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尘 烟
(2004-06-19 07: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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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 烟
提起南后街的“三坊七巷”,福州人没有不知道的。
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却出了一大溜响当当的人物。这里随便说几个。烧鸦片的林则徐,翻译<<天演论>>的严复,“意映卿卿如唔”的林觉民,台湾巡抚沈葆祯,编刊物的郑振铎,老海军萨镇冰,童心老人冰心,“三家村”之一的邓拓等人,都在这里呆过。
福州人与海有不解之缘,从保家卫国到现在的偷渡谋生,前仆后继,充满血腥。这地方曾经有个震撼人心的时刻。1894年秋后,南后街白茫茫一片,四处都是吊幡。而那些被吊祭之人,都在甲午海战中阵亡了。那一天是南后街最悲惨也是最辉煌的日子。
当年也有例外没死的,比如萨镇冰和冰心父亲。冰心的<<往事>>中提到他父亲辗转从威海卫跋涉回家时,脸上瘦得只有两个指头大。萨镇冰后来当了民国的海军大臣,建国后又被推举到国防委员会任职。他本人就是中国近现代海军的兴衰历史的见证人。
三坊七巷原是官宦人家的聚集地,谁有身份,有了钱便可以在这里购置房产,显赫权势。当然这些都是上百年前的事了。
旧事如烟,如今的南后街已经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小木屋与长着小草的青石板墙沿,就跟它们居厝人家门前摆卖的花圈纸马寿衣一样,带着浓郁发腥的霉味。紧傍着乌山黑塔的原邓拓家门口,摆卖的是冰棍与分不清真假的纸烟。林觉民家成了革命历史展览馆,因为向着大街,那两扇红漆大门,还残留着些许官宦气派。而经过沈葆祯家门口时,冷不防便有一盆污水冲路人迎面泼来。林则徐旧居门场前卖的是竹器,包括受人青睐的麻将竹席以及装蛐蛐的小竹笼。91年长实(和黄)集团用35亿人民币收购了整个南后街,要把这块象征着福州近代史的旧地翻建成新区。后来居民们搬的搬,迁的迁,但是至今一栋象样的楼房也没盖起来。
与邻近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东街口,南门兜的繁华景象相比,南后街就象是个深锁高楼的上了年纪的豪门寡妇。虽然很多人在谈论她,但却已经没有人真正对她本人感兴趣了。
还是聊些尘世外的事吧。说到南后街,便不能不说到乌山。福州古称三山,于山,乌山,鼓山。乌山靠近南后街,百米高不到的山上,全是渗着凉水的青石,硬得发黑。又有上千年的好几株大榕树撑在空中,那长长的榕须从树丫上垂下来,虬结得树根跟石块都分不开了。当年我爷爷的家就在乌山脚下,而我本人后来也在山上的电视台呆了四年,也算有点缘分了。
传说,山上曾经有个尼姑庵,如今已经被一所不入流的业余画院所取代。当年在庵里修行的尼姑们,并不象传说中她们默诵的经书那么刻板。她们所处的高度与角度,使她们能够一天到晚浏览人世间的烟火。她们的内心与她们的职业习惯,就象烙铁与枯木一样缠绕在一起,时不时地便有袅娜的青烟冒起。在从人世走向来世的路途中,她们一边尽可能保持着无尽快乐的状态,一边又忍不住回头去留恋散落的红尘。那时泪水就象那些湿润的岩泉迸裂开来,难以遏制地自寂寥的心室流淌出来。
山上没有水井,尼姑们每天都要成群结队地下山挑水。最近的井水也有好几百米的路,这是她们一天中最艰难的劳动。在世人俗尘中抛头露面使她们羞愧难当,抬不起头来。她们用的是只有两指宽的竹扁担,因为扁担柔软,那水挑在肩上便显轻了,扁担弯成了沉沉的弧线。不过时间一长,一个个娇嫩的肩头便结了痂疤。
甲午那年,山下有好几个年轻女子来庵里削发为尼。庵里的老住持半瓢师太噙着泪花收留了她们。她知道,这些年轻寡妇的夫君,都已随着他们的的铁甲战舰,永远沉没在几千里之外的黄海海底了。半瓢师太道:“你们夫君也算功德圆满了。你等每日上七柱香,七七四十九天后,贫尼再给你等剃度。”
这些女人们便开始烧香念经,四十九天后受了剃度,从此心中再无尘念。她们随其他尼姑起五更下山挑水,暮色降临后便入庵堂课诵。如此日复一日,时间长了,心里便有些生锈了。
日子过的很快,50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时值民国三十四年秋后。当年上山时才十五岁的文镜,如今已经接承半瓢师太作了庵里的住持。文镜看上去仍然只有四十出头的模样,双颊依然圆满红润,每天三碗米粥,两块豆腐,一碟咸菜而已。对她来说,时间就象手中的念珠一样,拿捏一下便是了。昨天跟今天没什么区别,明天还将在重复今天的内容。
山上香火不断,庵里仍旧日出而作,日入闭门课诵而息。几十个尼姑,除了诵经之外,少有欢声笑语。庵里就象一潭古井,涟漪不兴。
也许忘却时间正是最好的养生之道。
实际上尼姑们对时间的概念都很模糊,阳光,月亮,雨水对她们来说就象是重复的素菜一样,几乎数十年都是一个味道。缺乏想象的时间是未经精心烹调的饭菜,吃照吃,你离不开它们,你好歹得吃下去。文镜有时对时间也有些敏感,那是每次在焚化圆寂的尼姑的时候。那时她似乎闻到了时间的霉味。一个曾经在世上逗留了数十年的活生生的血肉躯体,就这样随着青烟飘逝而去。这时她觉得她是用嗅觉去品味时间的。那一刻她甚至看到了时间在自己眼前自由流动的无羁无束的样子,她听到了空中破裂的音响,也许那正是时间在挤过凝重的生存空间。她以为那不是错觉。信仰使时间的存在变得结实起来。
这天,文镜收到一封信,是从日本国寄来的。那时刚从四川回驾南京的蒋介石以德报怨,动用了上百艘破船舰,将一百多万的日本战俘及侨民送回日本本土。那年福州为了战后的善后事宜,也挂了个遣送局的牌子,负责调处中日关系互动。这封信就是由遣送局转过来的。信中写道:
“阿曼,你还活着吗?我是阿量,现在住在日本的宇都宫县,我过些日子就回来看你。”
文镜把那张信翻阅了好几遍,泪水将纸张打湿了。她的记忆开始晦涩地活动起来。
追溯到50年前的情景,对文镜来说并不困难,因为那一段短暂的时光对于她便是整个尘世今生。阿曼是她的闺名。甲午那年正月,她刚十五岁便出嫁了,她随着喧天的鼓乐与铺张的红色被抬进了南后街,嫁给一个叫陈有量的男子。那男子笑嘻嘻的,长得白白胖胖的,唇边的几根胡须有些装模做样。她记得他笑起来时,就象个喝醉酒的小顽童,脸颊就象枫叶一样燃烧着。
那一年,因为朝鲜局势危急,陈有量婚后没多长时间便被召回北洋水师。数月后便传来了他的死讯。当陈有量所在的铁甲舰护送几百大清精锐官兵赶赴朝鲜仁川时,半途中遭到了日本联合舰队的袭击。那时还是个不起眼的小舰长东乡平八郎,下令将两艏大清国运兵舰并同数百清兵一同押送到日本拘禁。国内都以为这些官兵们已经殉国了,此后再无音信。
文镜一下子又象回到了五十年前。她偷偷拿出一面镜子,看到镜子中自己的神情,就象刚出嫁时腼腆紧张。她记忆中羞怯而又迫不及待的陈有量的形象,开始慢慢清晰起来。
现在她必须面对的问题是,她如何让时间倒流,以便将自己的记忆与眼前真实的陈有量对接。于是她看到镜子中那张苍白的脸上,正有两行冰冷的泪水,缓缓垂落。
半个月之后,文镜终于盼来了陈有量。这半个月对她来说简直比五十年时间还要漫长。等待与失望是是孪生兄弟。当身着西服,蓄着小胡子,留着短发的陈有量拄着雨伞走进庵里时,文镜虽然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还是大吃一惊。她霎那间觉得时间正从她的肉身上飞驰而去。而她本人就象蓄满水的井泉突然被抽干了一样枯竭了。她觉得身子特别的松软。
陈有量涩味地笑了笑说道:“阿曼,我回来了。”文镜不经意地点点头。在她印象中,这个陈有量应该是留着辫子,戴着瓜皮帽的憨憨后生哥。而眼前西装革履的这个老头,却把她的古色古香的对往昔的记忆,一下子全都摧毁了,就象一阵狂风掠过绵绵春雨后的李花。
文镜黯然垂首道:“你还活着?”陈有量说道:“我被东乡拿到日本后,一呆就是五十年。后来日本人把我遣送到横滨船造厂作军轮设计,一干就是三十年。我在日本娶了妻子,生了两个儿子,现在都娶了日本媳妇。不过,我没有想到你出家了。我现在想回家住下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还俗?”
文镜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跟这个陌生的老头对话了,于是便示意身边的小尼姑上茶。陈有量颤声道:“阿曼,五十年来,我一直都在想你!”文镜突然微笑了。尼姑们难得见到庵主这么美丽的笑靥。没想到住持的笑容竟然是如此的动人,就象庵堂上眉梢轻绽的菩萨,又象陈年米酒散发出的醉人的馨香。
文镜转身便到后院去了。
陈有量一直在庵堂里坐了一夜,雨伞都被他手上渗出的汗水浸渍透了。他自以为这背子欠了一笔债,但债主是谁他也搞不清楚。见到文镜时,他心里头的负债感越发沉重了。因为他没有想到,当年的那个如沾着露珠的桃花般的新娘阿曼,在穿透过硬如铁石的时间重裹后,还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清润。他觉得他负的债又狠狠地翻滚了几下,他这辈子已经难以还清了。记得遥远的那个新婚之夜,他手忙脚乱地便进入了阿曼身体内,短暂而让人晕厥的快感,让他拥有了一切。因为记忆的缘故,他在那个亢奋的夜晚之后,同时也背负上了精神的桎梏。漫长时间积淀下来的愧恨对他来说,比日本人给他的监禁还要残酷。
在这一夜的等待中,陈有量坐立不安,就象手持一张过期的支票,等待着满脸冰冷的银行出纳来结兑。
后来终于有一个小尼姑出来了。她流着泪告诉陈有量,文镜师太已经圆寂。陈有量扔掉雨伞,夺身到后院一看,只见文镜双目微瞌,静静地仰卧在一张冰凉的竹簟上,光滑的双手轻轻叠在胸前。她静谧的神情就象一尊玉雕观音,嘴角上扬,微微而笑。