓箭,猛地向岛上射去了一支响箭。这是前些天,他跟刘思任暗地里约好的接头方式。
岸边的铁门开了。刘思任听了朱之瑜的叙说之后,忍不住泣不成声了。他哭着说:“宪之呀宪之,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大家一起到了金山岛上的军帐中,杨龙友,郑森等人都在。到了半夜子时时分,突然间,扬子江上炮声隆隆,“江天禅寺”外面的天上,红了一大片。刘思任正在军帐中,枕戈待旦。他一听到炮声,马上操戈而起。杨七儿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先生,大批的清军正乘着无数的竹筏,向金山方向漂来。”
刘思任挺着长戈,冷笑着说:“来得正好!七儿,马上传达我的命令,命令红夷大炮炮手们,立即向竹筏开火,让我们给史督师报仇。决战的机会,终于来了!”
杨七儿匆忙走了。刘思任大踏步走出佛堂,神定气闲。大家都跟了上来。刘思任跟郑森说:“大木,你最好马上赶往郑军门营中,让他们立即出动战舰水军,准备捉拿落水清军!”
郑森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刘思任,说:“刘大哥,我不知怎么的有种不详的预感……”
刘思任笑着朝他摆摆手:“大木,我理解你的意思。其实呢,我也有这种预感。但愿我们的预感,不会成为历史的不幸。大木,拜托了!”
郑森知道,刘思任的话中,还带有让他照顾后事的意思,此时他纵然一心如铁,但是一看到刘思任额边忽然出现的霜丝,不觉热泪盈眶了。他朝大家拱拱手就走了。
杨龙友跟刘思任、朱之瑜先到了金山岛的北边,只见江面上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竹筏,载着无数的清军,正在朝金山方向冲来。杨龙友站在堡垒上,拔出剑来,怒气冲冲地大声喝问守军说:“你们为什么还不开炮?!我是监军,从现在开始,大家听我命令,贻误军机者,斩!开炮,马上给我开炮!”
一个将官沮丧地嘟囔着说:“杨大人,咱们北门这六门大炮的炮膛子,不知什么时候全都被人灌进了水了,这炮根本就没法点着了!”他顿了一下,带着哭腔说:“杨大人,我们岛上肯定出了内贼!”
杨龙友悲楚地看了一眼刘思任。这时,刘思任突然猛醒过来。他回头问左右说:“杨七儿呢?快叫杨七儿过来!”一个将官赶紧找杨七儿去了。
那位将官说:“七儿他两个时辰前,带着北边来的一个将官,在这里看了一会大炮,我们还喝了点酒。那位将官还说我们的大炮擦得挺精神的。”
杨龙友听了,气得一剑就朝砖墙上劈了下去:“畏行,鲁屿,我们完了!我们赶紧安排后事吧。什么固若金汤?还不如几条狗呢!”
正说着话,只见金山岛的东边跟西边两面,都燃起了大火。这时,那个去找杨七儿的将官回来了。他跟刘思任说:“刘大人,杨七儿跑了,不知去向!”
刘思任长叹一声,跟朱之瑜说:“鲁屿,我真的是瞎了眼了!杨七儿把我们全都卖了!”他对杨龙友说:“山子,打仗不是你所长,你赶紧率领你的部下撤退吧。再过一会就来不及了。这里的事我来处置。”
杨龙友犹豫了一下,泪流满面说:“畏行,鲁屿,大木,如此我就先走一步了,我撤到后面安排防务去了。我得先去找方国安,现在江南也只有他手里有兵了。但愿咱们后会有期!”他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但愿大家再见面的时候,不要血肉相见!”说着,就带上几个亲兵,匆匆离开了。
这时,清军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有的清兵已经开始登陆了。刘思任身边所有的士众,都暴跳如雷,一个个拿枪操刀,奋不顾身地往堡垒的门外冲去。那些清军没有想到,他们会在上岛之后,受到如此惨烈的抵抗。在最初的一个时辰的作战中,他们会领受到比在扬州城里更残酷的打击。只见一个个尸体跌入江中,就像下饺子一样。最先冲上金山岛的清军,没有一个人的心脏是完整的。
——刘思任曾经在岛上训练时,教导他手下的军士们,一定要不顾一切,将手里的武器,准确无误地刺入敌人的的心脏!
郑森跟杨龙友一走,鱼三娘,猪婆龙,滑鳗他们,带了一大批杀气腾腾的水手部众,都操着亮晃晃的倭刀,从焦山那边赶过来了。他们向刘思任参见过了。刘思任心里感动,说:“你们怎么来了?你们该在焦山上看守柳老爷子才对。”
鱼三娘看到刘思任鬓间白发,心里一痛。她说:“刘大哥,柳老爷子看到这边的火光,赶紧让我们过来救援。”她又看了一眼朱之瑜:“朱先生,你没事吧?”
朱之瑜看到鱼三娘头发凌乱,心里像被砍了一刀。他笑着说:“我没事的。三娘,你别急,有我在呢。柳老爷子可好?”鱼三娘听了这话,眼泪汩汩而下。她说:“老爷子想送自己上路了。他沐浴净身,身前一把古剑,一盘棋,一壶酒。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活够了!”
朱之瑜叹口气说:“这才是真正的柳雨眠老爷子啊!以前我们都小瞧他了!”
刘思任跟猪婆龙、滑鳗他们他们说:“你们来得正好。龙紫江跟滑鳗水性好,你们带领一些弟兄到江中去,砍散竹筏。让筏子上的人,全都滚到扬子江里喂鱼去!”
“猪婆龙”说:“刘先生,我们全都听你的。”
刘思任点点头,对鱼三娘说:“三娘,你熟悉京口这一带的地形,你带朱先生马上上京口去,组织那边的防御。”
刘思任苦笑着跟朱之瑜说:“鲁屿啊,事已至此,你我又该分手了。你知道,我对江阴那边熟一些,而且那里的典史阎应元,跟我私交甚好。如果这里守不住了,我想先退到那里去,那里是松江跟华亭、嘉兴的前线。我如果能撤到那里,以待时机,以江南精气神武力,还是可以抵挡一阵子的。鲁屿,你呢,最好能带着三娘跟史德威上南京去。倘若南京能够守得上一个月,局面或者还可以改观。现在,你的老朋友、江南总兵方国安,还有卢九德的京营,可能是守住南京的最后一线希望了。”
说着,他拉起朱之瑜的手,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朱之瑜的泪水也下来了。朱之瑜紧紧地攥住刘思任的手说:“畏行,咱们一起保重吧。但愿苍天有眼,佑我大明。我一直相信,事在人为!”
刘思任看着一批又一批的清军,大声呐喊着从竹筏上跳下来,然后像潮水般攻进了北城门,就冷笑了一下。他指挥着留守在岛上的上千明朝官军,同清军展开了肉搏。
他拔出刀来,像一只豹子一样呐喊着向前劈杀过去。清军密集的白刀阵中,鬼哭狼嚎。刘思任狂嚎着说:“爷爷今天疯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刘思任将刀倒插在嘴巴上,双手探出,“喀嚓”两下,就将两个旗兵捏死了。旗兵们一边痛哭着,一边纷纷鼓涌而上。他们没有想到,汉人中还有这么拼命的人。刘思任浑身是血,刀如闪电。他跟手下说:“弟兄们,传达我的命令,金山岛就是我们大家的墓地。在这里,大家都有一席之地。”
此时,他真想能够找到杨七儿,将他开膛破肚。可惜的是,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他血透苎麻白袷衣、匆忙撤离金山岛时,都没有再见到这个曾经是他的忠实的随扈。
朱之瑜跟鱼三娘一起上了一条小船。只听得江面上到处都是火光和硝烟,炮声隆隆,惊天动地,江面与天空,似乎都要破裂了,喊杀声震天。原来是瓜州那边清军的红衣大炮,正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金山和京口方向轰击。
鱼三娘使劲地撑着船,她满脸是汗,头发凌乱。她心中有些躁动不安,因为她从来没有见到朱之瑜这么悲愤、痛楚、失望过。于是火光和炮声,更是让她心如刀绞了。
他们三人刚刚离开金山岛不远,前面忽然有几只清军的竹筏快速驶了过来,竹筏上约莫有一百多人。一时间羽箭就像蝗虫般飞了过来。朱之瑜拔出剑来,将箭纷纷挥落水中。突然间,正在船后撑着竹篙的鱼三娘闷哼了一声,朱之瑜一怔神,转头一看,只见一只羽箭,射在了三娘的额头上。
朱之瑜痛叫一声,慌忙一手紧紧地抱住了三娘的腰身。三娘冲他笑了一下,嘴唇翕张了一下,只叫了声“哥……”,似乎想跟他说句什么话,然而终于还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朱之瑜泪流满面了。她看着鱼三娘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心如刀绞。他就那样搂着鱼三娘,另一手接过她手里的竹篙,快速地撑着船。
小船几乎是在敌军竹筏的鼓涌下,向南岸退去的。半个时辰后,船只划到了南岸。当朱之瑜抱着鱼三娘下船的时候,她的身子差不多已经冰冷了。但是朱之瑜看着鱼三娘的脸色,却觉得她的身上,有一股热火在燃烧着。
朱之瑜喃喃地说:“三娘,我要把你安葬在栖霞山上,你既可以看到她的老家扬州,也可以看到京口。江南一马平川,便如人心一样。”
朱之瑜就这么抱着已经僵硬的鱼三娘,一只手划着船。他的脑袋一片浑浊。他想起上次离开焦山时,他许诺三娘要在秋天的时候,带她到松江吃鲈鱼羹的话,不觉悲从中来。他心里默念着:三娘,但愿鲁屿来生变成一条鲈鱼,再来报答你!
那时正值盛夏天气,拂晓的江面上,空气潮热,朱之瑜觉得脑袋都要裂开了。而鱼三娘的身上,却散发出一股令人陶醉的香气。
朱之瑜往上游划走了约两个多时辰。晌午时终于来到了栖霞山下。朱之瑜抱着鱼三娘,攀上了峰顶。他从高处望下去,只见江面上四处都是竹筏,尸体。江水一片猩红。
朱之瑜先来到“栖霞寺”中,跟住持请了一个棺木,将鱼三娘盛殓了。然后请住持做法事。住持听说死去的是鱼三娘,不觉耸然动容。他说:“鱼檀越的名声我们是知道的。她曾经给我们寺里,还有山后的‘葆真庵’,布施过呢。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就驾鹤西去!”
朱之瑜听了,脸上又淌下了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